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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凌霄之谜

    竹林。

    四季常绿、郁郁葱葱的楠竹,高大青翠,净不染尘。

    北方少竹,但江州实则属于南北气候的过渡区域。城郊山脉地势地貌特殊,形成了一片湿润之土。曾有贵人在此种竹,久而久之生长出茂密竹海。贵人逝去,因无亲人子嗣,此地便赠送给了周围村民。

    竹院所在之处四周光线隐蔽,只有竹叶间隙透过的斑驳光影,在明媚之日才能不显阴郁。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翻身进入院内,潜近竹墙,一步步朝正敞开的门边靠近。他刚浅探出头欲往屋内偷瞧一眼,一只黑衣包裹的手臂倏然横伸在他脖前。

    黑衣男子方才在屋内,从外边传来的窸窣竹叶声中辨别出了鬼鬼祟祟的脚步声,于是藏身门后伺机而动。

    几招过后,少年被钳住胳膊,大声喊道:“痛痛痛痛痛痛痛!”

    黑衣男子这才看清来人面容:“怎么是你,为何偷偷摸摸前来?”声音与少年相比沉稳平淡、没有任何起伏。

    “师兄!好痛,能否先将我放开?”少年两只圆噔噔的大眼乞求地看着黑衣。

    黑衣粗大之手离开少年的胳膊。他并未使出什么劲,这小子居然频频喊痛,果然还只是个孩子,骨头纤细娇弱。

    少年支支吾吾道:“我方才只是想偷看一眼师兄在作甚,并无他意。”

    黑衣冷冷道:“我说过了,我不是你师兄。”

    “师兄为何不愿承认?难道是不想认我这个师弟吗?”少年一秒变得委屈。

    “不是便不是,叫我如何承认?”

    “怎会不是?师兄同我说过,凌霄逐月是他家传的轻功,绝不传予外人。哥哥用的轻功明明就和师兄的并无二致,难道哥哥是偷窃功法学来的不成?”少年单纯,以为偷窃的恶名可以威胁到对方。

    “那你便当我是偷窃了凌家功法吧。”黑衣只想搪塞过去。

    少年想了想,又道:“哥哥护腕上的凌霄花纹又作何解释?”他低头看向对方裹缠半截小臂的黑色皮革,上面爬满了如花朵绽放的暗金色纹路。

    黑衣尚且不知这少年为何执意将自己认作他师兄,但他既知凌霄逐月,又识凌霄花纹,很是奇怪可疑。黑衣试探道:“不过是一个花纹而已,如何证明得了我就是你师兄?”

    少年自信地挺起胸膛:“凌霄花是凌氏家族的族花,能将此花图案缝制于衣物之上,哥哥必定与凌家渊源颇深。二十三年前,凌家遭遇仇人报复,师兄的爹娘提前预料到有此风波,在我师兄刚出生那日便将他送到紫溪山下,才让他幸免于难。不过第二日,凌氏便经历了一场腥风血雨,家族之人被赶尽杀绝,所以……师兄此生都未曾见过、也再无可能见到爹娘,这是师兄一直以来的心结。按照哥哥的年纪,必然不会同凌家上一辈有交情,哥哥敢说,你不是凌家残存的唯一血脉?”

    黑衣闻言心下一震,欲借否认之言继续试探:“那倘若我告诉你,我护腕上的图案不是凌霄,而是角蒿呢?你师兄很是信任你,在你面前将他自己的身世坦白得一干二净。他作为凌氏后人,身份一旦暴露,很可能会被家族仇敌继续追杀。而你,却在一个不知身份的陌人面前,轻易便将你师兄出卖了。”

    “哥哥说不是我师兄,我不相信!”少年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他再次挣扎道:“天底下又怎会有两个容貌一模一样之人?”

    黑衣似乎有了猜想,仍反驳道:“时隔多年,而且当年你只是个孩童,对你师兄的容貌记忆很可能有所偏差。”

    “不可能!”少年情绪激动,声音都大了些,但立马意识到自己不该在师兄面前吼叫,随即又平和下来,“哥哥若是不信,那便随我回紫溪山让师父和众师兄一起瞧瞧,我到底有没有认错人。”

    黑衣默然,看来自己的猜想很可能为真,但还需后续查探验证。

    少年见黑衣不说话,于是蹲在墙角,独自啜泣:“师兄就是不想认我……师兄当年对我那么好,下山之后肯定后悔了,不愿认我了……”他欲动之以情,便开始回忆起与师兄的往事,“我三岁时被师兄捡回门,别的师兄都笑话我灰头土脸,衣着破烂,没爹没娘。平日里厨房少了什么东西,都说是我偷吃的,只有师兄护着我。他们还欺负我,差遣我去干脏活累活,都是师兄帮着我做,还帮我出头教训他们。”

    十二年前。紫溪山上。

    孩童哭哭啼啼道:“师兄,他们为何老是欺负我?是不是因为我是没爹没娘的野孩子?”

