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杨戬
天庭每日辰时举行朝会。 昨天蟠桃宴醉了大群人，一些法力低下的小神仙根本别说朝会，现在还被锤在迷梦中无法自拔。也有一些法力尚高的，喝得太多依然无法醒过来。 于是今天的朝堂零零散散分布，最后一并合起，细数只有十几个参会人员。 凌霄宝殿殿中清华，脚踩的是灵雾泛滥的白青玉，青色占比很少，却杂，隐现在其间，如见人间江河湖海。 一路往前，竖立龙纹形绘的黄金柱子，柱边浮云，那些刻龙似乎也要活过来，盯着每一个立于殿中的神。 玉帝换上朝服，带上冕冠，十二根金色长旒垂直落下挡住半脸，冷意泛滥的面容并没有因此融化，反而更生硬威严。 他的目光静静地俯视阶下。 或许在某一处，有片刻停留。 此时正是卞玉左方的清源妙道真君杨戬汇报下界情况。 杨戬相貌隽朗都丽，凤眼狭长威仪，穿一身淡黄袍配甲胄，长发端正束起，额心隐隐有条竖线。若他不做神仙，也定是个人间富贵公子，散漫洒脱，纵马骑过长街，一路驰野，探尽姑娘芳心。 台上的玉帝似乎很不愿意见他。曾经卞玉抬头，总能望到他面对杨戬时的不耐烦，还有隐隐不明的厌恶。 厌恶是一定的。 杨戬是玉帝亲妹云华天女私自下凡，与凡人杨天佑苟合所得，玉帝不可能对他有好脸色，何况他自小便是个怪胎。 常人哪会长出第三只眼？ 卞玉许久未见杨戬，低脑袋听着侧方沉稳冷静的汇报，恍如隔世。 于他而言，是四百年，人间将近七个轮回转。 卞玉还记得自己与杨戬关系一般，或许称得上恶劣。两相碰面总少不得唇枪舌战，言辞讥讽。 消停不得。 但他们又曾一起看过人间的花灯节，一起默契执行过任务，甚至杨戬在他被任命阻拦孙悟空大闹天宫时，主动接过任务。 偶尔时刻，或许和解。 卞玉今天穿的暗红长袍，墨纹点缀，繁复花纹腰封紧封住腰腹。曾经他上朝是会装模作样套上薄甲的，但重回一次，也是当真觉得累赘，不愿再穿。 他这方拢着手，磨蹭着手上的金镯子百无聊赖。 下一刻，就被叫了称号。 “天蓬，你可愿一去？” 又是玉帝那冷得彻骨的声音，卞玉有心理阴影，猛然听到不禁打个寒颤。 完了，他刚刚发愣，他们说了什么吗？ 他半个字都没听到。 头一下埋得更深，手上的金镯子都要给他磨出火来了。 原本曾经他也是会好好束起头发上朝的，还是因为懒，今天只是黑木长簪半绾，便也导致一些较短的碎发一低头就会落到前面去，吻过凝水般的肤rou。 墨发落于暗红，浑然天成。 好嘞，这下在场人看他这幅模样还有什么不懂。 玉帝盯看着就要出言讽刺，偏生杨戬先他一步。 “天蓬，陛下问你可否愿去凡界看看那石猴。” 卞玉眨眨眼。 他忽的轻快抬起脑袋，先看一眼杨戬，红唇微抿，随后望上重重玉阶，拢雾蒙一片，对上那双清淡无情的眼。 只是这次他没有被吓到。 卞玉放开金镯子，头似乎歪一点弧度，唇角翘起来，像是装疯卖傻。 语调轻轻:“我愿意啊。” 天庭每半月，就要派人下界去查探那孙悟空可否被安稳镇压着，要是有人在命定之人前，先去揭了如来的符令…… 再发生一次大闹天宫，别说玉帝，底下的神仙也受不了。 卞玉高兴又是另一个原因。 从前陪着和尚西去取经，这所谓的大师兄没少戏弄他，总喜欢“八戒”“八戒”叫来叫去，分明知道他不喜那俗名。 自己本称是玉，却要他戒这戒那，而八戒之中，一些他不曾做过，一些确是戒条恼人。 当然‘悟能’他也厌，姓猪这点最厌。 曾经遣人去看孙猴子这种事，玉帝也叫过他，可当时他不愿，嫌麻烦。 现在心境则大为不同，完全是看笑话的意思，很大部分是幸灾乐祸。 下朝。 今天玉帝似乎又不高兴，也不知哪惹恼了他，似乎他一直这样，从未高兴。 卞玉并不想对玉帝多放目光，只要一想起，一看到，就会回忆往事。 当初昊天金阙至尊玉皇大帝一声令下，无缘无故。那俯视蝼蚁，冷酷如同天地广袤风雪的一眼，印刻记忆深海，成为他后来四百年持久的噩梦。 卞玉原本想着下朝就直接下界去找石猴，又在半途被熟人拦住。 熟人便是杨戬。 卞玉视线总不由自主看向杨戬的额顶，那条纹路不开，还真看不出是只眼睛。 杨戬感受他的视线移动，脸皮也不算很厚，脸一下就泛起了薄红。落在那张也算得上漂亮的面上，以为是少年见了心上人，情难自禁。 卞玉被自己的想法恶心到了。 杨戬手足无措，似乎想去捂住额顶，但又觉得这似乎小题大做，最后只能闷着声，控诉:“你，你怎么乱看啊。” 卞玉也不知这乱看的定义为何，平常他肯定是会噎两句的，但他现在心头有急事，不想和人掰扯。 “嗯……看两下，难道你就会少了那颗眼睛？” 卞玉神情认真。 杨戬:“……” 他无话可说，但又很急切:“我不是这个意思！” 卞玉更觉奇怪。 杨戬比他高半个脑袋，他得微微仰头，稍微离近，表情是真诚的疑惑。 语调轻轻悠来:“那二郎神君，想阿玉是什么意思？” 那张顶漂亮的脸凑到跟前，杨戬一退好几步，现在已经不止是脸红了，脖颈都红透。 年少将军白净的脸侧过，修长五指拢上脸，脊背都弯下去:“你，你……” 你个半天没后话。 卞玉正要不耐。 杨戬才把话头吐完:“我刚刚在堂上给你解了围，难道你都不谢一下的吗……” 啊，因为这事啊。 卞玉重新回来一次，看的东西也清晰很多。 比如杨戬其实就是个口是心非的孩子气，想要和人做友，却老是不得其法。 当初他也心气高，性子傲，不愿低头，所以即便隐隐有感，也不愿退步，像是谁退步谁就输了。 现在他性子被磨平得差不多，骄傲什么早在投身为猪时烟消云散。面对别扭的好意也不会再顶撞纠结。 不过他现在确实也没那个心思和精力，去经营友人关系。 等之后吧。 卞玉又摩挲一下手镯子，放开，这次郑重道谢:“感谢二郎神君的解围，以后神君想对阿玉好……” 说着卞玉淡声一笑:“不用这么拐弯抹角。” 说完，他徒留着拿下手，但是脸上爆红的杨戬离开。 心情稍稍扬起。 最后乘着云行到天地间，竟猛地弯腰大笑出声。 清越，神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