夭柳海底三十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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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念赶到承华殿时,灵气充盈的归墟水玉塌前站着两位帝王,涂山璟跪坐在塌前,双手正握着榻上之人的右手。 她一路上脑中闪过各种不详的念头:难道是小夭醒来后想起被欺负的事想不开了?还是她的病情又出什么棘手症状了?几个男人的背影挡住了塌上的人儿,阿念只看到飘逸的衣袖从一截雪白的臂膀上优美的垂下,她稍稍松了口气,小夭还没醒,还好好的躺在那里呢。她这会儿也顾不上什么礼仪,直接冲进去拨开了挡在榻前的左耳……… 小夭又做梦了。 这个梦一开始是一片黑暗,她听到男人们恶心油腻的声音越来越近,不由得心生疑惑:我怎么又回到那破庙里了?我被噩梦魇住了?小夭挣扎着想要掐自己一把赶紧醒过来,可毫无预兆的,一个带着嘲讽的清冷男声在耳边响起: “你现在是越来越没用了,连这几个泼皮都收拾不了?” “相柳!” 小夭也不急着醒了,这几年她很少做梦,距离那场轩辕大军与神农义军的最后死战还不到四年,可她感觉自己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过相柳的声音了。这么久没见,这家伙还是这么毒舌,我都快火烧眉毛了他也不着急!小夭立刻回嘴: “你没看到我浑身上下都使不上劲吗?连护体灵器都不好使了,你还在这说风凉话!” 小夭半天没有得到回应,只有一声叹息清楚的传进耳中,相柳什么时候喜欢长吁短叹了?她心里这么想,嘴上就问了出来: “九头妖,你不是大荒最厉害的妖吗?能打能杀,会哄会骗,认识你那么久,可从没见你这么唉声叹气的!” 不知不觉中,四周不再是黑压压的一片,头顶现出一弯残月,月光将周身照的惨白惨白,王麻子的脸越挨越近,连呼出的臭气都扑面而来,可相柳白色的身影却站的远远的一动不动,他的面容隐在银色的面具下,小夭努力睁眼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小夭又急又气,脑中忽然浮现出一个极为久远的画面:那年她私下玉山去寻找父王,在冀州遇到了一个和善的中年男子,她又饿又累,就跟着男子回了他的山庄。一开始男子对她像对亲生女儿一般,让她体会到了久违的父爱,可是突然有一天,那人就露出了跟乞丐们一样的嘴脸,动手动脚要脱她的衣服…… 紧要关头小夭竟控制不住的胡思乱想起来,她努力了半天依然动弹不得,只能视死如归的闭上眼睛。再睁眼时,娘娘庙里已经血流成河,颛顼的身影由远及近,遮住了远处的白色身影,涂山璟也出现在眼前,他好像摔了一跤,跌跌撞撞的跑过来哭的很伤心,小夭在梦里终于松了口气,心中疑道:我不是跟颛顼闹翻了吗?他怎么找来了?冬天到了吗?璟的腿疾又犯了? 她在梦里迷迷怔怔的想:“璟和哥哥怎么会不管我呢?该来的总会来。” 渐渐的,所有的画面都消失不见,周围一片寂静,小夭觉得身体非常疲累,很想回到大海里,享受被海水温柔拥抱的感觉。 小夭能感觉到身体里传来微弱的知觉,她觉得自己快要从这个梦里醒来了。 “你总说人心是世上最复杂难测的东西,总是包裹在层层伪装里。当初你看不透我的真容,怀疑我是jian细,给了我四十鞭子,可我现在还是觉得假身体好,若不是因为维持不了男身,我也不会这么倒霉的要被劫色了!” 不管那个人还在不在,不管这个梦境还能持续多久,小夭在梦里嘴巴也没停,她很害怕自己再也得不到回应,心里越慌嘴上越是东拉西扯: “小时候我跟阿念一样,觉得自己可讨人喜欢了,谁对我好都是应该的,可是一次次碰了壁踩了坑,我才知道原来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好,毒药裹着蜜糖,陷阱隐在繁花丛中。我也明白,就算是……所有的付出不管有意无意,都是在心里祈求回报的……所以我就想,你总是把人与人之间的帐算的清楚,你把一切变成一笔笔的交易,是不是为了让心里更轻松一点?” 她许久没有再听到一点声音,心里难过又失望:我怎么忘了,他已经死在荒岛了啊。 