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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看一些袁基醉酒!

    他的身体里有一株手无寸铁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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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踩着干燥的碎叶抵达亭前时,不出所料的看到了那抹熟悉的颜色。

    袁基背靠着被冷露打凉的石柱,坐得很端正。他不知为何没有点灯,隐没在黑暗里像一个人形的空白,白描的工笔,面颊上的颜色被夜晚冲开。

    像无数个往常一样,那双眼睛紧紧的系着你,在点灯的时候你才悠悠转觉,侧过身,似乎不明白那双眸子如何在不点灯的时不动声色的穿破黑暗,像是有感应一般的,你停下来,回头望去。

    袁基就站在你背后。

    你似乎从来都不知道他是何时来的,也永远逐不到他的目光。他就站在背后等着,垂下眸子掩走某些情绪,不敢抬头,也并不说话。

    就像从前千千万万次那样。

    你把带来的马油灯放在桌案上,黑色的暗被暖光驱走,像云雾被拨散。他在这时才能落下实处,原本映照在心里的刻痕有机会喧嚣于画纸,有了实形,被你捉住。等到风起的时候,他的模样就被镌刻出来。

    他的身上还有很重的酒香,马油灯把周围的空气烧暖,分明还隔着几分不近的距离,叹了口气。桌案上歪倒着一些瓷瓶,散开的酒液濡湿了石椅,氲开一道道深色的水痕。

    灯放上去时他试探性的的勾出了小拇指,犹豫了一下,又垂下羽睫。那骨络双手忽的如同沉海的鲸落,倏尔收紧,你盯着脚下湿漉漉的雨痕发愣,指尖碰到他手背跃然而上的青色脉络,知道他合拢得很用力。

    他要把什么将要溢出来的东西用仅剩的理智悬崖勒马,哽咽于喉间的辞藻被拍碎,不容许破土。你看着他被酒咬红的眉眼,那双眼睛生得好看,即使是含着冷意的模样,也足够动人。

    更何况这副粉面柳腮的醉态,丝毫不能教人生畏。

    即使你太清楚他的危险。

    在等你的思绪回头时,指尖柔柔的一暖,不知何时,你竟然鬼使神差的伸手探上了他的唇。那柔软得出乎意料的触感,像一颗石子落入池中溅起的水花,指尖激绽开一朵又一朵的涟漪,沿着指尖、手臂,迅速的散入心底。

    你望着那双有些发怔的眸子,没有移开视线,也没移开指尖。他的眼睛似乎永远也没有边岸,像是一汪浩渺如烟的海,你在某一天不小心敞辑驶入那片旷野,任由舟介自横。他顾自掩了暗礁,而你困囿于无风。

    偌大的天和地,辗转于潮海,无数片或汹涌或静谧的海湾中,只独他熄了浪。

    可水深才会清浅,你很恶劣的想。

    袁基编织过很多东西。小时他想牵住自己的命运,却没曾想万般的言之切切也抵不过那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年少时他想用掌心藏住背后的疤痕,可夜里明明那么黑,却被什么熙攘的声音照衬得更白,更亮。

    他低下头把腰身端得板正,挑灯照如白昼,赤裸裸的红色还是被一层层剥开,那些疤痛毫无遮掩的展现在一双双眼睛面前。

    因他是长子。所以好的地方要万人学万人看,他做错了,那些丑陋的、流血的的口子,也要一板子接着一板子的落下,要万人恨万人痛。

    可伤在他心啊。

    旁人又怎么会痛呢?

    他只能紧紧攥住那一纸空白的婚契,长年累月的抚摸,早已经泛黄了,于是他又怕握得太紧,抖着肿的老高的手一点点把它铺平,忍着不让眼泪坠在上面。

    灯还在烧,夜还是一样的亮,这时他才能想起自己原来什么也没能藏住,什么也没能躲开。只会趁着人声俱寂时望着那一纸残缺,安静的想着那个名字发愣,一坐就至天明。

    可疼痛才不会麻木,他很认真的想。

    他想要记住。

    1.

