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极乐

    一辆纯黑的库里南停在哈尔滨极乐寺门口，董北山亦是一身黑装，对副驾驶的冯涛说，你不要下来，在外面找个地方坐会儿等着。说罢拿起了用白绸包裹的一块小小的紫檀木板和厚厚一叠写了小楷的宣纸，下了车。

    因到了暑月，天气燥热，来拜谒上香的游客只寥寥几人，大家并未特别留意由小和尚引导，一身正黑打扮的董北山。两人未去正殿大雄宝殿，而是去了挂着无边感应匾额的侧殿。

    与大雄宝殿里端坐的如来佛和十二观音不同，侧殿只供奉了琉璃光如来药师佛，佛像四周的场地中坐着四十来个双结跏趺的僧人低声诵经，领头的是寺内首座。极乐寺中的僧人本没有那么多，这是从东北其他的有功德的大寺，楞严寺，慈悲寺，普照寺特意请来，在此做三天道场。

    董北山抬头，看了看那明光里宝相庄严的佛像，细小的尘埃从光柱里飞逸出去，在众僧头上轻轻一掠，如一只温暖干燥的大掌，一开即收。于是他把手抄的一百零八遍药师佛本愿功能经上写着“小女董珈禾”的牌位放在摆了供果净水佛莲的供桌之上，他退后一步，复又跪在那灿灿流辉的药师佛金身下，双手合十，叩首九次，掀开了手里的那份药师佛心咒抄经，喃喃诵念起来。

    愿生极乐世界无量寿佛所。听闻正法，而未定者。以拜琉璃光如来药师佛，临命终时有八菩萨。乘神通来示其道路，即于彼界种种杂色众宝华中自然化生。易得弥陀本愿海，唯修药师本愿海。

    董北山的食指和中指指腹上有颇深的小刀切口，这点从他供奉的经文中就能了悟缘由。傅煜然本说要帮着董北山抄经，董北山却说不用，还是自己发的大愿自己完成，于是茹素斋戒，白天片刻不离刚做完手术的你，晚上彻夜不眠抄经诵念，甚至刺血混了朱砂抄经。

    众僧低喃，模糊间竟如梵唱。

    大概十五年前，涂云淑要做一个小手术，彼时傅煜然正是争出头机会的时候，因此为这件事跑前跑后，请专家会诊，亲自接送来往，还特意学了怎么念诵经文，费尽心思才能越过同门，得师母的青眼。

    董北山只陪傅煜然念过几次，自己并不信。如今深夜想起旧事，年轻时念过见过的琳琅种种都到眼前。一字一句都熟悉得可怕，只是他从没想到，有朝一日要念这经超度自己的女儿。

    关隘，垭口，险滩，急流。他折在荣华顺遂的第四十一年。

    董北山穿着暮云纱的黑色对襟褂，后背湿了干，干了又湿，洇出潮气的深暗。风顺着空门涌进来，一层薄弱的香灰轻轻卷过他的膝前，疲弱地依偎着他的裤脚。

    他在并不厚的蒲团上跪了许久，从烈日当头跪到日落西山，将近七个小时，终于完成了千遍诵念的功德。董北山缓缓起身，一下午滴水未尽，到后来他每动一下嘴唇就有一小滴并不明显的血珠顺着裂口被吞入腹中。

    殿内薰烟缭绕，他跪的时间太久，一时骤然起身，麻痹的膝盖充血让他险些跌倒，还是住持搀扶了一把。住持又叫了一个年轻力大的弟子搀着董北山去阴凉处走走。一行人转到庙后。

    庙不在深山，四周没有山林江流，唯独塔旁一株菩提长得很好。住持看董北山站住了，方缓缓开口：“施主，众生求来世，求因果，都有道理，但佛主并不希望你为发愿求道而毁身颓唐。你为供奉超度而置现世本生于不顾，岂不是掉入虚妄陷入我执？这般陷入偏颇颠倒怎么能超度他人入琉璃净？”

    佛有八万四千法门，却难渡人八万四千烦恼。凡人求今生修来世，求阴司不受苦，他无非是求偿还你一个人。可是有些东西，任他再怎么自虐般地偿还也终究还不干净了。

    风来。檐头风马叮铃几声把二人叫醒，杜鹃“咕咕”叫了几声，振翅飞入深绿的一丛树影。住持又念一声佛号，“施主，这供药师佛的殿叫无边感应。十方世界无非幻影，随心来去随佛化身，得大道时，万物皆佛。檐前铁马这一动，焉知不是我佛对凡人发愿呼号的感应呢？”

    怅惘。董北山任凭佛院青冷湿腻的苍苔被落日余晖抹成胭脂黄，他垂头在黄昏的影子里，仿佛一座老佛游离物外。他出了一会儿神。

    他想起你。不知不觉中，他已经会在很多时刻想起你。

    你随手翻一本书房里的五灯会元，坐在他怀里给他讲一个苏轼的故事。说苏轼与一位叫辩才的和尚交好，辩才的方圆庵建在龙井山麓的凤篁岭，苏轼常常与他在此参禅。苏轼回城，辩才送他到山脚边的一条小溪就停步，他说：下面是红尘人间，大和尚我就不涉足了。