不知又过了多久,小夭如愿以偿地听见那个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 “现在你已经有力自保,不需要任何人来救,也不需要再靠伪装活下去了。” 小夭觉得他的语气里带着难以言说的悲伤,她赶忙摇头道:“不是这样的,就算有力自保,现在的我更需要幻化假面…… 那个声音久久没有回应,小夭的意识渐渐回苏,她本该就此醒来,却被鄞的安神香强行压了下去,她在睡梦里不满的撅起嘴,再次陷入了沉睡。 殿内一片寂静,连微风拂过窗纱的声音都清晰可闻,许久,阿念才听到自己的声音: “这个人……是谁?” 塌上躺着的人穿着跟小夭一样的衣服,可是那张脸已经变成了毫无关系的一张脸。 阿念揉揉眼睛,哆哆嗦嗦去摸身体,涂山璟抬手阻止了她,“不用摸了,身体没变。” 阿念完全不了接受眼前这一切,声音都发着抖: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医师鄞悄无声息的走进来给塌上的人把脉,苗蒲跪下回道:“小姐的脸是在你们都走后不久………一开始我发现小姐高烧退了,正高兴着呢,然后突然看到小姐的五官一点点模糊……我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后来…后来……” 左耳走过来扶住她,一边轻拍着苗蒲的后背一边回道:“我听到声音进来时,小姐的脸已经有了明显变化。” 他看了一眼阿念,声音没什么起伏却异常坚定:“我们一直守在这里寸步不离,不管这张脸变成什么样,这个人就是小姐!” 苗蒲的情绪慢慢稳定下来:“属下亲眼目睹了变化过程,这个人就是小姐啊!” 涂山璟倒是比她镇定点:“不必解释了,虽然容貌变了,她还是小夭。” 颛顼短短半日听到两次“寸步不离”,心头烦躁无比,眼瞅着就要发作,金萱忙打岔道:“快别提什么寸步不离了,西陵小姐现在还昏睡着,得赶紧在她醒来前把她的脸恢复原状啊!” 正在这时,苗蒲小声惊叫起来:“又变了!” 众目睽睽之下,小夭的脸慢慢变成了一张平平无奇的男人的脸,这张脸苗蒲和左耳都不认得,因时间久远,阿念乍看着还有些眼生,可颛顼却在前几日的玉山梦境里刚刚见过,他和璟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叫出了一个久违的名字: “小六…” 颛顼和璟都不约而同的想到了多年前小夭认错娘亲的那晚跟他们说过的话,颛顼后来也跟白帝禀明过这段不愉快的经历。白帝自然也想起了此事,可这与眼下发生的有什么关联呢?那时小夭是为了躲避追杀情急之下相随心动,怎么现在人还没醒,样貌就变了呢? 屋内众人皆是一脸疑惑,阿念跳起来叫道:“医官呢?把所有医官都叫来!” 金萱劝道:“娘娘别急,等鄞大人诊脉完再说。” 阿念想到一个多时辰前众医官束手无策的样子,犹豫了一会才道:“之前会诊时,有个小医官说jiejie身上有香饵的味道,不知道是否与……有关。” 颛顼想起潇潇曾说过小夭失踪前最后去的地方是一家香料铺子,立刻问道:“你仔细说说?” 阿念道:“那位医官出身妖族,天生对气味敏感,可是其他老医官说此事还不能确定,有可能是jiejie身上的体香被酒力催发了……” 涂山璟和颛顼都想起了破庙里小夭身上那股醉人的奇香,面上都有点发躁,颛顼道: “无妨,任何线索都不能放过,你召他来去向鄞汇报。”他语气如常,可阿念却觉得他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金萱道:“陛下忘了,之前小姐不就是用男相去的锦绣楼吗?” 她对苗蒲说:“你们既然都见过西陵小姐变幻容貌性别,现在为何如此惊慌?” 苗蒲道:“这怎么能一样?之前小姐是有意识的变幻,可这次她损失了大量心头血,体力精神都严重透支,现下还在沉睡,怎么无缘无故的变幻了?我担心现在这种变幻是她无法控制的……若是……小姐再也变不回来,或者又变成了其他咱们都不认识的样子,那可如何是好……” 金萱哑口无言,偷偷瞥向貌似平静却处在暴怒边缘的黑帝,只见他盯着变了容貌的小夭缓缓道: “是与那驻颜花有关,对吗?” 他默了一瞬,语气更加笃定: “小夭瞒着我又去了玉山吗?”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再想隐瞒也没有用了。