    白衣师兄蹲下身,替孩童擦去热泪,温柔道:“他们是看你长得漂亮,妒忌你呢。”

    少年又道:“我的名字还是师兄给我取的。师兄说我心地善良,温润如泽,将来也会福泽深厚,他希望我一生顺心顺意,诸事顺遂,所以给我起了这个名字。”

    “师兄被逐出师门之后,我也想辞别师父下山寻找师兄。师父不愿让我下山,我求师父求了好些时日,师父才点头答应。八年了,我一直未找到师兄的踪影。现在好不容易找到了,师兄却不肯认我……”

    黑衣有所动容,觉得这孩子甚是可怜。他很清楚少年的底细,的确自幼在紫徽派修行,后来下山,不久便被人收留。从他的品性和身份来说,他没理由诓骗自己。八年前,他也才七八岁,便为了他的师兄离开可以安稳度日的紫溪山,重新过上颠沛流离的生活。

    就在此时,他又听见门外传来动静,低声道:“先别哭了!有人来了。”

    黑衣走到窗侧往外瞄了瞄,道:“是你家小公子,还有……”柳韵织。

    “小公子?他怎么来了?”不行,不能让小公子发现自己在这,他派自己出来打探消息,要是被他发现自己在外闲晃,肯定又要说道。而且师兄还不想承认身份,不能让师兄为难,“师兄,我下次再来找你!”少年从侧墙窗户跃了出去。

    柳韵织看见院门开着,便朝里唤了一声:“阿籍!”

    卜籍从屋内走出:“你怎么回来了?”又向许华羡行礼道,“许公子。”

    柳韵织浅笑着朝许华羡看了一眼:“阿羡说想来看看我之前住的地方长什么样,顺便尝尝山里的饭菜。”

    卜籍道:“来得正好,我刚烧好热水准备宰鸡,许公子有口福了。”

    “是那只雉鸡?”柳韵织方才看见鸡圈里多了一只野鸡。

    “是,我早上在山里偶然捉到的。还有你爱吃的莲藕,也是刚去挖来新鲜的。”

    “那我先去煮饭。”柳韵织往屋里走去。

    许华羡看着卜籍从鸡圈里逮出那只雉鸡,问道:“不知卜兄贵庚?是该尊称一声大哥还是……”

    “在下二十有三。”卜籍拿起搁置在石桌上的菜刀。

    “小弟刚及弱冠,看来得称您一声籍大哥。”许华羡行礼道。

    “许公子不必客气。还得烦请公子站远一些,否则这鸡血溅到您身上,弄脏了您的衣服。”

    “好。”许华羡往后退了两步,“辛苦籍兄。”

    雉鸡不知是因为温顺还是被黑衣身上的凌厉震慑住了,只是咕哝几声,菜刀一抹,便带着奄奄一息的抽动被扔进了guntang的热水中。

    “籍兄宰鸡的手法甚是娴熟,还能种得一手好菜。”许华羡瞧了一眼绿油油的菜地,这绝不可能是柳韵织打理出来的。

    “宰鸡,一回生二回熟。至于种菜,既是生活所迫,也是兴致使然。”卜籍一边拔着鸡毛一边道。

    “江湖之事,韵织不知,我却略知一二。上回领教过籍兄的轻功,并非普通门派之人的功法,可否问问籍兄师承何处?”卜籍的轻功,一步便可以飞跃常人数步乃至数十步的距离,似风过无形,雁过无踪,却也可达到一定的高度,奔走蹿跃于房檐之上、山林之间,都不费吹灰之力。许华羡上回只是捕捉到了卜籍落脚的那一瞬,从而确定带路人的位置,想来也是卜籍为了等待自己有意缓慢落地。

    卜籍眼神锋利警觉,许华羡今日想必是为了他而来。刚刚送走一个要认自己做师兄的适泽,又来了一个询问自己来历的许公子。他道:“是一位早已隐姓埋名之人。”