    你很少看见袁基喝酒。

    朝堂上难免有酒筹的应付事儿,醉酒之后难免牙冠子松些,谈起自是云里雾里的允了诺,后果不好追究,骂的也是灌酒的人儿。这是不成文的规矩。

    绝大多数话头都埋在澄澈的酒液里,入喉辣得几分蛮醒,又被腾起来的热熏过去,碘着脸晃一晃脑袋算是满意了。此时得再下手心比划应价,如果宾客又饮一杯,事儿就算是成了。倘若不饮,那便是强差了这好宴,要加价。

    酒宴除了酒,就只剩下宴了。

    但都有人都知道袁基不善饮酒,以茶代酒不了了之,难得酣醉。四世三公毕竟是一场豪门大宴,来往擅作主张做东宴请的人不在少数,来时容光满面,走时灰头土脸。

    袁基偶尔也应了,却只是一杯接着一杯的喝茶。

    毕竟酒太容易醉人了。你盯着手中不太靠谱的鸢报看了又看,没从上头挑出一丝一毫的污点,干脆把它一把火烧成了灰。转头就遣人去集市淘了一只杯底画着吐泡泡的河豚鱼茶盏,赶着脚程送到袁府,说要请袁基喝茶。

    不清醒的时候最容易暴露弱点,你想。

    他分明只是怕醉。

    席榻专程安置在别院,坐落在一棵老槐花树下,袖口粘了香。莹白的细碎花瓣熙熙攘攘的落在二人膝肩,像飞舞的蝶蛾,一场不知为谁而落的盛雪。

    你看着他含笑的啜饮一口云雾茶,心下安然的眯起眼,贴心的闭上嘴巴没有说话,不做惊扰的看着他咽下那口茶汤时喉结滚了滚,很轻的抽了一口气儿。

    袁基看着你,放下了茶盏:“殿下是想请我喝酒?”

    那杯茶盏里的清茶,你自然是没空偷换。只是你刚下榻落座时,为他斟满的就是特地捎过来的好酒,袁基不会分辨不出如此浓烈的酒香,是茶还是酒,他心如明镜。

    却还是装聋作哑的饮了。

    一片雪落在你杯中。你捏着杯子的动作顿了顿,槐花花瓣泡在烈酒里,像似染了七月秋露。抿唇把入喉的滚辣吞下,叼着那片白,凑近他的身侧,把缠绵的呼吸洒在唇齿间,相吻时舌尖抵过花瓣,像一只狡猾的猫。

    那瓣柔白卷入喉中,吐息之间都是微酿的酒香,翁出淡泊的清苦,被锢在一片软和里,像是燎人的滚火。你最终还是没找他要价,分开时卷舌把唇角的水渍舔净,抬眸看着他被辣红的耳垂想,要他今后偿。

    2.

    昏黄的烛火随着你的脚步摇晃。

    被光破开的一隙寂静在模糊的夜里分外显眼,你踏破那道暖亮,手中的灯彩像是被惊穿风咬到了尾巴,橙色的焰心如同月华下船桨摇开的涛,晕着一圈一圈的涟漪,直到被月色淹没,回头时再也忘不清来时路。

    刚刚落过一阵急切的晚雨,地上还压着些水雾。

    没有月光牵绊,适合一个人走。几盏曳着古旧的烛盏替潮湿黑夜髹上浮光,光是湿的,饱含水分,几乎往下坠落。

    周围是静止的黑,秋虫断断续续的啼着,灯彩木质接柄摇出曳曳的细声。那一缕嘶哑的闷被掩于胸口,你深深啜饮了一口雨后冰凉而清洌的空气,快速窜升的冷在心口弥散,挟着晃眼的烛,烧成混杂不堪的明暗光影。

    寂寞的夜景在此刻很安静,足尖掠过草叶时发出沙沙的混响,你心乱如麻,步履又加了几分遑急。方才酒宴时被群臣挟着灌下不少酒,你胆大的借着星点醉意垂眸,宽袖遮住了微粉的薄面,去看他,却在敛着袖口持羽觞酬酒时发觉太仆寺的仪冠空了位置。

