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恩托】两日一夜琐事（上）

    1

    托兰带领的赏金猎人小队里，有两条（几乎）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规则。

    第一条规则是“不要惹那个公子哥，他很强”；第二条规则是“如果那位很强的公子哥和老大待在一块儿就离他们远点儿”。

    有的时候这两条规则其实是同一条规则。就比如说现在。

    玛恩纳跟托兰一起站在篝火前，盯着铁锅里咕嘟冒泡的“炖果子rou”。

    他们的背影一高一矮，一亮一暗，就连披风的颜色都相反，看上去十分不搭调。但没有人会专门跟他们提出这一点，原因如上。

    “炖果子rou”，这道菜由平常负责烹饪的三位同伴命名，如果这能被称作是烹饪的话。

    做法很简单：把鲜rou清理好，从中间割开，野果塞进rou里面，给rou外面抹上一层随便什么甜的调味料，然后煮水，把rou丢进去，完事。

    这法子是玛恩纳口述给三位“厨师”的。据托兰说，他是公子哥，体验过不少有钱人的高级享受，理应在这方面也给团队做点贡献。

    所以玛恩纳尽了他作为队内唯一公子哥的职，绞尽脑汁想了一天一夜，终于从他那跟着父亲和征战骑士到处跑的青春记忆里搜刮出这么一道对厨具要求朴素的“高级享受”来。他对这道料理成品的形容是：“鲜美清甜、外嫩里嫩，应该还有其他的描述，但我忘了”。

    “厨师”们听到此言的感想我们暂且不谈。他们从玛恩纳那里获得了一份不全的配料表，其中大部分的香料都找不到，只好都用了现成的代替。然后公子哥说，那这道菜应该重新命个名吧，于是“炖果子rou”诞生了。

    “它看起来不太对劲，”玛恩纳说，盯着锅里萦绕rou飘开的丝丝紫流。

    “那是果子的颜色。”托兰幸灾乐祸地说，“我觉得它看起来不错。”

    “……我有点后悔了。”玛恩纳沉默了一会儿后说。“它跟我想的完全不一样……”

    “你自己说大伙总是吃得不好，可以在这方面给大伙改进的。”托兰佯怒，“你都不当骑士老爷啦！那么在野外就别想能多挑剔。”

    “那是因为上次我吃烤rou吃吐了。”玛恩纳不太高兴地说，“我以前也在野外待过好几年，从来没有吐过。显然是烹饪方法出了什么错。”

    托兰毫无防备地回想起那件事，逗好友时高涨的热情顿时降下来，有点儿悻悻地撇了撇嘴＊。还好有“厨师”小心翼翼的插嘴替他解了围：

    “我已经尽力了，抱歉。还有什么建议吗，骑……玛恩纳？”厨师说。

    “厨师”这么一搭话，刚才还跟好友言来语去的玛恩纳忽然变得窘迫了。

    “不，我理解你们的，毕竟我也不会做……这已经比我做的好多了。”他慢慢地说，尾巴不安地甩来甩去，“毕竟，你们做这道菜只能靠我口述，做得不好只能算我的错。而且，它看起来已经……”玛恩纳瞟了锅里开始飘出黑流的食材一眼。“……很好吃了。”

    天啊，玛恩纳，托兰又很振奋地瞧他，就差在一边喝彩了。做得真棒！你是个成熟的公子哥了！

    为了配合他自己的说法，成熟的公子哥自告奋勇尝了第一口。

    他的评价非常简洁：“不错。”

    真的吗？“厨师”自己都不忍心看篝火上那锅颜色奇特的东西。她与托兰对视一眼，各自挖了一勺炖得软烂的rou下来。至于另外两位厨师，眼见事情不对，老早找借口跑了。

    “嗯。”托兰说，放下勺子。“玛恩纳，你知道我很佩服你吗？”

    “我知道。”玛恩纳平静地说。

    “我们在下一个大城镇停留的时候找个人请教一下吧，”玛恩纳忽然很灿烂地笑了，他这话是对着“厨师”说的，“我去找点别的食物来，很快，不会动大家设的陷阱。这份我可以自己吃掉。”

    “厨师”和“老大”坐在锅旁，目送年轻的天马拎着剑飞一样跑开。

    “‘骑士老爷’最近是怎么了？”“厨师”纳闷地说。“他以前不这样啊？你之前跟他吵了什么？”

