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归乡
我回家了。 最终还是回到这片农场。 从大巴行李舱抬下行李箱,我松了松衣领,抬高帽檐。虽到了深秋,即将迎来寒冷的冬季。但是急急忙忙的准备行李,坐上大巴回到老家,拖着沉重的行李箱,还是让我难免疲惫和心中燥热。 我把行李箱放在路边,从背包里掏出水杯喝水,眼睛打量街道两边的松树,这里这么多年还是这副样子,从来不曾改变,像是怕我归来会不记得它们原本的样子似的。 我粗鲁地擦去唇上的水珠,背好双肩包,拉着行李箱,沿着平整的柏油路向老房子走去。 我已经很多年没回来了,房子具体是在第五趟房还是第七趟房,我也是记不清了。 只记得沿着柏油路走到十字路口,看见一家食杂店,向左拐顺着一路走,看见道边的旱厕,再拐弯走上一排排房子前的红砖路。 穿过一片长满杂草,以前算是绿化的荒地,再继续走,那趟房第二间就是我记忆中鲜艳的“家”,如今院中长满荒草,一切都褪了色。 钥匙不在我手中,记得是放在熟悉的邻居家。我把行李箱靠着大铁门放好,向下边走边数,停在敞开的院门外。 “咚咚。”我象征性地敲着木门。 “谁呀。”老人的声音先传出,屋子里走出个弯着腰眯着眼睛的老太太,她诧异地停住脚,惊魂不定地打量我。 “我来取钥匙。”我打着招呼。 老人瞪大眼睛,通过钥匙翻出过往的记忆,“你是老陈家的孩子?呦,都这么大了。” 老人惊喜地大笑,走上前拉着我的手,左右仔细看着,“怎么不提前打电话说一声,吃饭了吗?我煮了面条。” 记忆中,还是残存着关于这位奶奶的信息,只是太久远以至于模糊不清,只记得她有个孙女,小时候我们一起玩过。 我半搂着老人的后背,笑着说:“不了,我晕车吃不下什么,今天就要在家住,还要回去收拾屋子。” 老人拉着我进屋,我环视一圈,家具简单,却被各种杂物堆积的满满当当,她翻找钥匙,问道:“怎么想着回来了?在外面工作怎么样?” 我笑了笑,“还好,只是……有些想念这里了。” 故土难离,这里在我心中,终年飘着不散的大雪,是我一人的冰雪王国。所以无论出走多远,多久,我终是要回来的。 “嘿!这小地方有什么好想的,冬天又冷。”老人从柜子里拿出一个木盒,苍老的手掌颤颤巍巍地将有些生锈的钥匙递给我。 “带的东西多吗?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总和你玩的那个孩子,他也回来了,叫他帮你一起收拾吧。” 我一怔,猛然间还真想不起来老人说的是谁,只好摇头,“没事,东西不多,等我收拾好,有空再来看您。” 和老人告别,我站在掉漆的黑色铁门面前,抚摸它冰凉的躯壳,曾经它是我坚不可摧的堡垒,如今也只是一扇比我高些许的落魄铁门。再也无法挂上绳子,悠着送我接近天空。 心中难掩怅然,我打开老旧的锁头,推动“嘎吱”作响的铁门,当大门完全敞开的那一刻,冷冽的风吹动满院荒草,我听见老房子岿然不动的心声,它在欢迎我回来。 不知怎的,身上的疲惫一下子就散去了,难得的我有些轻松地舒展身体。打开仓房快要掉下的木门,在落满灰尘的木箱里翻找出镰刀,在空中挥舞几下。虽然它生满了锈,我却依旧认为它锋利得很。 我用了半个小时,将院里的荒草清理干净,归拢到一起,放到仓房后面的菜园子里。 身上沾了不少碎草屑,感觉痒痒的很不舒服,身上又出了一些汗。 我拉着行李箱,打开老房子的木门,它曾经是明亮的红色,此时灰头土脸,像是上个世纪的东西。 一股陈旧的味道扑面而来,门后立着斑驳的橱柜,原本摆放厨具的桌子,已经瘸了一条桌腿,水龙头下面的水缸缸口结了一层蛛网。蜘蛛应该是出去了,不在家。 灶台还是那个样子,我曾经蹲在那里烤着土豆的样子,一切都没变,除了我。 木门旁就是卧室的木门,漆是绿色的,如今也掉得差不多了。我把行李箱放在暖气片旁边,卧室后面还有一间没门的小卧室,只有半米的小地方铺着木板,其他地方还是泥土。小时候我还挖过那土,想找电视里的宝藏。 那里面只有一盏老式的黄灯泡,我打开试了下,竟然还能亮,虽然照不了多大的地方,但是足够我看清木板上的老实木箱子,里面装着被褥和我儿时的衣服。 