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瀟〗《推垂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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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天氣甚好,鳥鳴啁啾似笙簫,閒雲不掩金烏耀;池邊老柳萌新枝,萬條垂下綠絲絛。層層蔥鬱,細細繚繞,花叢裏蜂蝶齊舞,翠綠間鳥雀爭梢。 有此良辰、美景,必不要去談那傷心曲調傷心人,須遠遠躲開煩惱事,唯有眼前景是真。 瀟瀟已離開江湖許久時日了。他曾以為自己會一直跟糾纏不清的血雨腥風相伴,辨不出何時生何時死,未料得如今卻過上了平和的日子。他帶著小俠尋了一處漂亮的地方,有山有水,青茵碧樹,便這樣住下。 起初,他很警覺,外出時都注意著避開別人,極少跟那些生面孔交流,是在提防那曾經無時無刻不覓縫而入的威脅;過了一段時間後,他才放下戒心,像無數從紛爭中退身的人一樣,安安穩穩地生活。 在這兒的日子其實挺單調,周而復始的月落日昇,春夏秋冬。有金小俠陪著,倒也不無聊。他不擅長教導孩子,但大概知道一些,譬如要讀書也要練武……還有別的什麼。好在小俠很聰明,也算得上乖巧,實在讓人省心。這樣安寧地過了幾年,瀟瀟便將那些前塵往事逐漸移到了心底,若無他人提及,大概衹會偶爾浮出,他也不會扔下小俠去做些傻事。 山上兇獸出沒,湖水深不可測,因此瀟瀟衹允許小俠在周遭轉轉,萬不得離居所太遠。有時小俠會帶些稀奇古怪的石頭給他看,有時是不知名的野果,都放在石xue裏頭,當作擺設。但在這天,急匆匆趕回的小孩給他帶回一個消息:湖邊有個不認識的人暈倒在地,看樣子可能是中暑了。 孩童心中存著良善,奈何力氣不夠,無法移動一具成年人的軀體,便急忙過來找瀟瀟,想救救他。 瀟瀟跟在小俠身後,一路小跑著來到不遠處的湖水邊,尋找他口中昏迷不醒的可憐人。 他並沒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也從來不信這些,如今卻隱隱感到不安,簡短的路程像被延長了幾倍似的。這是為何呢?單論這天色澄明,山澗水清,與往常相同,他都不該心生不安的。 “就是那邊兒,也不知這個人現在怎樣了……有沒有醒來呢?” 小俠擔憂地指了指前面十余步遠的地方,絲絲縷縷纖柳如紗如簾,疏疏掩著波光瀲滟,同翠茵岸上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瀟瀟無言上前,伸手將飄搖不定的垂柳枝條拂到一邊,眼前便明朗了;那人半跪在湖水旁的身形全然顯現出來,卻不回頭,自顧自掬了捧流水洗面,滴滴水珠在浮光躍金上畫出圓紋若蓮葉。 待臉上髒污洗淨,又理理那被風吹得凌亂的捲髮,伊才轉過身來,仰起頭,露出一張瀟瀟死也忘不了的面孔: “瀟瀟!我就知道是你,我終於找到你了……許久未見,你似乎變了些?” 伊——半花容現在的樣子,面上盡然是久別重逢的喜悅,反而讓瀟瀟不明了。 他們如今重逢,可不是什麼值得喜悅的事。 “義父,您認識他嗎?” 小俠見那人一醒來便熱絡地對著瀟瀟說話,也過來了。