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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妲己时,这个女人全无初次见面时令人惊心动魄的美了,她的血色全失,变得苍白,跟苏全孝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崇应彪还记得苏全孝死前的那一晚,火光照得苏全孝白皙的脸更加俊秀,苏全孝的脸白里透红,宛若死前的回光返照。那晚他们没有讨论明日的死亡,尽管死亡迫在眉睫,但只要一刻未死,便有一刻的喘息之机。 苏全孝跟他说起他的家,久别八年的家,他的哥哥勇猛无匹,他的meimei冰雪聪明,他的父亲不苟言笑,他曾有一个温馨热闹的家庭,而那个家在他来到朝歌当质子后便永远离他远去了。 他说起这个,显得格外失落,可很快他又打起精神,因为他说起北方质子旅,他说起贪吃的黄元济,说起与他关系很好的孙子羽,带他摸了不少西岐阵营的rou干,每次他都会把其中一块塞到崇应彪枕头下面,不知道崇应彪吃到过没。崇应彪说吃过了,苏全孝问好吃吗,崇应彪说西岐农夫带的东西有什么好吃的,苏全孝有些失望地“哦”了一声。 但崇应彪又说,不过你们挑得还行,所以我每块都吃了,味道还不错,就是我跑去姬发面前吃的时候被这臭农夫骂了一路小贼。苏全孝说怪不得我们后面再也摸不到了,应彪说那是那个农夫太小气了…… 他话说到一半,就看到对面的苏全孝笑了起来,篝火的光映照在他两个红扑扑的脸蛋上,他其实笑得一如既往,剔透,单纯,像是天然的很快乐,眉眼又带点忧郁,但崇应彪把这个笑容记了很久,杀父亲的时候记得,被姬发射瞎一只眼睛差点死掉的时候记得,他想他这辈子都记得,而且永远不会随着时间而模糊。 只是如今回想起来,恍惚间才发现如今已过去了一年有余,雪崩封存了苏全孝自杀的尸体,直到如今也不能刨出来。他忘掉苏全孝死前喊的是什么了,只记得殷寿对他令人作呕的循循诱导,殷寿叫苏全孝最勇敢的儿子,然后让苏全孝为他去死。苏全孝把脖子掼向鬼侯剑自杀的时候,崇应彪没有像任何一个人一样去看他,他去看满天飘零的雪,想起昨晚苏全孝小心翼翼地问他能不能叫他彪子哥。 他说你怎么这么喜欢当别人弟弟,做嫡长子不是更好么?可苏全孝对他说,可是如果有彪子哥当我的哥哥,我会很安心。 安心什么?崇应彪不懂,起码他真的不希望有兄弟,或者说他兄弟死绝了最好。可他并不讨厌苏全孝,他犹豫了一会说好,然后他听到苏全孝兴高采烈地喊他彪子哥。 那一刻有一种说不上来的血气翻涌,他想殷寿这个王八犊子,殷商王室那群贱人,凭什么你们想谁死谁就得死,说到底老子干的破事关儿子什么事,凭什么苏全孝就得去死?!他冲动地站了起来,差点一脚踹到苏全孝屁股上,把他踹进唯一还能流动的河里,他真想说苏全孝你个缺心眼的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一辈子不见面就最好。可是就差那一点,差的那一点是苏全孝拽住他站起来的衣角,对他摇了摇头,把崇应彪所有想说的话都堵死在嘴里。 干你娘的苏全孝,他生气地坐了下来,屁股碰到冷掉的雪又好像当头浇了一盆冷水——他刚刚差点一时冲动,毁掉了自己的未来。 他在质子团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不是为了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男人可以牺牲自己所有的东西,他刚才确实毁掉一切的冲动,然而这股冲动很快就像化在手心的雪一样烟消云散了。他不会哭也不想哭,他只是恼怒,恼怒过后是彻底的沮丧。 如果他是殷寿,做个假死局保下苏全孝也行,如果他是殷启或者帝乙则更简单了,他只要特赦苏全孝的性命就好了。说到底还是他崇应彪爬的位置不够高,只要他足够大的权力,那就没有什么他救不了的人,再没有他不可挽回的事,可惜他现在太弱了。 他跌坐回雪地,沉默良久,那夜明月低挂,繁星倾轧,如苍穹跌落,在天与地的倒转中,他取了身旁的树枝,投进火中,看它焚尽残叶,连躯干也灰飞烟灭。 他问苏全孝听过吹叶子没,苏全孝问那是什么。