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羊绒衫
第四十章:羊绒衫
她腰酸背痛,腿颤巍巍的打不直,躺在床上看孙远舟穿裤子。他给她擦干净,徒手换了床笠、被罩,把裙子装进洗衣袋前,他问:“能不能冷水机洗?” 不知道,网红店的打版衣服连洗衣标都没有。 “我手洗吧。来得及。”他说,“手洗保险。” 在老齐死之前,她甚至没怎么自己洗过衣裳,一睁眼衣柜里就有现成的。 在宿舍把羊绒衫扔进去搅,出来缩成童装,她气坏了,不敢跟她妈说,毕竟是大舅花一千五买的。便给孙远舟打电话:“怎么办!我跟同学出门玩还要穿呢!” 孙远舟给她拎走了,复原,晚上给她拿回来,说,羊绒不是这么洗的,该如何如何。他尚缺牌照,开的公车。当年还没出台反腐倡廉。孙远舟懂得避嫌,车停在校门角落。 她破涕为笑,假涕。为表谢意,她夺走了他的初吻,大发慈悲请这个新交的男朋友在大学城吃饭。鉴于自掏腰包,她非常热情地带他吃人均十五的重庆小面,大中小,点了两个小份,她不知道孙远舟有没有吃饱,反正她是没吃饱。 她付钱的时候还等着孙远舟来抢先呢,结果他并没有! 她跟舍友抱怨:“这人真不怎么样,十五块还要我掏,哎呀。” 舍友安慰,仅十五块嘛,算了,以后不理他就是了,你看那谁谁,开房还AA呢。 “有这回事!” “可不是么。谈个什么劲。”她轻蔑一笑,“问我出主意,我有什么主意,我的主意就是分!她不听喽。一个不掏钱,一个赖着不走,般配。”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齐佳身边总围绕着一群相似价值观的朋友,毫无顾忌地嘲笑且鄙视那些穷苦的男孩。尤其当男孩要来追求示爱,她们的尖酸刻薄简直要一飞冲天。 譬如手工品,小零食,还有四五十块的假口红,被她统统丢进垃圾桶。晦气! 哪怕人家是真心的,哪怕存在一些误会,齐佳等人都要恶狠狠羞辱一番。在背后。她们也只敢暗搓搓偷摸摸。 显然,这帮恶劣的女孩过早地不相信真爱,不仅不相信,还要剥夺别人相信真爱的权利,这无疑是很极端的。 她知道她这套歪理不受认可,假使她讲给父母,她妈只会一个脸盆抡过来:“你穷疯了!你缺衣少食?” 齐佳打心底认为恋爱、婚姻于她都是吃亏买卖,她必须得从里头弄点好处——比如有人给她写数学作业,这怎么不算呢。而她公开的男朋友,她未来的丈夫,得是给她最多好处的人。 “最多”是个虚词,你很难定义什么是“最”。 她现在回头看,当时确实过于理想主义,且不说亏还是赚,首先,这事不是一桩买卖,也就遑论她后续的东拉西扯,另外,结婚并不是必选项,热知识是不结婚也不犯法。 她当时并没想清楚这些,依然沉浸在四个仆人的美梦里。现实好残酷,四个变两个,两个变一个,她从激进派改变为务实派,从亏,变成没那么亏,从大赚,变成小赚,先逮个人薅着吧,别太精益求精,骑驴找马总能找个像样的。 孙远舟对十五块引发的惨剧一无所知。她在他眼中是纯真的女学生,他活泼可爱又会发光的小女友。 她的虚伪、算计和势利眼都是在日后慢慢显型的,如果他一早看清她的真容,他绝对绝对不会… 让她掏那十五块。 他当然不会为这种细枝末节改变他的爱,她第一次牵他手的时候,他就心有所属不可移,山无棱天地合,势利眼算什么,势利眼说明她不可能受穷帅哥的骗,这不是很好吗。 在他经受锥心刺骨的伤害之前,他还算豁达。心事重重、冷淡多疑、占有欲强,都是后来的事。 提起孙远舟给她洗的羊绒衫… 池月讽刺她大姑姐收礼不办事,品牌钱夹足足花了她一千。池月诡异地笑出声,露出虎牙:“无所谓了,反正我对她号称三千。” “啊。” “吊牌上是499刀。”她转笔,这是她得意志满的标志性动作,“呵呵,可惜,我找代购买的清货。” 齐佳灵光闪过,当即断定,大舅给她的羊绒衫绝对没有一千五,三百块,不能更多了。 机智。她内心赞叹不已。转头就骂她大舅果真邪恶至极。吊牌价?好一手呀。下次她给他送年礼也这么干。 “你对王总也来这套?”她开玩笑。 池月白她一眼:“你敢吗?” 