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飞蛾扑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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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荀彧安安静静地批阅着公文,刘备站在敞开的窗边继续吞云吐雾。一缕缕白烟被吹出窗口,像是有意不让认真工作的那人呛到一般。 偶然抬头,看见阳光在他的身侧投下一道影子,矫健而挺拔的身姿直立在窗前,像一尊雕塑一样。如果真的有这样一尊高大的雕塑,恐怕也无法雕刻出他的气质,在风霜的洗礼下,像一个湖泊,深不见底,将石块投掷进去也溅不起多大的水花,只是沉了下去,筑成一座坚固的堡垒。又像窖藏了经年的老酒,苦涩辛辣,回味甘醇。让人不知不觉沉醉其中,再也不愿醒来。 “玄德,如果用一句诗形容你,你觉得哪句比较合适?” 刘备转过身:“你公务处理完了?” “嗯……差不多吧,不多了。” “赶快处理,别说废话。” 怎么像小时候被逼着写功课一样…… “你看这句怎么样,‘叔于田,乘乘马。执辔如组’……” “够了荀文若,我告诉你,”刘备掐灭了烟,“诗歌是曹cao教我说的,荀子还有这个那个子都是我向王采薇请教的,跟着卢植两年里我只学会了认几个字,你说的我听不懂,也没兴趣,你要是想聊我就把我兄弟关羽找来跟你聊一聊,他特别喜欢看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啊,不用。”回忆起刘备曾经博学广识的样子,竟然都是……假象,荀彧一阵心痛,苦着脸转移话题,“采薇姑娘……知道的还真多啊。” “我不知道她知道多少,但是糊弄我足够了。” “我也不知道她知道多少,但是我知道的更多。” “这不是废话吗,你比她多活二十年,你要是还没她懂的多,我看你也不必当尚书令了,回家喂猪去吧!” “我不喂猪……”荀彧忧郁到胃痛,“玄德,你跟我最初看到的那个你一点也不一样……” 刘备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草卷:“吸了这玩意儿后特别容易激动,别介意。” 荀彧轻咳一声:“咳。我不介意。那个……你说诗歌是司空教的,那么《螽斯》、《卷耳》、《神女赋》还有《山鬼》也都是他教的?” “怎么?嫌弃我没文化?” “没有。”想到那些甜蜜的过往都是被人编排好的戏剧,荀彧有些沮丧,“他教的还真多呢。” 刘备坐在荀彧对面,以指节扣案,轻道:“嫉妒?” 荀彧反问:“不可以吗?” 刘备摇头:“不可以。正人君子从不嫉妒。” “为什么?” 刘备想了想道:“因为他心怀一切,一无所需。” “可是我没有心怀一切,所以我不是正人君子。” 刘备身体靠近荀彧。 “你讨厌被人叫正人君子?” “有一点。” “为什么?” “左将军,这样跟你说吧。我天天告诉你:我是君子,我是君子,我是君子……” “闭嘴,好烦,你有病吗?” “可是别人天天这么跟我说的时候,我也觉得,好烦,你有病吗?” 刘备张了张嘴:“……我好像懂了。” “对吧。” “可是,如果你不想被人叫正人君子,你为什么总是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呢?” 荀彧无奈摇头:“我不知道什么叫一本正经的样子,我从小到大都是这样的。” “是啊,人小时候都是正直又单纯的,可是长大了就会受到各种事情影响而改变,长大后还能保持正直单纯的,就只有品格非常好的人,就像你。” “所以,拿我的本性来过分夸大其词地宣传,最后发现我没有他们夸耀的那样完美,就恼羞成怒地把一切责任推到我身上来吗?”说着,微笑道,“我想,他们议论的只是想象中的我吧,和真实的我没什么关系。” 思考了许久荀彧话里的含义,刘备认同地点点头:“……你说得对,是我太浅薄了。” “所以,我当然也可以嫉妒。” “是,你可以嫉妒,可是你为什么要嫉妒曹cao?” “他总是轻易得到一切。” “你分明也总是轻易得到一切,而且更容易。” “但不都是想要的。” “你怎么知道他得到的一定都是他想要的?” “我不知道,但他得到了我想要的。” “比如说?” 荀彧看了刘备一眼,转过头道:“他拥有权利,而你喜欢权利。” 刘备想了想:“那也应该是我嫉妒他。” “你为什么不嫉妒?” “我为什么要嫉妒?” “哼。你不嫉妒就算了,还听他念诗。” “好酸——”刘备捂着脸哭笑不得,“我错了,我不该听他念诗,怎么样才能让你消气?” “我不知道——” 不等荀彧说完,刘备起身弯下腰,在荀彧脸颊上亲了一下。 “消气了没?” 荀彧低下头,睫毛闪动,脸颊泛红:“其实我也没有很生气……” 刘备乐:“这样吧,你要是实在觉得不解气,你也教我点什么。” 