    袖袍宽绰,抬袖掩面时刚好能盖住一众人的视线,盖住了你被酒液酿出的热意,别人看不清你的脸,还在热络的抬手与你碰杯。觥筹交错间,你借着抬手的空隙,呼出一口灼热,微不可查的挪开眼底的guntang。

    袁基在红席上默着声,被框在袖口下的眸子里,用酒与热的晶莹浸泡着,绽开湿漉漉的盈色。分相是弱水之隔,望不穿波痕透过的叠叠席榻,倏尔,又像是天暮酣醉魂灵,了无归地,身处梦中。

    你朦胧的盯着手中铜盏里摇晃的清液,映照着酡红的影子,旋转着,杯弓蛇影的,被这琼浆玉液辣得发麻,挤出汗,脑海中却印了另一个人。

    你望着突然出现在杯盏中的身影发愣,又破碎掉。

    袁基的清眸在烛火的衬下很亮,长长的黑睫幻似鸦羽,扑闪着,却不曾看过来,他握着酒盏,行礼之后闭上眼睛一饮而尽,垂眸闭目的每一下都直直扎进人心底。于是不得查闻到叹息只好声声撒在换盏之间,合着浓烈的热,每一声都像一簇野火,怦然亮起在秋日的旱野上,燎原成势。

    大概是醉了。

    你借口出去透气,唤身侧的小若捡了灯彩。

    雨后的沁凉吹拂面庞的滚热,连带着混沌的思绪也吹醒了不少。你抵着晚秋的凉意,有些怯了。想起出门时固自摆手推却了小若送来的大氅,心下生出一股悔意。

    3.

    那件毛茸茸的氅衣是袁基的。旧时他用这件衣袍裹着你,温泉的水温比他身上的还要烫,隔着一层视若无物的涓流,弥散的白雾中藏着隐隐的血腥气。背靠着他的热,紧密贴合的中衣拉丝儿似的难分彼此,紧咬着,一层虫茧似的透明甲胃,隔着绵延的重山覆掩了疤印。

    你适才被他掌着下巴渡过汤药,含不下的褐浊药汁从嘴角溢出,顺着下颌滚落,又被温泉的水渍打湿,混淆成难以辩驳的颜色。袁基的手握住人时还有些抖,污了脏。他轻轻叹着气,你读不懂那些他眸子里的沉,破不开那些颤抖的波光所含的含义,舌尖被烫人的温度卷着,应不了声,身上还带着未好的伤,脑袋昏沉,还倦着。

    裹着毛领的地方动作时贴着皮肤划过,有些痒。你不自在的动了动睫,却无力转身。那一小块皮肤泛着很重的红,轻若白羽的呼吸一下挨着一下扫过颈侧,很热,很烫,袁基近在咫尺的体温像一块软糯腻人的糕糖。

    小时你最爱这些吃起来能把人齁晕过去的玩意儿,总要加好多好多的的糖。可小孩子不能吃太多甜,再加上你又是个管不住嘴的,阿姆只有哄人的时候才肯拿出来。

    小孩子顽皮,你是很少哭的,摔倒了要么干脆一屁股坐到地上继续玩儿,或者只是爬起来拍拍膝上的灰,却能为了这两口饴糖很故意装傻充愣,泪汪汪。

    阿姆望着你努力挤出眼泪的表情,只能叹息着把一小块糖糕放在你的掌心,又哄道,只能吃一小块儿。

    你还记得那guntang洁白的柔软触碰在你掌心的热,两只手可以轻易托住,轻得没有重量。其实大约根本用不着两只手,只是小孩子大约总是不舍得的,用眼睛看不够,鼻子嗅不够,却不敢用手碰着了。

    那样温软的甜,怕碰一下就化了。

    含在嘴里也是热的。

    还记得,阿姆总说糖糕要趁着热腾腾的时候吃,放久了就像离得愈来愈远的人心,不会有老酒带有时光余韵的绵香,而是成作细小的、微不足末的带刺长矛,越放越坚硬,扎进血rou创钜苦深,从此动一动就疼痛。