他站在一旁觀視,本以為這陌生的男人大抵是義父的朋友,可此時卻發現並非如此簡單。義父他既不歡喜也不懷念,眉宇間反倒陰沈;是仇人?若是仇人,向來冷厲果斷的義父為何一動不動呢?這之中摻雜千絲萬縷感情,實使幼小的孩童難以理解。 “小俠,你先回去。” 於是金小俠便很是聽話地回去了,留下瀟瀟與滿面疑惑的半花容。 “你什麼時候有的義子?我怎會完全不知曉?” “他是自在天女的孩子。” 瀟瀟的聲音極冷,沒什麼起伏,似是不想同他說話——半花容也聽出來了。 於瀟瀟,他說出此話時,自在天女死去的慘狀便在腦中浮現,那張原本恬靜美麗的臉龐因為劇痛而蒼白虛弱的模樣讓他也痛苦,陷入逃離不得的傷慟。他深知自在天女是被半花容毒害,一字一句都切齒。 可半花容竟作出詫異表情,言語遲疑,洗去脂粉的臉在此刻衹讓瀟瀟覺得陌生: “‘自在天女’……是誰?” 瀟瀟沒去想半花容會如何回答他,但這話語更讓他訝異,不可置信地瞪圓了眼。他後退一步,收回手,由那幾條細柳再次擋在面前,遮掩住半花容的臉。 他不願看,半花容偏要他看。伊站起來,也把那柳條甩到一邊,向前邁一步,雙手放上瀟瀟的肩,不無憂心地望著他: “你是怎麼了?我找不到佾雲,找不到暴風君,好不容易找到你……為何你看起來,不想見我?” 伊急切又不安,濕潤的雙眼直直望著瀟瀟,見他劍眉深蹙,神色複雜,可自己無論如何也想不出原因來。 數年前伊早該化作寒星點點,飄蕩天地之間,慢慢消逝: 這雖不是最合意的結局,也衹得接受。在如魂魄般迷離不知多久後,伊逐漸忘卻了許多事情,單將壞的捨去,好的留下,把惡人洗的清清白白。照理說,這樣便可放下,便可安心走去酆都路。然而,伊發現自己仍能醒來,仍執迷不悟。 現今在半花容的記憶中,衹餘瀟瀟,衹餘風雲雨電。暴風君與佾雲為何會消失不見?他們兄弟四人怎會分崩離析? “我……我可能,遺忘了一些事情。” 再怎樣問,伊也是不知曉的。 瀟瀟不再答亦不再問,兀自轉身。 “你走吧。” 他厭惡謊言與欺瞞,更厭惡去深究半花容此話的真與假。無論真相為何,都已過去太久 ,沒什麼意義了。 瀟瀟走了。 半花容依舊站在原地,沒去追趕。其實,在四處找尋瀟瀟的時候,伊曾聽到過一些話,都是壞的。人們說,風雲雨電到最後死的乾乾淨淨,衹餘下瀟瀟一人退隱;人們說,他們曾自相殘鬥,枉顧兄弟情義。 伊閉上眼,久違地感到頭暈目眩,似乎又要作孤魂飄零。 伊聽到自己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重重倒地。 —————— 瀟瀟終於還是將半花容帶回來了。 為仇,他該親自殺死半花容;為義,他不該冷眼旁觀。 幽暗洞xue內射不進外頭光亮,人影模糊,神色難明。 半花容躺在石床上,面容蒼白,看著冰冷虛弱。兩次突然昏倒讓小俠擔心這人有什麼隱疾,本想去弄些藥草來,還是未去成: 瀟瀟同他說,這個人一點問題也沒有,醒了就好了。 待人醒了,他就將人送走,最好再也不要相見。 可惜天不遂人願——天若是如此,也做不得天。半花容這一倒地,便是真正昏迷不醒,三日都未曾睜眼,若非伊脈象如常,瀟瀟幾乎以為人是瘋慣遭報應直接猝死了。 這三天,硬邦邦躺著的半花容像一具尸體,就算本來沒病,再這樣下去也該病了。