    红尘止步，阴阳两望。有些缘分，尽到头就是空了。

    “大师佛法精诚，我明白了。”董北山又沉默片刻，随后开口，“我还想请您替我做两场地藏经的超度法事，我和两位逝者有因果纠缠，不宜出面，还烦请大师用寺庙的名义做吧。”

    “施主善行。”住持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便让弟子送董北山净衣出门。

    晨钟暮鼓，惊醒公卿将相。经声佛号，唤回士农工商。

    来时朝霞未散，去时晚霞满天。等了又等的冯涛不敢给董北山打电话，只得找傅煜然。傅煜然告诉他：你下午三点再去守着。冯涛掐着时间过来等了一个多小时，果然董北山出来了。

    回家的路上董北山没说话，冯涛也老实的不开口。今天没有要紧的事，小事底下人都做得了主，大事也不在这一天的早晚，因此竟是难得无事。董北山摇下车窗沉默的看着一路的街景，正是黄昏时光，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等待红灯的时候，旁边的电动车上，一个女孩带着粉色头盔，坐在孩童椅上，身体前倾着，依靠着爸爸的背，嬉闹唱着在幼儿园里学到的童谣。每个孩子年幼时，依靠着父亲的背都像要攀登一座巍峨的山。父母是盘古撑开天与地初的第一根支柱，从此任凭江河不绝，人生海海。

    绿灯亮起，董北山就这样擦肩而过，遇见了这般的幸福，这般他可望不可得的幸福。他又有什么呢，他转着食指象征权柄的纯银虎头戒指，突然发现他两手空空。刀口舔血，拼命厮杀讨来的泼天富贵，倒头来连给爱人幸福的机会都要生生被老天爷夺走，这一刻他真的很累，累到无心无力，却也只能咬牙硬撑。

    别墅里只有陈姝在陪着小明珊吃饭，小孩子毕竟天真，不明白大人间发生了如何翻天覆的变故，撒娇说要小姨陪着一起吃。董北山路过，拉开凳子坐下说，“小姨在休息，小姨父陪你吃好不好。”家里的王妈也及时摆上了一份香菇翠笋的素面，和一盘口磨芦笋，一盘白灼小油菜。

    董北山满怀慈爱的看着小明珊一口一口吃着鳕鱼做的鱼丸，又夹了一点小油菜，说，“吃点青菜，好不好呀珊珊。”小明珊听话入口，但嚼了没几下就皱起了脸，声音也变得委屈，“小姨父，菜菜是苦的，是苦的。”

    王妈赶忙解释说小油菜里滴了几滴芥末油提味，董北山没嫌弃小明珊的娇气，而是用手接过了她嘴边吐出来的菜渣，说，“好不吃了不吃了，再喝几口汤吧。”

    这点插曲过后，小明珊喝着汤，把心底的疑问问了出来，“mama不让我问，但小姨姨怎么了，她是不是生病病了呀，小姨父。”

    陈姝此刻真的想一把捂住小女儿的嘴。董北山剥了鹌鹑蛋给小明珊，耐心解释，“你小姨姨有点不舒服，现在正在休息，珊珊听话，咱们不吵她好不好。还要不要再吃一个鹌鹑蛋了。”

    小明珊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用力咽下小小的蛋黄，又问，“那小姨姨肚子里的宝宝呢，什么时候我能跟她玩呀？”孩童天真烂漫的言语撕破了大人拼命想掩盖的事实，董北山磕蛋壳的动作顿了一下，依旧是亲厚的态度对着小明珊说，“宝宝也太累了，所以更需要休息，要很久很久以后才能再来找珊珊玩。”

    这样的晚饭结束后，陈姝眼里满是愧疚：“真是不好意思董先生...”倒是董北山温和地说：“这些天麻烦你照顾小妤了，该不好意思的的是我。”

    说罢董北山转身上楼，陈姝看了眼董北山的背影，恍惚间竟然觉得明明是暑月，董北山的脊背上却披挂了冰封霜雪。

    董北山打开主卧门，房里没开灯，你也如安睡般侧躺在床上，但只有董北山知道，不是这样的。

    他悄声上床，把你紧紧抱住，他感受到枕巾上大片微凉的潮意。果不其然下一秒你的眼泪依样润湿了他小臂上的纹身。谁也不知道，你在这里压抑自己的情绪，默默垂泪了多久。

    万般悲伤如汹涌浪潮朝着你和他而来，摧枯拉朽带走一切欢声笑语，而你和他只有靠着怀抱里攒出的一点灯火，去照亮望不到对岸也回不了头的黑暗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