    或许不是忘却,不是舍得,而是离开了抵挡风雨的盾,只能磨成自己的矛。就像那一块柔软甜腻的糕糖,或许也是不愿自己变得冰冷难咽的吧。

    只是思念放得太久,变色了,便再也洗不净了。

    那些陈年的思绪就像被酿成酒露的葡萄,永远变不回年少。藏恒于心底老而枯黄的念与想,随着秋日的叶徐徐落落,直到再也掸不掉上头太重的浮尘。

    久到甜化作了苦,望心穿石的不舍积成了不敢再翻开的疤,失了纵身一跃的勇气,怕了流年的倒刺嵌入髓骨的悸碎,竟还是自私的,妄想着要在生命最后的俯息之间靠一靠不敢触碰到暖,魂灵漂泊时裂成小小的一块,好交他握住。

    这张窄窄的网怀揣着破碎的魂魄,是张生死都难解的契,都被固定,被冰封。往后你没了来生,而他流离转徙——只好岑寂,黯然于张牙舞爪的夜里独自化坐,文字与言语都消切,了生无痕。

    自此余年囫囵倒转,无法再挪动半步。

    能葬骨与心爱的人怀中何尝不是一种美满。可他大概也忘了,爱本就是一道斑驳生锈的牢墙,那一道名为日子和名字的撇捺捆绑在一起,福祸相依。如果在魂消玉陨仅剩的最后不能相见,相思彻骨;如果最后相拥刻仅能留一缕残魄,离别亦痛心。

    你要他痛。

    可你自己何尝又不痛呢。

    如果有一天终将诀别,你又能不能自私的最后望他一眸。

    可分别总是要痛的。要偏私的用疼痛教人记得,打下看不见的、却又不可能再丢弃的重重心疤,要留下痕迹——诉说你曾经在他身侧、在这世间的存在着;让他摘不走、也触不到,只有在从记忆中走出的夜里能趁着无人之际揭开,望一眼都刺目。

    那些你想抓住的,都失去了。

    那些你想留住的,都离开了。

    那些人在你身边兜兜转转,留下无数无忧的欢笑,无数触目惊心的伤痕,你以为他们会和你一直在一起,就算要你承受创钜痛深的悲苦也不曾畏惧……可命运何等无情——最后被留在原地的却只有你一人。

    4.

    边关寂寞。头顶上是汩汩散银的圆月,脚踩着湿粘的沙土,芦苇随风拂过泥沙中青白的脸颊,混杂着热血的堤岸带起一阵咸涩的风。

    那轮碎银撒在水面,薄薄的一层,再多些就要泛黄了。月华把皱纹打得盈满,像一池春雨扫出的涟漪,应和着摇椅的吱呀声传得很远很远。

    婆婆们用自己枯枝般的手攥紧针线,要缝起被扯碎的上弦月,补候另一次月圆。不知姓甚名谁的期盼还在远方未及传信,隔着明月千里,合十的掌心寄托着等候的殷切。

    可候的人,却不再有机会笑着归家了。

    溪上月,堂下水,并春晖。

    你又想起阿姆。

    糖含在嘴里时能驱苦,不管发生什么就不怕了,有糖在,就不苦。小时候阿姆总这样说。可小孩子的心里没有苦,只剩喜欢。只懂为了喜欢去吃糖,为了喜欢款款诉语,为了喜欢脉脉含笑,为了喜欢去哭和笑,为了喜欢去喜欢。

    可从前那个她已经长大了,不再是小孩子了,也知道阿姆说的都是为了哄小孩的谎话。你抬手擦干净脸上的燎目的鲜血,被冻到似的开始发抖,呕出口中腻人的腥甜,忽的挤出了笑。

    阿姆只说糖能驱苦,却不能驱冷散寒。

    好像你总抓不住什么。

    从前用四季如春去抓雪,失败后再也没能抓住任何东西。小时总爱拢着手去捉窗纱边的光,现在去逐那抹春日里的远山,好像都能触摸到,可最终却什么也没能留下来,流光萤萤的铺了一场盛世的幽谷,戴月锄荷,归来还是空城。