齐佳头摇拨浪鼓。池月又笑话她:“胆小鬼。”她把笔放下,“你不会,那个,嗯?也吓破胆了吧。”她用下巴点点祁凡的位置,他去打网球了,全能王什么都拿手,只要缺人就叫他,只要叫了他就上场,绝不推辞。 一提小狗,齐佳便也不装了,阴阳:“不知道是谁推给我的。” 池月撇撇嘴,结束了这个话题,两人互相看不到对方打出的考评,她是真想知道齐佳怎么处理的,但她又不想问王姗。笑面虎,见着就想吐。 齐佳还没来主任办前,那边的同事背后管她叫垃圾处理站,她嘴太严实了,搞得谁都想跟她吐露点秘密,不吐不快。池月当时还不信,她琢磨,能有多严实呀?他们越吹嘘,她就越要把这姑娘的嘴掰开。她隔两天就跑过去试她,急得冒火,齐佳只会“嗯啊哦”,活像个二愣子。 池月越来越在意她。她晚上翻着齐佳的朋友圈,想到她开迈巴赫的男朋友。那人跟她老公差不多高,却更健美,更精英范,让她产生强烈自惭形秽之感。 到头来齐佳却没有把握住。她感到幸灾乐祸,又恨铁不成钢。 齐佳真的有种让人对她又爱又恨的能力,令她惦记得抓心挠肝。 后来王姗给她三个人选,让她挑一个来主任办顶替老吴,她借机表忠:“您定,我哪能越俎代庖。”她盯着齐佳的名字。 王姗笑着承诺她,语气隐晦而诱惑,不管来的是谁,你永远是主任办唯一的头,也是我王姗最亲的属下。 她一时好高兴,等意识到不对味已经晚了。“你永远是主任办唯一的头”,重点不在“唯一”而在“永远”,她年年给王姗当牛做马,年年困在主任办升不上去,春夏秋冬周而复始。 可不是永远吗! 她转头看向齐佳的座位,她换了新的婚纱照,夸张蕾丝裙子,她丈夫捏着她的鼻尖,毫无感情地望进她的眼睛。 做土木的外地穷鬼,没个笑模样,也就齐佳给他当个宝,池月想一巴掌给这个瞎眼女孩扇醒,她在大城市浮萍多年,心已经比冰还冷比铁还硬。 以此为鉴,她无数次警示自己,婚姻必须慎重,不然就会沦落成齐一样可怜。找个人凑合过日子,她宁愿自己单到老死。 可是单到老死… 她也要有地方死。房租合同到年底,她现在还没找好下家,续约肯定是要涨价的,而且她也找不到合租的人。她舍友呆不下去了,过完元旦就要卷铺盖回老家。 六年,换了四个舍友,只剩她还在这里坚持。不羡慕土著小姐,当然是假的。齐佳嫌弃的漏水小楼,是她梦寐以求的。 “小月jiejie…”门被推开一条缝,小男孩探头,“我可以进来吗?” 滚一边去! 池月微微一笑,伸出手:“放学啦,快进来吧。” 齐佳见过家豪两次,王姗手腕强硬,远程开会到八九点是常有事,儿子有时放在池月那里,仿佛她老公入土了。 池月自诩王总左膀右臂,自然是王总干到几点她就要忠心效仿之,齐佳不清楚她是否真心情愿做保姆,至少表面上她是乐意的。 家豪格外懂事,规规矩矩叫了一圈人,池月给他搬把椅子,他就乖乖坐那写作业,一声不吭。王姗用驯化下属的方式驯化儿子,把他捏成一个泥人。 齐佳偷摸观察,家豪眼睛像他爸,嘴唇和王总一个模子,薄薄的,总是抿着,三岁看大是个小帅哥。他察觉到她的视线,眼神阴柔而哀怨。 这小子。她赶紧低下头。 她把家豪的异常归咎于王总的死人丈夫。 孙远舟他虽然死了,但她需要他时他仍会坚持诈尸起身,而家豪他爸是真的凉透了,她直到现在都不知道那个男人有没有正经工作。她猜测没有,他身上有很浓郁的少年气,遭过社会毒打的男人绝对不会开怀笑着仿佛在做春秋大梦。哪怕是成峻,也一定有值得犯愁的正事。 等家豪走后她问池月,池月笑得很阴森:“要不说王总老公好帅的,婚姻滋养人啊,越养越帅。” “他真没工作呀?” 池月冷哼一声,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她:“去不去喝一杯?” 邀她边喝边聊,她摇摇头,她又没有愁,干嘛借酒浇愁,她要回家,周五晚上她还等着看综艺呢。 池月便没留她,她说少喝点,池月挥挥手潇洒走了。 她的工作有一点好处,双休,别看这是法定的,好多人还享受不到。若无特别要紧的事,没人周六日加班,池月这种奋斗贼除外。 她不着急,她论文都交了,就等着所里反馈。