我掏出被褥,也顾不上难闻的霉味,抖了抖就拿到外面,挂在绳上晾晒,这样到了晚上我睡时,霉味也就基本散干净,再挑上个好天气,把被罩床单都洗一洗。 橱柜里的碗筷我也拿出来摆放在外面,水龙头里有水,就着刷缸水,我把碗筷一起刷干净,放到外面晾晒。 水缸不高,现在只到我大腿这么高,转动缸沿旋转,就能将它移动到院里。 我又将灶台上的铁锅拿到外面清理,等到晚上我还要用它熬些粥喝,行李箱里用袋子装了些米过来。 我一贯懒惰,讨厌麻烦,比起到这面再去米店买米,我宁愿装一些米带过来。 我家旁边过了石子路,还有一个小园子,现在已经是邻居家种着一些蔬菜,我去摘一些也没关系,当然我会先去打个招呼,因为我已经长大了。 敞开所有门和窗户通风,我现在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地方要去。 顺着石子路向下走,一直走到大道上去,平整的柏油路。穿过那些养着家畜的人家,路边有许多溜达的绵羊、鸡、鸭,还有几头牛。路上是各种动物留下的粪便,气味很不好闻。夹杂着道路旁的草味,我竟然又觉得有些好闻。 这条路的尽头向右拐,路的两边就变成草地,前面是水库,能看见一些发黄的芦苇,像是白色羽毛似的芦花被风吹拂摇晃。 我静静站在那里看着,天青色的蓝天,万里无云,与倒映着天空的水库接壤,于是我眼中的这片天地,只剩下这望也望不到头的蓝色。 它撞进我的身体,让我的心变得与它一般辽阔。 我吐出胸腔里的气流,抬起腿向水库走去,儿时我最喜欢来这里,坐在水库旁的石头上,将脚丫泡在清凉的水中。 水库边上有一座桥,桥洞下夏天会开闸把水放到草地去,光脚踩在被太阳炙烤发热的石板上,感受流动的水流。我本以为忘得差不多了,站在这里才发觉一切就像昨天发生过的事。 我坐在桥上,手臂穿过围栏,四周寂静,那感觉像是我被包裹在蛋壳里一样,在大巴上还在躁动的情绪,突然间被平息了。 忘掉城里的事吧,我对自己说,回到这里褪去旧壳,再崭新地离开。 我坐了许久,脑子空空荡荡,直到天空变暗,风更急更冷,我才想起要回去。走时,我望向水库对面的山林,从那里上去,山林里有许多坟墓,其中一座睡着我的姥爷。 他在我很小时就去世了,我记不清他的样子,他的声音,但我记得姥爷怀抱的温度,记得开在他身上的红斑。 我该去看他,但我记不清他坟墓的位置,于是我们隔岸相望,就当我们已经叙过旧了。 我很想你,姥爷。 我转身原路返回,路旁的牛羊也有序钻进栅栏里,只有鸡鸭还在草丛里低头啄着什么。 我从它们身边走过,它们不在乎我这么一个人,我不在乎这么一片天地。 我们都一样,低头忙碌着。 回到家,我将外面晾晒的东西归位,点燃灶台,我还需要一些干柴,邻居家院子里有柴火垛子,我可以翻过去拿一些。不过,那是我小时候会做的事。 对面就有一排树木,我去捡回来一些树枝,就足够我点燃灶台。 好在这项技能我很熟练,把干柴一股脑塞进灶台底下,我才猛然想起一个问题,我不抽烟,所以没有打火机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是没有打火机,我就没办法点燃灶台,就没办法煮粥。我讨厌饿肚子。 凭空生火太为难我了,我记得小时候在院子里(别人家院子里,我很聪明也很淘气。),用放大镜照射纸张,就可以轻易地燃起火。 我一边向外走,一边心里思量,回到老家,每一个地方都能触动我的回忆。 去存放钥匙的奶奶家借火吧,我这么想着出门拐弯,低着头迎面撞上一个人。 我抬起头,他没看向我,仰头看着天空,嘴里叼着一根没有点燃的香烟,下巴有很多胡茬。 王承宇慢慢转过头,看见我时紧皱的眉头缓缓舒展开,一抹惊诧跃上他的脸。 我们对望一会儿,他才开口:“是你?陈家的小孩?” 我愣住,胸腔内心跳加快,一股奇异的感觉攫取我的身体,我看向他身后敞开的大门,先前还是关着的,我也就忽略过去。 现在才想起,他是我小时候常常陪我玩的那个大哥哥。 那时候他也只是个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