    “至少是件好事。噢，还有，你还是快点习惯叫玛恩纳的名字吧，他打定主意要跟大家好好做朋友了，他会介意这个的。”

    托兰乐滋滋的，猫似的眯着眼笑起来。没人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这么开心。他舀了一口“汤”，放进嘴里，品味了一会儿味道，接着又挖了一勺果子。“我居然真的觉得味道不错。我是怎么了？”

    “你已经没救了，老大。”“厨师”说。

    2

    终于开饭时大家都已经饿得肚子咕咕叫了，纷纷在营地里怨声载道。因为玛恩纳就坐在旁边，没人敢凑上来烦托兰，但这不妨碍几位尤其有创意的同伴等饭时在他们老大的视线远处如僵尸一般来回游荡，无声地抗议他对异想天开的公子哥的纵容。而玛恩纳到最后也没吃完他的“炖果子rou”，还是几个饿得发慌的同伴把它给分了，未曾留下一分评价就默默地离去。

    “你回来得倒挺快，或许你应该多去打猎。”托兰说。他与玛恩纳正并肩坐在一棵砍倒削平的树干上，美其名曰营地的“临时休息区”，一同百无聊赖地看着营地里伙伴们的消食活动。“相信大家以后都会更乐意看到你。”

    玛恩纳的嘴里还含着两片绿油油的酸叶子，托兰曾经教他分辨过，他打猎时便顺手摘了吃。“所以他们现在不是很乐意看到我？”玛恩纳于是这样酸溜溜地问道。

    玛恩纳在等待好友礼貌地出声反对。但很可惜，托兰不是彬彬有礼的绅士，托兰是长着尖尖尾巴的萨卡兹赏金猎人。所以他没等到。“……我知道了。”

    你知道就好，托兰心想。但他嘴上说的是：“啧啧，玛恩纳，要是没有我，我真会担心你被人欺负。你可得好好谢谢有我罩着你。”

    “难道他们打得过我？”玛恩纳随即回答。

    他说这话的方式非常特殊，因为他竟一点也没有显摆的意味，仿佛只是在阐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托兰转转眼珠，不禁叹了口气。

    “你又叹什么气？”这时公子哥倒恼怒了。

    “我叹你不招人喜欢呗，”托兰忧愁地说，“你老在大伙面前摆出这种姿态来，可不就是不容易受欢迎？啧啧，你说说，你长得也不丑啊，要是会说话一些，分分钟能让大家都喜欢你……”

    “我拒绝。”玛恩纳义正言辞地说，好像在拒绝犯下什么大逆不道的罪行一样，“那样的话我跟你有什么区别？”

    “嘿，你这是在夸我好看吗？谢谢啦！”托兰的蓝眼珠狡黠地一闪，“你看看，你要是一直能这样的话大家肯定都——哎别打我——”

    “去你的吧，”玛恩纳说，最终只是锤了一下托兰的肩膀。“那你要让我对大家说什么？”

    托兰坐正，作导师状，对好友语重心长地说道：“你要在大家面前说什么，那是你的事，这可不是能随便教的。嗯，总的来说，只要你待人真诚尊重，就像之前做饭时那样，很快弟兄们就会接近你了。……不过你这家伙浑身金灿灿的，太招人眼球了，总显得高人一等，想必还是很难像我这么受欢迎吧！”说罢，他顺手捋了一把玛恩纳的尾巴，被好友无情地拍开了手。

    “我懂了！所以别乱摸我的尾巴，”玛恩纳警告地瞥他一眼，“……至少现在不行。”

    “那什么时候行啊？”托兰立刻抓住机会嬉笑道，伸手又要去挠好友的毛茸茸耳朵。玛恩纳敏捷地跳开，甩了甩尾巴，高高地立在一边，根本不回他的话。

    一阵融融的夏风忽然携着青草气息拂来，把森林和两人的头发都吹得摇荡起来。

    站在阳光底下的玛恩纳果真是金灿灿的，发着光一样，他自己却毫无所觉，思考了一会儿，随即低头认真地说：“托兰，我们应该多对练，刚才你的动作好笨拙。再说了，不多练练的话你的剑术会退步的。”

    托兰差点被话题的突然转向甩出去。但托兰是个聪明的家伙，于是他立刻就一针见血地回应：“喔，如果某位‘最强大的游侠’不是每次都带头冲得那么快，我还是可以在战斗中多发挥点作用的吧。”