颛顼曾亲眼看着王母取出了小六体内的驻颜花,亲耳听王母说过此花已不再有变化之力,哪里料到自己对后面的诸多变故一无所知!涂山璟一语不发,算是默认,左耳看一眼苗蒲,点头道: “往日都需要烈阳大人相助才能变的久些,小姐自己只能短暂维持假容貌。” 苗蒲补充道:“就算小姐变幻性别,也只能变成与真容相差无几的样子,就像是……女身的孪生哥哥,烈阳大人说变化的形貌与本体相差越大所需灵力修为越多,小姐能勉强变幻已是悟性极高了……” 阿念一直仔细聆听,闻言小声道:“我知道jiejie有一朵神奇的桃花,父王跟我说过,玟小六就是那朵花化出来的。这好办啊,我们把花取出来不就行了?” 这还真是个好办法,金萱觑了一眼阿念,心中些讶异。阿念见众人没有反对,摇着少昊的胳膊道:“父王快把花取出来吧!” 少昊蓄起灵力抬手拂过小夭的额头,果见那桃花印记出现,可再一试却感受到一股精纯强大的力量与自己对抗。大约过了半柱香,少昊额上冒出汗来,轻轻摇了摇头。眼巴巴的阿念瞪大眼睛难以置信: “怎么会?父王的灵力是大荒数一数二的,怎么连父王也取不出?” 自从少昊带着小夭和璟去沙漠见了阿珩最后一面后,灵体被阿珩体内的太阳之力严重灼伤,这些年虽然一直在精心调养,但终究与鼎盛时期无法同日而语了。是以他担心遇到强敌,动身前还特意带上了青阳的破魔剑。 驻颜花第一次被封印到小夭体内是合了阿珩和少昊两人之力,在小夭流落民间的百年里与她的身体融为一体,因此只有灵力更为高强的王母借助玉山瑶池之力方能取出。而第二次是由王母亲手所封,由于第一次将花与rou身分离时灵器严重受损,第二次封印后的驻颜花变幻之力大减,可即使这样,如今的少昊也是决计解不开了。 阿念并不知道白帝受伤的缘由,她只知道小夭当年去了一趟玉山,回来就恢复了真容。她见父亲解封不成,忙道:“我们带jiejie重上玉山,王母肯定有办法!” 这又是个好主意,可是很快被左耳否决了: “来高辛的路上獙君大人来信说王母身体已经大不如前,可能寿数将尽,所以烈阳大人送小姐回五神山后就回了玉山。” 阿念沉默了,殿内众人都心知肚明:白帝都解不开的封印,时日无多的王母怎么解得开呢? 左耳道:“等……等一等!要不要取出那朵花,你们……说了不算,要等小姐醒来……听她的!”他一紧张就结巴起来,还偷偷去看苗蒲的脸色,意外的发现一向不许他乱说话的媳妇儿这次居然没有阻止自己。 又是一阵良久的沉默,连金萱都忘了打圆场,默默思道:王母为何要重新封印驻颜花? 颛顼站起身来: “小夭还有多久醒来?” 鄞已经把完脉,回道:“臣的安神香最多能让她再睡两个时辰。小姐体质特异,一直沉睡无益于身体康复。” “两个时辰……”颛顼仿佛在做着什么艰难的决定,半晌才对鄞说:“小夭中毒后发生的一切,她是如何失踪、如何运功退敌,包括后面解毒,我已毫无隐瞒,潇潇来禀报的内容想必你也听的清楚。” 白帝看了一眼涂山璟,璟正一眨不眨的盯着小夭,听了这试探之语头也不抬地说:“鄞大人问的所有问题,我亦毫无隐瞒。” 涂山璟这话说的一半心虚一半坦然,鄞仔细询问了他第一次尝试解毒的种种细节,璟不仅和盘托出,连当时的私密异状都没有隐瞒,颛顼听的脸如锅底,还好鄞依旧波澜不惊的记录下来。只是那凭空出现的诡异魔音和自己被蛊惑出的短暂杀心……实在太过耸人听闻,璟并没有主动提及,只将小夭突然喊出的呓语一一告知。 颛顼示意其他侍从退出殿内,一直默不作声的白帝突然开口: “阿念,你不是说要去找嗅觉灵敏的小医师吗?” “对,我这就去!” 阿念走到殿门口却又折了回来,不解道:“我可以叫海棠去找,你们商量我jiejie的病情,我也想听。” 一听这话,鄞拿起玉简就要展开,金萱无声的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生生把他的动作打断了。涂山璟迫不及待的想知道小夭的病情,也顾不上那些不光彩的小心思,他心知阿念不走鄞根本不能开口,正着急着,少昊现出真容,声音温和却有力: “你还信不过父王吗?去吧,人都凑在这里也无济于事,外面还有不少事需要你打理。” 阿念似乎是被说动了,一步三回头的走到殿门口,见她一只脚已经踏出殿门,少昊暗暗松了一口气,正准备检查一下禁制是否周全,颛顼的声音忽然响起: “那你就留下来听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