瀟瀟不常去看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半花容到底是怎樣了,但小俠還蠻喜歡到這具跟尸體差不多的人旁邊看一看,坐一坐。據他所說,有時半花容的身體會變成亮晶晶密麻麻的星星,像瀟瀟一樣,他還沒見過人在睡覺時會變成星星。 瀟瀟聽了便想起佾雲曾告訴他半花容在他墓前自盡,最後化作點點繁星。真要做星星,那就快些吧,省的佔一張床鋪,讓人見了煩心。 半花容此人既是要死,就該死的徹底,死的乾淨,偏偏同雨一般千絲萬縷灑落不盡。 當時,他是如何回復佾雲的? 他“嗯”了一聲,沒點評幾句,甚是無趣的反應。 仇人死了,他該高興麼? 兄弟死了,他該痛心麼? 佾雲望著他,歎了口氣,亦不再說。 半花容早已死了。若再不醒,就當做死了吧。 夜色濃濃,萬籟俱寂,該是睡覺的時候。石xue裏多了半花容這個不速之客,瀟瀟難免去想從前,難免去想曾經。他已好久未被夢魘纏身,但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說是夢魘,卻絕對魘不住他,畢竟這夢魘本人他昔日天天得見。今夜他夢中沒有自己,衹有半花容: 佾雲口中所說,在他墓前自蓋天靈的半花容。 那個半花容還是一如既往的一身繁複行頭,白色的衣服上染了血污,有自己的也有別人的。伊走的踉踉蹌蹌,眼神迷蒙,固執非常;伊邊走邊說著話,聲音太輕太低,衹有自己一人聽得到。待伊終於走到空無一物的雨風飄搖,電閃雷鳴,風跟雨都愈發悽厲,瀟瀟這才聽清他的話: “雨永遠陪伴雷霆。” 話語甫落,瀟瀟猛然驚醒,睜開雙眼,便看見半花容斜斜坐在床邊,一張五官模糊的臉正對著他。伊未點燭火,此刻僅有洞口一束月光照明;月光微弱,xue內幽暗,皆是朦朧。 瀟瀟緩緩起身,並不言語,等半花容開口。 “你……” 伊張嘴卻說不出話來,聲音像是呼氣,於是夢跟現實便難分清。瀟瀟見伊低下頭,復又抬起,眼角模模糊糊一道淚痕未乾,被霧一樣的月光照得晶瑩。 伊伸手,將瀟瀟鬢邊長髮別到耳後,才說出一句話來: “你醒了。” 這句話不該他說,瀟瀟可沒有昏睡上三天都不醒。 此刻約摸是快到黎明,再過上幾個時辰,便該起來了。 “半花容。” 瀟瀟忽然叫他的名字。 “若你那日所言是假,我會殺你。” 那日所言,是半花容說自己忘卻了一些事。忘得好,衹要不記得自己曾做過什麼,他就好像什麼惡事都沒做,雙手不握一條冤魂,潔白又無辜;他仍可以自在逍遙,無須受罪孽跟血腥的折磨。 ——這又是何其荒唐? 應當讓伊知曉自己犯下的罪孽,讓伊明白自己為何會失去一切,失去兄弟間都信任與情義。 可是他們都失了過去,都不剩下什麼。 將過往的痛苦翻出來,會讓人更加痛苦;仇恨同情義一樣,不會因時間的流逝而消弭,衹會愈加強烈。 瀟瀟無法像以前那樣了,他不想再失去手足,更不想再延續仇恨。其實,不論半花容是否欺瞞,殺伊也無意義。 半花容在他心中早已是死人,死而復生,與他再無瓜葛。 我會殺你,我會殺你。半花容聽了此言如墜冰窟,好好兒的結義兄弟,金蘭之誼,瀟瀟怎會無故要殺他?又言自己若不欺瞞,便不殺……他難道真做過什麼萬惡不赦的事嗎? 江湖傳言半花容確實是惡人,挑起諸多禍端,可這些話他聽了,不敢認。 真是自己做的嗎?真是萬惡不赦嗎? 記憶是一片空白,雙手乾乾淨淨。 真是如此嗎? 雖然刻意遺忘,他卻知道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那數樁醃髒事他是做得出來的。 