    人越长大越会说谎。

    从前你总是不信这些俗话说的,可自从阿姆走后,不知何时的,你也开始说谎了。痛与不痛,安与不安……直到最后把最假的戏唱成了最真的情,guntang到自己也要被烫出泪。

    可疤总要填满的。从前阿姆用糖糕哄小孩的你,用暖糖做铜墙铁壁的衣,从此不怕痛。可现在竟也有人愿哄已经不是小孩儿的你,用沉默无言的相依补上了扎实的甜。

    从此便不怕苦。

    你摸着背后紧紧拥靠的暖,发觉陈年的旧痕开始发痒,好似什么已经埋藏得太深的、太久远的种子马上将要破土,原本以为早就可以忘却,等不来浇灌的干种早应安静的干涸,却因为岌岌可危的一点暖意,活了下来。

    在遥远而昏黄的油豆灯火下穿过的针线编造成附着一生的网,连着血脉,连着如火的guntang,连着喜欢。

    那些没有留住的,那些怀念于昏黄记忆深处的爱,被世事间紧而密的针脚一针一针的穿过身躯血rou,把灵魂也锁住,用同样的痕骨把青丝白发缠紧,用最无言的空白诉说滚烈。

    捻你塑我,迟迟吾行。

    于是你把这些萦魂钻骨的暖都吞下,也吞下岁月赐予的尖刀、思念与爱恨。

    分明像烈阳一样的guntang的。

    烫手的热附在触目的疤上,于是所有的沟壑都应是平川。

    5.

    踩着干燥的碎叶抵达亭前时,不出所料的看到了那抹熟悉的颜色。

    袁基背靠着被冷露打凉的石柱,坐得很端正。他不知为何没有点灯,隐没在黑暗里像一个人形的空白,白描的工笔,面颊上的颜色被夜晚冲开。

    像无数个往常一样,那双眼睛紧紧的系着你,在点灯的时候你才悠悠转觉,侧过身,似乎不明白那双眸子如何在不点灯的时不动声色的穿破黑暗,像是有感应一般的,你停下来,回头望去。

    袁基就站在你背后。

    你似乎从来都不知道他是何时来的,也永远逐不到他的目光。他就站在背后等着,垂下眸子掩走某些情绪,不敢抬头,也并不说话。

    就像从前千千万万次那样。

    你把带来的马油灯放在桌案上,黑色的暗被暖光驱走,像云雾被拨散。他在这时才能落下实处,原本映照在心里的刻痕有机会喧嚣于画纸,有了实形,被你捉住。等到风起的时候,他的模样就被镌刻出来。

    他的身上还有很重的酒香,马油灯把周围的空气烧暖,分明还隔着几分不近的距离,叹了口气。桌案上歪倒着一些瓷瓶,散开的酒液濡湿了石椅,氲开一道道深色的水痕。

    灯放上去时他试探性的的勾出了小拇指,犹豫了一下,又垂下羽睫。那骨络双手忽的如同沉海的鲸落,倏尔收紧,你盯着脚下湿漉漉的雨痕发愣,指尖碰到他手背跃然而上的青色脉络,知道他合拢得很用力。

    他要把什么将要溢出来的东西用仅剩的理智悬崖勒马,哽咽于喉间的辞藻被拍碎,不容许将溢。你看着他被酒咬红的眉眼,那双眼睛生得好看,即使是含着冷意的模样,也足够动人。

    更何况这副粉面柳腮的醉态,丝毫不能教人生畏。

    即使你太清楚他的危险。

    在等你的思绪回头时,指尖柔柔的一暖,不知何时,你竟然鬼使神差的伸手探上了他的唇。那柔软得出乎意料的触感,像一颗石子落入池中溅起的水花,指尖激绽开一朵又一朵的涟漪,沿着指尖、手臂,迅速的散入心底。

    你望着那双有些发怔的眸子,没有移开视线,也没移开指尖。他的眼睛似乎永远也没有边岸,像是一汪浩渺如烟的海,你在某一天不小心敞辑驶入那片旷野,任由舟介自横。他顾自掩了暗礁,而你困囿于无风。