荀彧眼神发亮:“可以,这很公平,你想学《礼记》吗?” 刘备傻眼。 “这是《礼记》里我最喜欢的一篇。”荀彧从书架上取出竹简,“我经常会把它拿出来读,每一次都有不同的心得。我想,你一定也会很喜欢的。” 刘备傻笑:“文若,你看,我刚吸了烟,神情恍惚,看什么都看不清楚……” “读完你就清醒了。” “我真不想读。” “是啊。”荀彧收起竹简,语气带着点说不出的哀怨,“毕竟我喜欢的东西总是这样乏闷,比起主公的喜好是要无趣多了。” 刘备一把抢过荀彧手里的竹简,读了起来:“大学之道在明明德,这什么意思?” “读书百遍,其义自现。” “这玩意儿我要读一百遍?!” “不用,你先读一遍,之后我给你讲解讲解。” “……我能先抽一支吗?” 荀彧摇头:“读书的时候不要吃东西,有辱斯文。”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 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 刘备摇头晃脑:“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 “错了。‘恶恶臭,好好色’念‘误扼嗅,号郝色’,同字不同音。臭念嗅。” 刘备咬了咬牙,忍了,随着荀彧纠正的念道:“如误扼嗅,如号郝色,此之谓自谦……” “自谦二字,不念‘自牵’,念‘自怯’。” “之谓自怯……你能一次说完吗?” 荀彧摇头:“不能,下一句。” 刘备咬牙:“故君子必慎其独也!” “对,君子必慎其独也。我希望我能永远记住这句话。” 看到荀彧忽然变得认真的表情,刘备莫名心跳加速:“……你能给我讲讲这句话的意思吗?” “好,读完这段我给你讲。” 刘备不再不耐烦,仔细地念着:“小人闲居为不善……人之视己,如见其肺肝然……故君子必诚其意。”随即合上竹简,“好了,念完了,给我讲讲吧,就这一段。” 荀彧慢慢讲解:“‘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就是说,做人要十分诚实,不要欺骗,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就像人讨厌臭味,喜欢美色,这都是正常的反应,无需遮遮掩掩。光明正大地去表达内心的感情就好了,遮掩反而没有意义。有人在没人看见的地方喜欢做坏事,被人看见了又觉得厌恶自己,不如在独处的时候就考察自己的行为是否有需要改正的地方,争取做到人前人后态度一致,这就叫‘慎独’了。” “那个曾子曰……” “曾子说:大家的眼睛都看着你,大家的手都指着你,这是多么值得警醒的事情啊!所以要先对得起自己的内心,能做到问心无愧,就无所谓他人的评价了。” “能做到吗?” “难。很难很难。”荀彧看着刘备,“‘问心无愧’只是四个字,实践它却需要一辈子。可能到死的那一刻,你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问心无愧,也可能到那时就来不及了。” “……真令人震撼。” “我每次都会被震撼,又每次都会很快忘记。”说着,荀彧指了指头,“怎么样也不知道吸取教训,每一次都要错得离谱才能意识到错误,却导致了一个又一个无法挽回的结果。” 刘备把竹简扔到一旁:“飞蛾扑火,嗟乎。” 荀彧笑:“好一个飞蛾扑火啊。芸芸者众,知我者几人。” 刘备抱拳:“荀文若,你是个真正的君子,我刘备打从心底里佩服你,真的。” 荀彧苦笑道:“千万不要。如果玄德也这样说,彧才真的是形影单只了。” 刘备捡起竹简打开,惊讶道:“这首诗我知道,叫《淇奥》,念‘齐彧’,对吧?荀彧的彧,我不会念错的。” “哦?”荀彧轻笑,“又是主公教的?” “不不,这是采薇经常念的,她最喜欢这首诗了。” “是吗?” “是啊,她说这首诗讲的是一个美丽的君子在竹林走来走去等候他的心上人的故事,对吗?” “完全不对。” “哦,那可能是我太想见到心上人了,所以记错了。” “你的心上人是谁?” “‘淇奥’啊。” “淇奥是河流的名字。” 刘备拿起竹简,走到荀彧身边,挨着他坐下:“噢,淇澳是河流啊,你看我没文化也不知道,是不是人名也听不出来。但我知道荀彧啊,这肯定是个人的名字,对吧?而且还是个特别有文采的人,彧者,文也,你说呢?” “咳。也许吧。” 刘备展开竹简,嗓音低沉安稳,透着磁性,象是秋日里枯叶一般落地,被风卷起,沙沙的。 “《诗》云,瞻彼淇奥,菉竹猗猗,有斐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听着听着,荀彧听困了,靠在刘备肩头睡着了。刘备噤声,收起竹简,看着荀彧孩子般恬静美好的睡颜,忍不住在荀彧耳边低叹一句。 “小傻子,瞎嫉妒什么,你就是我心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