他就是這樣的人,嘲笑他人為情所困頭腦發昏,他自己何嘗不是在情字上陷得深深? 正因如此,半花容才執意找尋瀟瀟,且找到了。儘管他們之間已無法像昔日一般相處,隔了血海深仇。 半花容盯著瀟瀟,收回手,尖利的指甲仍掐了衣袖,發出些細碎的聲響。 “我不會騙你。” 瀟瀟不置可否,問他還記得什麼。 “我記得我們四人結拜,不知怎麼便反目,再有……” “你死了,我活著也無意義,於是自蓋天靈。” 他細細說了,將模糊不清的部分剔除,失落難解的地方一句帶過,然後便等靜靜聽著,一言不發的人回他。 殘缺的記憶講述完,不夠長,也絕不短。恍惚間,他記起從前,如現在一樣,他講,他聽。衹是瀟瀟很少回答他,沈默也是一種回答嗎? 瀟瀟看著別處,依然沒有給一個答復。 或許,他亦不知如何答復。 外面傳來幾聲鳥啼,清脆動聽;幽暗的石xue被照得敞亮,空氣裏是晨霧氤氳。 半花容絞著柔軟布料,鬆了又緊,終於還是說出那句不敢言明的話: “我想留在這兒,跟你一起。” 小心翼翼,滿懷希冀。 伊已經下定決心,倘若瀟瀟趕他走,他也絕不會走,他不願一個人長久的孤獨,他不願失去活著的寄託。 化作熒星的數年來,半花容仿佛無冢遊魂,終日徘徊天地間,渾渾噩噩,五感盡失。他衹有念想,人有念想才不會消亡。他應消亡的,幸而他無從消亡。 因此,當同樣的念想積壓到虛弱的魂魄再難以承受時,點點似雨似星的光芒復聚集成一個半花容,又到人世——半花容要尋他的念想。 人死了自是無計可施,但人活著,他一定能找到。 “求你……不要丟下我一人。” 瀟瀟見他又落下淚來,雙肩顫抖,眉目低垂,任誰看了都會覺得可憐。可惜這幅模樣他見過太多次,每次都是欺騙。 他幾乎麻木了。 “好。” 他可能是許久沒被人欺騙過了。 —————— 天色明朗。 半花容說要去準備早飯,離開居所,也不知是到哪裏去。往常這個時間,瀟瀟都在琢磨該做什麼樣的早飯。他常常先做點粥,去山上摘些鮮果,路過小河,會隨機電暈幾條魚;偶爾帶小俠逛逛早市,便直接買現成的食物;更少的時候,他念頭一閃,想要搞些奇奇怪怪的菜,譬如捲著魚皮做得像喇叭花一樣的普通胖頭魚,還有切成很扭曲的形狀的蔬菜熬的湯。其實味道都不錯,衹是除了瀟瀟本人外,誰都覺著這些奇形怪狀的玩意兒看起來不大討喜。 現在,瀟瀟不用思考做什麼菜,卻也不曉得該幹嘛,衹好什麼也不幹,對著空氣發呆。 他想,半花容是要留在此處多久?伊大概無處可去,是否要一直待在這兒? 他沒按最初的想法將半花容弄走,並非原諒;他提不起一絲情緒,是是非非都讓人疲憊。 金小俠父母之死與半花容皆有關聯,若哪日真相大白,半花容留在這兒,朝夕相見,對他來說實在不是一樁好事。 他得將這些罪孽隱瞞。 世事無常,半花容害死金小俠的至親,而今卻因金小俠獲救。如此惡因善果,讓人不解,引人苦笑。 廚房有幾不可聞的叮叮噹噹聲,半花容應是回來了,在擺弄那些鍋碗。一段時間過後,空氣中徐徐飄來點甜味兒,寂靜幽幽的居所忽然變得鮮活明亮。他走出去,簡單洗漱一下,也進了廚房。 “粥好了,我今早去外面買了幾支蓮蓬,跟一些點心。” 伊面上一層薄汗,正慢條斯理地給荔枝剝皮去核。小桌上的瓷瓶裏插著四五隻翠綠的蓮蓬,兩隻已被掏空;在桌子中央,齊齊整整擺了一盒很漂亮的糕點,旁邊是一袋子蜜棗。 