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中影
水中影
到深夜,梁徽独自回到房间床上,拉起被子盖住脸,辗转良久,仍是睡不着。夜像章鱼喷出的浓黑墨汁浸在她身上,深处不知道潜藏着什么东西,或许是她所畏惧的一切:他人的议论与评点、母亲的失望与指责...... 梁遇不在她身边,她重又变成尘世里浮荡无所依的一根浮木。 带着这样的感受入眠,梁徽果然被卷入噩梦的洪水之中,梦里父亲的亡魂在拽住她的脚,试图将她拖到海底,她惊恐地,挣扎着醒过来—— 眼前仍然是暗魅而孤寂的夜。 梁徽从床上下来,打开床灯,准备随便找出一本书来看,但意外发现那盏梁遇小时候送她的灯。她把它放到床边,按下开关,灯上幼稚的珊瑚鱼群图案顿时投射到墙上,满怀喜悦地变幻起舞。 困意重新袭来,梁徽阖上眼睛,如一条鱼,或一丛珊瑚,安静地沉没于海水之中。 她不会惧怕黑暗,若有他陪她度过。 第二天傍晚母亲没有做饭,说要带她和梁遇去和一位久未重逢的朋友吃饭。但在前往饭店前,梁冰首先带他们到商业街去买衣服,酒楼也在附近。黄昏的日光拉得三人并肩而行的影子极长,垂落在来来往往的行人身上。母亲像小时候那样拉她的手,她偶尔偏头看一眼身边的梁遇,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充盈。 什么都没有改变,所依赖的人都在她身边。 到服装店,母亲依然将她作小女孩打扮,或许也是在弥补在她成长时候的缺席,要鲜艳,要学生气,于是挑了件泡泡袖粉色连衣裙,催她换上。 梁徽平常都是素净至极的打扮,穿这条甜得发腻的裙子从试衣间出来,未免尴尬。梁冰却很喜欢,招呼着店员将她垂落在背的长发绑好,用同色系发带,裸出洁白的肩头。梁徽一动不动,拘谨地任由她们把自己打扮成生日蛋糕,不经意抬头望了站在店门口的梁遇一眼。 他也在看她,在门外喧嚣的车水马龙中,也许视线从未在她身上挪去过。 梁冰注意到她的视线,转头问梁遇:“好看吗?” 梁遇点头:“jiejie很好看。” 身旁人的动作仍在持续,梁徽却被他忽如其来的一句jiejie扰乱了心神。他不说衣服,偏说她;不像平常喊她阿姊或者姐,偏要喊jiejie。 叠词常带有撒娇的意味,她陡然想起,他小时候初学普通话,也是从早到晚喊她jiejie。她觉得有趣,有时逮着他揉他的小脸,让他再喊几声。 小时候的梁遇相当乖,他应允她要求,从长睫毛间抬眼看她,奶声奶气地又喊:“jiejie。” 梁徽完全被软化,微笑着拥住他,心里想着,弟弟真可爱。 扎好头发后,母亲放过她,打扮完女儿又轮到她英俊的儿子,梁遇没梁徽脾气软,从那五彩缤纷花里胡哨的衣堆中硬是挑出一件深蓝色棉衬衫和黑色直筒裤,顶着母亲糟糕的评价换好出来,但也吸引店内一众女客的目光。 他气质的清冽无需修饰,自然而然人群中出众,所有人都能看到他。 他换得匆忙,梁徽注意到他身后下摆有部分没整理,走过去替他拉好,又抬头为他平整衣领。 梁遇垂头看着她,满眼都是她衣裙的粉色,鲜妍又轻盈,像一团正在消融的草莓味奶油,仿佛下一瞬间,就会在夏季阳光的曝晒下如水化开,留下一抹桃红印迹。 她的气息似乎也为这粉色染甜,和他曾埋首在她发间闻到的如水幽香全然不同。 店员和母亲站在一边,上上下下打量两人,忽地出声说:“他俩感情真好。” 梁冰不以为然微笑:“毕竟是血浓于水的亲姊弟嘛,打小一起长大,感情当然好。” 在听到“亲姊弟”的那一刻,她放在他衣领上的手指陡然一僵,像陷入到泥泞之中,前不是,后也不是。周围人的眼光仿佛刹那之间变了性质,如同烈火滋滋在她脸边炙烤。 梁遇察觉她的失态,微微抿了抿唇,握住她的手指放下来。 “谢谢姐。” 她像是猛地从仓皇中惊醒,和他对视一眼,默默站回母亲身边。 梁冰开始和店员讨价还价,而她像少了几条魂魄似的,茫然听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方才体会到的幸福感好像沦为虚假的一抹幻象,如水中影,如镜中月。 只要她和弟弟的感情见光,它将消失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