    “托兰！”玛恩纳突然非常严厉地说，站在那里俯视他。现在他们的角色换过来了。

    “那是因为我就是这么强大。而你呢？你明明是‘卡西米尔最强大的赏金猎人’，却没有一点上进心——不求你精益求精，你至少也要自强不息，勤奋修行，不可固步自封；否则迟早作茧自缚，千虑也有一失，不知道哪天就栽在哪个市井无赖、土豪劣绅手里——”

    “我的老天啊！玛恩纳！谢谢你的演示！”托兰居心险恶道，“现在我算知道有个爹是怎样的体验啦！”说完，他也从“座位”上跳起来，一把扑向了玛恩纳。

    “哼，总算想跟我切磋了，托兰？”玛恩纳得意地说，抬手挡住了好友的“袭击”。两个人嘻嘻哈哈地来回推搡半天，然后玛恩纳一把抓住了托兰的手腕，他们便同时默契地停在原地。

    年轻的游侠神采飞扬，飞快环顾了一圈，跑到树林边上去，吐掉嘴里的酸叶子，捡了两根形状差不多的粗树枝，又跑回来，递给托兰一枝。

    “哎，切磋就切磋，来吧！但你可要温柔点儿对我啊，骑士老爷。”托兰收起笑，摆出一副不情不愿的表情，接过树枝，随便挥了两下。“别下雨！”

    “不下。”玛恩纳简洁地回答。他拉开一个标准的骑士战斗准备架势，双腿岔开，上身前倾，握“剑”的右手低垂，时刻准备发力。托兰学他。

    “喔，等等，我想到件事。”托兰忽然直起身说道。“你知道吗，你或许可以教教大家这个。”

    “教大家？”玛恩纳愣了。他从来没思考过这个可能性。“所有人？那么多人？”

    “是啊，然后大家就都是骑士啦！”托兰大笑。“怎么样？是不是个好主意？”

    “……我会考虑的，总之我们先来。”玛恩纳跃跃欲试地说，哗哗地用树枝劈砍空气。

    “喔，再等等，差点忘了。我把切斯柏叫来。切——”

    切斯柏已经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站在托兰旁边，手里也拿着一根树枝。

    “我来啦！”棕发的年轻库兰塔神采奕奕地说。“玛恩纳，你说要教我上次那招的！”

    “你们库兰塔是会飞吗？”托兰惊叹。

    “好！先让我看看你还记不记得之前学的。”玛恩纳兴致勃勃地说，已然完全忘记了托兰的存在。然后他马上提着树枝跟切斯柏打到一块儿去了。

    “喔，好吧。”托兰说，早有预料一般放下树枝。“我的下场时间到。”

    好景不长。两个库兰塔刚打了七八个来回，更年轻的那位就示意停下，兴奋地吁了口气，转而朝托兰喊道：“喂！托兰！你也过来！”

    “干什么？”

    “咱俩一块儿打他。”切斯柏指指玛恩纳。玛恩纳攥着树枝，看上去高兴得过分，头顶上耳朵一抖一抖的。

    “我看你们俩打得挺好的啊，”托兰试图脱离危机，“这可是临光二少爷的一对一教学，万金不换的机会噢——”

    “他太轻松了！”切斯柏着急了，“托兰，我都没怎么看过你打架，不过你既然是老大，我们俩一起肯定能打得过他！来吧！”

    旁边出现了欢呼鼓掌声。不知何时旁边出现了好几个饭后闲来围观的同伴。“噢噢噢！快来看快来看！我们最强大的老大，对战，最强大的骑士老爷——”

    “不准开盘！”托兰吼道。

    3

    “你下次千万别再叫我来了，”托兰对切斯柏说。他正呲牙咧嘴地捂着自己的胳膊。“玛恩纳那家伙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留手。”

    “他明明力度控制得特别好！”切斯柏反驳道。“你看我脖子这里，他打过来只留了一条浅浅的血痕，一点都不深，但是又抓住了我的破绽，要是他用上源石技艺，说不定光用那根树枝就能割断我的脖子，实在是太厉害了……”

    “好了好了，知道你小子多崇拜他了，”托兰忍无可忍地说，“他要是真控制的好，就会在碰到你的脖子之前停下。而且他居然还打我肚子，也不怕给我戳坏了。”