    偌大的天和地,辗转于潮海,无数片或汹涌或静谧的海湾中,只独他熄了浪。

    可水深才会清浅,你很恶劣的想。

    袁基编织过很多东西。小时他想牵住自己的命运,却没曾想万般的言之切切也抵不过那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年少时他想用掌心藏住背后的疤痕,可夜里明明那么黑,却被什么熙攘的声音照衬得更白,更亮。

    他低下头把腰身端得板正,挑灯照如白昼,赤裸裸的红色还是被一层层剥开,那些疤痛毫无遮掩的展现在一双双眼睛面前。

    因他是长子。所以好的地方要万人学万人看,他做错了,那些丑陋的、流血的的口子,也要一板子接着一板子的落下,要万人恨万人痛。

    可伤在他心啊。

    旁人又怎么会痛呢?

    他只能紧紧攥住那一纸空白的婚契,长年累月的抚摸,早已经泛黄了,于是他又怕握得太紧,抖着肿的老高的手一点点把它铺平,忍着不让眼泪坠在上面。

    灯还在烧,夜还是一样的亮,这时他才能想起自己原来什么也没能藏住,什么也没能躲开。只会趁着人声俱寂时望着那一纸残缺想着那个名字发愣,一坐就至天明。

    可疼痛才不会麻木,他很认真的想。

    他想要记住。

    6.

    耳畔是什么破碎掉了声音,那双茶色的湖泊定格在你身上,原本颜色有些浅淡的唇在你的轻抚下,逐渐变得温红润泽,许是风沙掩得久了些,他唇上的起了一层扎人的干裂,摸起来有些打手。

    他应该在这里默不作声的呆了太久,久到油尽灯熄,杯盏将空。连被酒液打湿的嘴唇也被风干,软软的边缘微微卷起一层硬皮。

    你像是想起了太遥远的旧事,指尖还覆在他的唇边,方才被他急切的相拥拂坠的琉璃酒盏碎的七零八落,骨碌碌的滚到你脚边。袁基像是怕你被碎片扎到,毫无征兆的又把你往怀里带了带。你一个踉跄,被他稳稳接住。

    你抬起眸子弯唇问他:“知道什么是红色吗?”

    他没反应过来似的,睁着眼睛极快的眨了眨,愣了片刻读了你话中的含义,呆呆的去捉你的手。等到你的另一只手的掌心和他的掌心紧紧相贴,他才如定了心神一般松了眉眼。

    就好像,不攥紧些你就会飞走。

    从此之后,就不能再见面了似的。

    你没等到他点头或者摇头,干脆扬起颈去吻他的唇。和想象中的一样的,用软舌卷过他唇齿间的干裂,边缘翘起的干皮被一点点濡湿,软化,最后服帖的覆在他的唇上。

    袁基像是碰到了什么烫人的卵石,条件反射般的往后轻靠,想趁着分开的片刻逃开些距离,纠缠的空气烧浕了鬓发,他退无可退。

    你依靠着他怀中的暖,他背靠着发冷的石柱,伸手放开攥紧的拳掌时刚巧迎上你收回来的手,你顺势捏住了他的掌心,贝齿隔着软唇相撞,把身上的暖蹭上去。

    唇齿相碰时带出一丝血腥气,你摸索的去咬他的下唇。锁骨缠绕着经络,如玉的脖颈间凸起的喉结在仰面时更加显眼,随着他的呼吸而微微颤动着。像是食下伊甸园禁果的毒蛇,你俯下身,把唇贴在他的锁骨上,口中呼出一口热气。

    “红色是这种感觉。”

    疼痛的,炙热的,缠绵的。

    你看着他的眼睛,吐息间是扎眼的腥气。

    “你知道红色的夕阳是什么感觉吗?”