    “既是隐姓埋名之人,籍兄又是如何与之相识的?”许华羡问道。

    “师父虽然归隐山林,但他曾与一女子结下仇怨,那女子认为她和师父之间恩怨深重,必须做个生死了断,即便师父已经退隐江湖,也不愿放下仇怨、放过师父,所以一直在费尽心力打探师父的居处,终于还是让她发现了蛛丝马迹。不过,想来是有人背叛了师父,故意透露了他的行踪。”

    “我自幼无父无母,被村里一户人家收养。养父会一些拳脚功夫,于是自小也教我武艺。六岁那年,师父被那女子追杀,一路躲逃,逃到了我家门前。他无心伤害那女子,但也不想被她一直纠缠下去,所以做好了死在她刀下的准备。师父本可以直接在居处与那女子了断,但他生前的愿望是能收下一名弟子,将他自创的功法传承下去……”

    许华羡接过话道:“所以他还不能直接送死。”

    “没错。他在我家门前,遇见了刚从地里跑回家的我,觉得我根骨不凡,是个练武奇才,所以便将他身上携带的武功秘籍交予我,又向我口述了心法秘诀,之后不敢久留,便匆匆离去。所以,我也就见过师父那一面,再后来,便是多年以后从别人口中听闻了师父的死讯和生前事迹。我觉得对师父有愧,即便他告知了我他的名字,我还是不敢告诸世人我是师父的徒弟。”

    “但他应该会欣然看到自己能有后人。”

    卜籍神色黯然:“师父将生前的希望都寄托于我,我自然不应当辜负他。于是我每日起早贪黑,勤学苦练,终于学有所成。”

    许华羡插嘴道:“那籍兄自是天赋异禀,悟性极高。”

    “只不过,我长大之后接触了江湖之事才知晓,我练的轻功,不是师父所创,而是他灭族仇家的家传轻功,凌霄逐月。”

    许华羡震惊道:“所以你师父就是当年灭凌家满门的傅天一掌傅天连?”而那女子想必就是傅天连的老相好,江南第一女刀周幽姗。

    “是。没想到二十几年前的事,许公子也知晓。”卜籍已将鸡毛拔尽,洗净之后拎进厨房。

    许华羡跟在他身后,道:“父辈震惊一时的江湖传言,略有耳闻。”他都是在茶楼酒肆听八卦听来的,“那你师父有没有将天龙破冰掌传给你?”

    “有。我在师父的书中笔迹上,看到掌法名称旁写了四个字——‘离终恨解’。师父创此掌法是为了复仇,他希望两家的生离死别、他自己背负一生的仇恨可以终结于此。所以他报复完傅氏一族的血仇之后,选择了不再与江湖羁绊,独自归山。”

    卜籍顿了顿,又道:“然而,世人熟知的天龙破冰掌,其神髓原理,实际上源自幽兰破霜刀。”

    “幽兰破霜?那不是周幽姗的刀法吗?所以你师父偷偷化用了他旧情人的功法?”而且还希望有人可以将他这套“自创”掌法继承下去。

    “是这个意思。”卜籍将鸡rou剁成块状,放进柳韵织准备好的汤锅里。

    许华羡嗤之以鼻,怪不得周幽姗不愿放过傅天连。卜籍这人倒很正直,不偏不倚,在这件事上并未偏袒他师父。

    卜籍又补充道:“幽兰破霜并不是周幽姗最厉害的一招,但其刀法精髓,经过融合变通,运用在掌法上,却威力极强。而且,天龙破冰只是这套掌法的其中一式,其余五式,皆为师父独创而成。”

    “那籍兄是不是在外用掌都得小心谨慎些,若是被周幽姗听闻了你用的是天龙破冰掌,会饶过你吗?”许华羡表示隐隐担忧。

    “周幽姗自从了结了师父以后,在江湖中也销声匿迹了。”

    “当真消失了?”许华羡以为只是传闻。因为一个男人,有些许不值得。

    “嗯。”

    听罢二人的对话,柳韵织道: “阿羡,你怎么净打听些风月消息?”

    许华羡觉得冤枉:“我哪有打听,都是籍兄自己说的。”

    卜籍道:“确实是我主动讲与许公子听的。”

    “阿籍,少同他说这些,明日都给你传开了去。”

    “诶,我才不是那种人。”虽然不会大肆宣扬,但这么有趣的事情,许华羡一定会逢人就说。

    卜籍表面毫无波澜:“我相信许公子的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