    “你根本没出全力啊，”切斯柏说，“连我都看出来了！你要是出全力，也不会被打得那么惨。”

    “你可算高估我啦，”托兰叹气，“唉，做老大很难的！我每天被你们这帮人整得精疲力尽的，哪里还有力气抵抗玛恩纳那家伙没轻没重的打法……”

    切斯柏看起来特别不满。“得了吧，我看你就是爱挑他的刺。他都那么强了……”

    “不说这个了，我倒一直想问问你，你到底是为什么那么喜欢他？”托兰随口问道。“嗯，除了他在帕伦尼斯科庄园帮你的那回。”

    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切斯柏陷入了回忆。过了一会儿，他才憧憬地开口：“因为他就像我的大哥一样，人很和蔼，又很强大……我一直想要一个剑术厉害的哥哥。更别提像玛恩纳·临光这么可敬的……”

    托兰差点被“可敬”这个词呛到。

    玛恩纳根本与这个词不搭边嘛。那个自发光的耿直公子哥？除了打架和照明以外哪里都不靠谱——不对，他打架也强得离谱，要说靠谱的话，脸倒是长得很好看，有的时候也挺可爱的，但除此之外玛恩纳是真的……不过，这或许因为是他们走得太近了。

    “说起来，你们走得也太近了吧，”切斯柏怀疑地说。“我还以为，不，你们看上去就不像是会走得很近的类型，但你们真的玩得比谁都好……”

    托兰听了这话，抱起臂来。“哟，怎么？那我要不也叫你‘骑士老爷’？”他挑着眉说。

    他可不准备自己跟切斯柏道出事实。玛恩纳惹来的人，让那公子哥自己解决去。

    “什么骑士老爷？”玛恩纳适时出现。他刚打完架就跑去河边洗自己沾了泥灰的尾巴，这麻烦的公子哥。“托兰，你又在跟切斯柏说什么瞎话？”

    “什么叫又？”托兰指出，“在我这种人看来，你俩本来就都算是‘骑士老爷’，好不好？”

    棕发的库兰塔这时正瞪着眼看更高大的金发库兰塔，收获了对方不解的眼神。

    “噢，哈哈，我突然想起我要去找瑟莉娜呢，她之前让我帮忙摘点草药，我都忘了……”切斯柏忽然非常尴尬地说，“总之我先走了，你们好好聊！”说完，他像他来时那样快地消失了，只留下灌木的簌簌声和飞落的叶片。

    玛恩纳转而将疑惑的眼神投向托兰。托兰自然知道缘由，忍着笑摆了摆手。“他讲了些怪话，怕你听见了。咱们不用理他。”

    “噢，好吧。”玛恩纳无精打采地说。

    “怎么了？你左边耳朵垂下来啦。”托兰指出。

    “什么？”玛恩纳立刻说，耳朵又提了上去。“……噢。我只是在想，你们是不是又在我背后说我坏话……”

    “你误会了，”托兰说，安抚地摸了摸好友的背，“这儿没人会说你坏话。就算你是个公子哥，好吧，但你还是个特别能打的公子哥，而且你今天帮忙做了‘炖果子rou’，还打了猎，弟兄们都很感谢你。而且你还会发光呢，晚上在外面，大家除了靠火把就是靠你发光的。切斯柏啊，那家伙刚刚跟我说他特别崇拜你，这不，尴尬得自己跑了。”

    “……你说真的？”玛恩纳说，他徒劳地掩饰自己表情的变化，但脸显然已经红了。

    “真的啦，我的骑士老爷。”托兰悠悠地说，“还有，队里好几个女孩暗恋你，你知不知道？”

    “这我知道……”玛恩纳说，这回轮到他尴尬了，“但我已经和你……”

    “看到骑士大人这么有原则，我就放心啦。”托兰说，四处张望一番，趁没人在看这边，搂住好友的肩膀，啃了一口他的脖子。“等你跟大家更熟一些，就去跟她们解释，好吧？行了，天色都暗了，明天一早大家就要收拾出发，回去吧你。”

    玛恩纳捂着脖子，瞧了他一眼，又瞧了他一眼，一步三回头地回到了自己的帐篷。

    哈，活该，让你打我那么痛。托兰心想，无情地钻回自己的帐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