    袁基吃痛的咽下一口空气,唇角还粘了牵连不尽的银丝,眼睛中粼粼的波光如同碎星,胸口起伏着,深深吸了一口气,很缓很慢的摇了摇头。

    他吃醉后原来如此坦诚。你暗暗的去逐他的目光,想要从中揣摩出什么,虚情或者假意,亦或者……真心与实意。似乎是你看过去的目光太明显又太炙热,被直勾勾着盯着半晌,袁基突然把头扭过去,侧过身来,这个角度恰巧可以看见红得有些过分的耳朵。

    灯在被秋风吹得忽明忽暗,你来时迎风走了许久的路,烧了太久,估计是没油了。只噼啪的细响了几声,火芯在黑暗中发出悠悠的蓝光,过分明亮了几瞬,彻底的暗下来。

    周围是深不见底的黑色,你还牵着他的手。

    他不说话,于是你也默着。从前在旧时的夜也是这般的无声,周围静得厉害,只是身侧也是同眼睛看到的一般的黑色,捉不住什么别人,更摸不到自己。

    难得的堂而皇之,你下意识的去回答之前问出的那个问题,在这个不点灯的夜里,把脑中灌满橘子色的夕阳,伸出手,覆上了袁基的眼睛。

    袁基还没反应过来,撞在那一根染上两个人气息的亭柱上,没了退路,便被你暖和的掌心遮住了双眸,他的长睫在你的掌心抖动着,宛如蝶翼,微微发痒。视线在一瞬间幻化为黑暗,残存下唇间传来的热度,你察觉到他动了动,眼帘在你的掌心中向上抬了抬,又轻轻闭上。

    “夕阳的红色,是暖和的。”

    你轻轻闭上眼,掌心的温度如同攀缘而上的爬山虎,不肖几刻就布满了心房。你忽然想明白了什么名叫命运的东西,似乎也不止缠上了你一个人。虚假的命运总要收回一切,兜兜转转,竟然还是回到了原点。

    倘若不接受任何颂辞与诅咒亦煎熬,它如自由变身,易形为白昼,不过恰似引诱飞蛾扑火的灯盏,以亮丽的光诱引世间打桩造屋、升火举爨,安心地于弦歌中编织情网,企图攫获永恒。

    可他原也想求这一片永恒的。

    倘若有他在,你又何惧生死。

    7.

    黑暗中任何的一切的感官都被放到最大,你紧贴着他的肩颈,从中掠走最后一丝拘窘,隔着一层薄衫,两颗心脏在此刻同频,亦同温。

    你被他拥在怀中,被熟悉的温度烘烤着。他的声音还有些发哑,问道:“我让小若备好了大氅……殿下没穿么?”

    你吸了吸鼻子,了然的开口,似乎有些惋惜:“你没醉。”袁基没应声,只是替你把肩头散开的扣子系好,一缕青丝适时的垂下,被他握在手中。

    “醉了的。”他的声音在黑暗中有些模糊,像是隔着一层纱雾,贴着你的后颈,呼吸埋没在含着体温的衣领中,酥痒的挠在有些发红的肌肤上——某人刚刚趁乱偷换了一个吻。

    你忍不住问他:“能看见吗?”

    说完了,又忍不住想要补充,却福至心灵的停了下来。有的话,似乎并不需要问完,就算只是一个没头没尾并不符合当下情景的病句,他也能懂。

    能看见吗?能看见我吗?这一片黑暗里,摊开手掌都找不到自己的黑暗里,茕茕孑立于又慢又长的黑暗里,风吹动乍响起的长波万里声浪中——

    如果远些,再远些,还能看见么?

    你看不见袁基的表情,只能听到他近在耳畔的声音:“能看见的。”他把话说得很慢很平稳,穿过了层层的岁月缄默,轻而易举的抚上那些早已看不出颜色的旧疤,置证有声,却只够你一个人能听到。

    “我看见你,不用眼睛。”

    好像他也能在无尽的黑暗中轻松自在的寻到你,你也能在冰冷的寒风中抓住属于他的暖,作为依魂附骨的心口疤,被他小心翼翼的遮掩着,却只为你而敞开。这一切都已经太熟悉太熟悉。每一处鬓角,每一层疤痕,每一寸温度……每一颦一笑都是早已刻在心底上的痕印,于是不用点灯,也不用眼睛。

    不觉中你已将他胸口的锦衣揉皱,靠近袖口的一端还被你紧紧攥在手里,你又想起那个还没偿还的守约,深呼一口气,稳住了错乱的心跳呼吸,伸出手指贴在他的胸口,画下了几个数字。

    “这个价,够么?”