小俠再進來時,三碗蓮子粥圍成圈放在桌上,熱騰騰冒著白氣。他一見半花容終於醒來,還與義父一同陪他用膳,很是開心。粥很甜,糕點裏面包了鮮鹹的rou餡,白瑩瑩的荔枝清涼又爽口。 本來,半花容不醒,瀟瀟又不大提起他,小俠滿腦疑問無處解答,衹好憋在肚裏;現在半花容醒了,小俠便按捺不住,問他是誰,是義父的什麼人,是如何找到這兒的。半花容回答他時擺出一個很溫柔的笑容,聲音輕巧,讓人覺得伊是值得信任的。伊說自己是瀟瀟的結義兄弟,是好朋友,衹是自己做過很壞的壞事,使瀟瀟傷透了心;如今再不會做這樣使人後悔之事,一心想陪伴他們。 至於如何找到這兒,是覺得這裏很美,可算是巧遇。 於是小俠看向瀟瀟,向來少語的人在聽完後既不否認也不讚同,拆開那袋蜜棗,取出黃澄澄一粒塞進小俠嘴裏。 事後,半花容沒有向瀟瀟解釋他的回答,而瀟瀟也未跟半花容講他刻意忘卻的過往。這位不速之客除了佔用稱為“客房”的所在外,並不曾對兩人隱居山腳的生活產生多大影響。添了一人,平靜的生活依然這樣過下去。 —————— 某天的一大早,小俠得了准許,吃完早餐便開開心心地採摘新鮮果子去了。他出門時背著大大的籮筐,聽了好幾遍兩個大人的囑咐,然後一下子消失在茫茫綠色中。 瀟瀟想著蹦蹦跳跳的小孩跟籮筐,忽然又很想釣魚,於是他找出一個不大不小的木桶,放到湖邊。他本來還該拿釣竿,但原來的釣竿被他上次釣魚時不小心電得黒脆脆,碰了就碎,衹好左看右看找了根看起來很直的粗木桿。 真是奇怪,為什麼釣魚會把魚竿弄得這樣慘? 半花容之前好奇問過他,結果得知他釣魚根本不是用釣的,而是把釣竿當電魚棍使: 站在湖邊,右手拿竿,等魚一咬鉤就滋啦滋啦通電;可憐的魚在水裏連撲騰幾下都難,直接翻了肚皮。上次是他分心,電放大了,導致魚竿變成碳棍。 乾的不好通電,光禿禿不好釣魚。瀟瀟將新釣竿浸濕,隨便係了根線,再搗鼓得像是可以釣魚的樣子,就一甩釣竿開始等魚。 半花容第一次路過時桶裏衹有兩三條小魚,焉頭巴腦的,跟死了一樣;第二次路過時,多了兩條差不多小的魚,之前的魚則是把肚皮翻回來慢慢游,腦子可能還不是很清醒。 終於,在第三次,湖面上浮出一塊很大的魚肚皮,一經對比那桶裏幾條小魚簡直是牠的曾曾曾孫或者曾曾曾孫女。這條肥大的魚立馬被提溜進擁擠的木桶,清醒的小魚幾乎沒地方游動,又急又呆地在大魚身邊打轉。 收桿。 大魚因為身子大,腦子也大,醒得比那些小魚快多了,沒等銀亮亮明晃晃的刀子將自己開腸破肚便精神起來,把曾曾曾孫和曾曾曾孫女甩得東倒西歪。 瀟瀟接過半花容遞過來的手帕擦擦濺到臉上的水,把不停掙扎的胖魚再度電暈。 嗯……這麼一條魚,做什麼菜好呢? “這是什麼魚?” 瀟瀟突然問他。 半花容從來沒研究過什麼魚叫什麼名字,衹知道吃起來都有刺,處理的時候都很麻煩。他打量著這條一動不動的魚,眼睛很大,身子很胖,長得挺像是他以前看過的“富貴有餘”這類題材的主人公。 “是……桂魚吧。” 聽說桂魚是吃rou的,怪不得剛剛尾巴甩那麼起勁,原來不是在抽打曾曾曾孫和曾曾曾孫女。 瀟瀟點點頭,雖然他也不知道這答案是對是錯,但這個答案很合他意,因為他腦子裏剛剛蹦出來一道叫“松鼠桂魚”的菜。 他把菜名報出來,半花容眼神詫異,問他: “你真要做這個?” 其實半花容想問的是“會不會”,畢竟松鼠桂魚是一道很有名很麻煩的菜,這種東西應該出現在飯館子裏,瀟瀟什麼時候做了廚師? 