美美躺着看电视,她妈催她赶紧把碗洗了,她连声马上,屁股粘在沙发上动弹不得,她想,自己现在的样子,是不是就跟王总老公似的,哈哈大笑。 “有什么好笑的!起来!”她妈看不惯她游手好闲的样子,之前还在屋里抱个电脑工作,仿佛开窍了,没几天又复原样。 “我也需要休息呀…” “你休息得够多了。” 她撇着嘴去洗碗,她妈鸠占鹊巢,一横身子躺下了,沙发本来就小,老太太真会享福。 “你去查脑子没有?” “这两天不想动,下周再说吧。” “明日复明日。” “哟,我女儿能说出这么有道理的话呢。” “你颈椎没事了?” “感觉是比之前好点了,季老师推荐了一个中医大夫,门诊的针灸,医保能报。” 季老师还让你去查脑子呢。 “你别不当回事了,还是去查查吧,啊。”她添油加醋,“我有一个朋友,颈椎病,结果查出来是脑溢血!” “天!谁呀?” “嗯,就那个谁。”季濯也没跟她说。 “那个谁是谁?”人一老,对哪家哪户生了什么怪病特别感兴趣。齐佳拗不过她妈,手机铃声解救了她,她摘掉手套,来电是池月,她大舌头问她在干嘛,她俩关系可没到这份上。 “我在家啊。你呢。” 池月报了街名,没报具体几号,市中心的酒吧一条街,齐佳肯定是不管她的,敷衍几句“你玩去吧,我挂了”,接着听到对面手机掉地上一声“啪”,电话就断了。 她还真去喝,一个人喝。人不可貌相。她重新回去洗碗了,洗着洗着觉得不对劲,冲干净最后一只碗,跑过去给池月回拨,她关机了。 应该跟自己没什么关系吧?齐佳升起一股躁动的厌烦,不安地转了两圈,她给李之涌打手机他不接,她就打座机,“李叔叔我是齐佳呀,李之涌呢?” 她问她妈,池月是不是出事了,她妈瞥她一眼:“三十多的人了出什么事?”又说,“你要不放心,你就叫上李之涌去看看。” “他不在家。” 她妈轻蔑:“现在年轻人,一个个浪浪荡荡,闲得慌,就应该让你们上山下乡。” “跟孙远舟一块挖矿?” 她更轻蔑了:“也得人家让你去。你细皮嫩rou叫苦不迭的,不劳动,光吃喝,难伺候,拖后腿!” “这样。你叫季老师一块去。”她妈指挥,“他就住超市后头,很近的。” “季老师可不是李之涌,竟让你使唤起来了。”她点着季濯的头像犹豫。她忘了自己怎么加上的他好友,好像是季濯要给她发一份脑部检查明细。 她把手机锁屏:“我一个人去吧,没事,那边都挺正规的。” “哪门子正规,喝得醉醺醺的?”她妈提醒,“你以后不要跟她多来往了,这女孩不好。” 齐佳都懒得理她。小时候她妈磨嘴皮教育,不要和差生来往,直到高中,她发现自家闺女才是那个差生,她立刻不吱声了。 亮堂超市那边是干部楼,她家的房子更偏些,在黑压压的小路上拐几个弯才到主路。她平常边走,边要给她男朋友打电话,不同时期不同人嘛,孙远舟算其中一个。 他和陈英英在六号矿洞地下住了三天,今天是第四个夜晚。赵飞龙说他白费功夫,他固执不听,机器他非要亲自看着。冷雨下个不停,天不饶人,他的动员演讲相较着实式微。所有人都在等,等水位降到稳阈下,把六号炸穿,和四号打通,孙远舟才能重见天日。 齐佳挺开心的。她真没那么多话可跟他讲,他脑回路怪,一字不吭也要连着线路听她沉默,这种时候她如芒在背,他那双平静的眼睛仿佛就在后头凝视她。 她等着在路边拦车,身后传来一声“齐佳。” 她被惊得“哎哟!”大叫,季濯站在她身后,讲道理他站得很近,完全可以轻轻拍她或捅她一下,实没必要叫她的大名。 他没有问她去哪、去干嘛。他提着一小袋草莓,果子冲淡了他出尘的英俊,让他更像个平凡人、可接近的人。 她好奇地打量他,心想,这可不是缘分吗。她喜欢把一切往戏剧化的方向想,但其实他们住得很近,超市前碰见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在这样的天时地利下,一旦谁再多迈一步,都会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 池月人还可以…其实没有坏人,大家都是正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