    虽然看不见他的脸,你却直觉的知道他在笑,他闷闷的把头抬起来,把话说得很无奈:“殿下,没有酒了。”酒宴之中可以做交换,这是不成文的规矩。双双酣醉,然后在掌心笔画下想要给出的价格,如果主人应允便要再饮下一杯酒,曾经被他欠下的这杯酒,今夜饮尽了。

    你不管不顾,只问他:“那还算数吗?”

    他点头。

    “不问问我想要什么吗?”你眼眶不知怎么有些酸涩,眼窝发热,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似的发不出声音,只能深吸一口气,把问话压在了喉口里。

    袁基没有应声,好像这世间他实在交付不出什么东西。寻不来今生,也讨不回大火中淹没的前世,最后只剩下缩在空壳子里的唯一一个人。

    或者还剩下比如。

    很远的不切实际会扎实的落到一个没有名字的午后。记忆很模糊,人像像是长久的在水中浸泡过,打着一层柔柔的粉橙软光,连带着身后的影子也跟着变得温暖,树叶被风卷过的沙沙声盖过偶尔括噪的蝉,张扬的水性的绿,掩过了比夏日更为烫人的视线。

    然而,丰润秋雨将它们泡软,慈悲地晃动着,直到可辨识的一切的地标模糊了,涣散了,如滂沱雨海上的浮木与枯草,久到无意间勾勒的远山淡月惹出四起的硝烟,命运把他们扯得太开,却不允许他们考虑相聚。

    阳光透过树梢打在他身上,像揩不净的细小足印,微风吹皱他的袍角。高台上的熙攘在此刻似乎凝滞,他神色淡淡,你隔着遥远的距离弯腰抬盏,勾起唇角举杯向众。

    似乎谁也从未言语,你甚至也从未在意,那一双总在身后的眼睛,和你的目光偶尔短暂的交汇,像一次默契无言的碰杯。

    只是那时你从未发现,他早已脱身而下全部筹码,开盘下注,亲手把自己放于永恒不可能挣脱而开的蛛网,独自赴一场难有结果的鸿门宴。

    可你从未因为一个不起眼的视线而回头。

    于是你也从未捉住过那些一个个瞬间,里面有你欢乐时的哭笑,有你唇角没有揩净的饼干碎渣,有你深陷囫囵之时满身血腥赤红的嗔目,有你刎在颈项之上冰冷的薄刃……都被一一纂刻在他的眼睛里。

    因为记住,所以永恒。

    他太明白,刀与刃的相戈注定以颈吻血,相缠时以死作生。可喜欢就是没办法移开眼睛的,你在的时候,春是你,夏是你,秋是你,冬也是你。你不在的时候,他就这样笨拙的,依靠着常年累月的有你的瞬间度日。

    他记得那些曾经。

    你握住他的掌心,把自己的手覆盖在上面。袁基的手掌很大,指尖还有长年累月拉弓磨出的硬茧,摸起来有些粗糙。

    五指相对,你把自己放在他的掌心上,紧紧扣住。我用这个来换你。你说。

    当时人间晚生我,而今又是来迟三载客。

    人为什么只能有一双往前看的眼睛。

    分明,身后也是好风光。

    没啦_

    感觉这一篇没有写好><

    我脑子里都是袁基贴上来的时候,暖和温度像一块糖,足够把她背后的伤疤填满。

    小时候的亲情血脉她没留住,长大了又舍不下太多的真情。可总要向前走的,总会要痛,要遗忘。

    好在这些甜呀,都像太阳一样的,日生了就看不见地面上的沟壑,好像人也可以跟着短暂的失明。

    可疤还在呀。

    那就用糖的棱角去填满吧。

    于是这次 对于袁基 她或许想要留住什么。

    他们都想留下些什么。

    所以,初见日的时候,我们再次相见吧。

    祝各位殿下初见日快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