崇应彪随手摘了一片黄叶,抵在舌尖便吹了起来,叶片是三分绿的败叶,发出的声色亦悲凉仓皇,长鸣似风,只是音律不成曲调,听起来像散乱的呜咽。 “这是北崇猎户用来在雪中寻找走散同伴的几个音调,一般此声一奏,就意味着,归家了。” “苏全孝,这些年辛苦你了。” 苏全孝一怔,看着他,眼中倒映出这残破天地的一角,崇应彪坐在这瞳孔的竖影中,如松如柱如剑如弓如初来朝歌时隔着马车珠帘见的那惊鸿一面,八年的风霜雪雨砥砺笑颜在一息之间转瞬而过。 他像是在生命的最后关头明白了什么,释然地笑了起来。 “我三岁那年得遇一头雪狼,它在暴风雪中救下我,将我衔到父亲的营地后便离开,此后再未现身过。” “大家都说那是山中精怪显灵,只是一场仙凡交际的奇遇,我却相信它一定在这人世某处存在着,也许正在咬断哪只动物的颈脖,对着同一轮孤月嗷鸣。我用余生去追逐它,却一生不得再见。” 崇应彪问他,“一生都得不到它,你很遗憾吗?” 可苏全孝说:“天地之大,此生寥寥,一生得遇一见,已是侥幸,我不遗憾,我很感谢我存在过。” “彪子哥,再见了。” 直到如今,崇应彪也未解其意,时常夜深人静时,他脑海便会浮现苏全孝最后对他说的话,和苏全孝的脸,他有些后悔没问苏全孝为何得不到,仍能满足,若不能握在掌心,又如何证明此物存在过? 他看苏妲己,心中思绪万千,想起过往有个死人,死人有个meimei,他曾有机会杀了她,却想起这死人,没杀。 他双膝跪地,喊她娘娘。死人的脸在他眼前闪过又消失,他们兄妹的几分相似也如这幻象剥离了,抹去了。他为苏全孝感到凄凉,又有些阴暗地侥幸,原来在他拔刀之前,死人的meimei已经彻底咽了气,不能怪他。 苏妲己柔柔弱弱的,花了几百年的法力救殷寿,让她变得连爬起来都难,她躺在殷寿的怀里,像用尽所有力气一样抿着殷寿递到她嘴边的酒器。她像个初生的幼兽一般一点一点地舔舐,天真可爱,喝的却是刚杀的的新鲜头颅血。 杀的是个父亲?儿子?母亲?亦或者是女儿? 这狐狸毫不在意,她喝完低低地唤了声,想喝更多。 殷寿让跪着的崇应彪起身,他说崇应彪,你上前来。 他走上前去,金甲麟麟,像山一样沉默矗立,手抚过腰间寒光四射的匕首。它被束于镶玉帛带之中,并未被任何人察觉。 只是殷寿就这么淡然地看着他,像是看穿他所有的诡计,底下的申公豹发出一句冷哼,说你别靠大王太近,你们凡人的血脏得很,我可不想杀你们的时候血溅到大王脸上。 “凡人是斗不过天子的。”殷寿说。他让崇应彪低头,为其拢了拢稍显凌乱的皮甲,慈父慈母般,躺他怀里的苏妲己被他的衣袖抚过脸,发出动物一样的呼噜声。 他的妻子是只狐狸,他既为人父又为人母,为他唯一的儿子整理衣装。他的手中没有刀剑,权力的权柄却已压得崇应彪抬不起头。山如何,剑如何?天子一声令下,移山填海,熔断天下利刃。 “崇应彪,你已经是我唯一的儿子了,在外你是天子的儿子,要时刻注意我们王家的气度,仪容礼节此类小事,莫要再出了差错。” 他为崇应彪理好衣襟最后一道褶皱,轻轻按住崇应彪的胸口将他推开。 此刻的殷寿手无寸铁,崇应彪装甲齐全。看起来更可怖的人却被这状似不经意的一推踉跄撞出好几步远,推得他的胸口气血翻涌,像是被天子的天威吓出内伤,仓促跪在下一级台阶上,头磕在殷寿脚边的狼毛地毯上,说臣知错,臣定不再犯。 殷寿没有戳穿崇应彪佯装的乖巧,崇应彪的举动夸张得恶心。他想,你居然想通过这些手段让我更为厌恶你,真是孩子气的举动。 不过他是个宽容的人,他并不会在意这些细小恶心的举动,就像他不在意狗会吐舌头,会舔脏主人的鞋一样。 殷寿说,你的母亲危在旦夕,需要千人人牲方可康复,去帮城中的叛民抓起来,放了他们的血,让你的母亲恢复如初。 母亲?崇应彪冷笑。 我的母亲在我一出生就死了,我的父亲也被我杀掉了,要想成为我的父母你们就先与他们作伴吧。 “待你功成,我就册封你为太子,去吧,我的孩子,为你的父母作战吧。” 崇应彪恶心得发抖,但仍说是,大王。 “你该叫我什么?” 殷寿的声音漫过来,像人血做的浪潮,劈头盖脸,浇了他一身的狼藉。 他嘴角下撇,抬起头,露出一个极为难看的笑容,只有牙齿咧开,眉低压,面狰狞,说: “是,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