瀟瀟嗯了一聲,舉著寒光凜冽的刀開始處理暈乎乎胖魚。 半花容見他熟練地對付周身殘餘滋啦啦電流的魚,神色復雜,終於走進廚房去準備做松鼠桂魚的一堆配料。他把紅圓的番茄切成番茄塊兒,又搗成番茄醬,記起小俠說義父曾經自創過一道名為“花好月圓”的菜:將胖頭魚的魚頭剁下,放在盤子中間;然後從側面把魚身一刀兩斷一分為二抽掉中間的魚刺墊上幾片生薑,魚皮則是微微切離邊緣削成波浪狀;最後淋上亂七八糟的醬汁,全部放到鍋裏蒸熟。那時瀟瀟端出這盤花好月圓放到餐桌上,平靜的臉跟盤裏猙獰的魚頭形成怪異的對比;衹是這樣還算不上奇怪,但瀟瀟覺得魚尾巴得換個位置,於是切斷魚尾塞進魚嘴,說是花蕊。 半花容努力想象那道菜是什麼樣,是哪裏花好又哪裏月圓——松鼠桂魚是會變成哪裏像松鼠呢?小俠告訴他這種賣相奇特的菜瀟瀟做過不少,他感覺瀟瀟衹是想把魚弄得奇形怪狀才會做松鼠桂魚。 可是聽起來還蠻有創意,說不定真正看到時自己會讚歎一句奇思妙想十分漂亮,特立獨行別出心裁。他來這兒之前沒見過瀟瀟做飯,他還以為瀟瀟不用吃飯。 人都要吃飯的,人怎麼可能不吃飯? 瀟瀟真不愧是他看上的人,做菜都仔仔細細設計造型。 真傷心,瀟瀟之前做的菜他一個也沒見著。 再搗就成番茄汁了。他終於停下手,去幹點別的。 瀟瀟處理好胖魚後,又經過七七四十九或者二二得四道工序,成功做出張牙舞爪的造型,扔去鍋裏炸一炸又撈出來,就剩淋上酸甜的醬汁。 醬汁紅艷澄亮,桂魚金黃酥脆;二者相配,照理說味道不會差到哪裏去,看來這道松鼠桂魚做的十分完美。 衹有兩個問題:其一,盤裏的東西,怎麼看都不像是松鼠桂魚,怎麼看都像是活吞八爪魚後肚子被觸手戳開還蓋了層血的猙獰魚屍;其二,菜做太早太快小俠卻還沒回來,等他回來魚都涼透了。 瀟瀟正欲去尋小俠回來吃飯,便見老熟人傲笑紅塵提著兩包方方正正的東西風塵僕僕往這兒趕,看著有些忙碌。 傲笑紅塵經常來看望小俠,每次都帶著幾本書,說這個年紀的孩子一定要好好讀書多學知識,道義事理攏存心中;不出意外的話,這孩子長大後會變成偉光正的大好人,將來幫他的曾祖父維護武林和平,變成大英雄。 不管他以後會怎樣,衹要別像他的父親跟爺爺那樣,都是好的。 傲笑紅塵進門時先看到的是半花容,伊見了他居然還問好,半點都不認識他。瀟瀟作了十分簡短的說明:死過一次,記憶殘缺。 永遠一臉偉光正的人並未多想,把兩個包裹放在桌上,得知小俠還未回來,便先告辭,言他尚有些事要處理。這時他一眼看到沒端上桌的那盤魚,本來就習慣皺著的眉毛幾乎擰作一團: “這是……” “松鼠桂魚。” 松鼠桂魚是長這個樣子嗎? 傲笑紅塵雖仍有疑惑,也點點頭作了然狀,準備離去。 行至不遠,忽被人喊住,原來是半花容不知怎的追上來了。 “不留下來陪小俠用午膳嗎?” 傲笑紅塵見伊笑吟吟站在樹蔭下,神色同語氣皆跟從前一樣,未曾變過分毫。 他搖頭,說道: “不用,你們要照顧好小俠。” 說完他便走遠了。這句話本是憂心囑託,但對罪魁禍首說出來,實在讓人不知擺出什麼姿態才好。 數年過去,依舊是誰也猜不出半花容想做什麼,伊心思如海底亂針。 金小俠跟著瀟瀟回來,籮筐裏裝了滿滿冒尖兒的青李紫桃,還有各種鮮艷漂亮的果子。他剛進門便瞧見桌上兩包禮物,興沖沖問半花容傲笑義父是不是來作客;伊答傲笑紅塵有事先走了,小孩癟癟嘴,隨即就想拆開白色硬紙做的外層。 “先吃飯吧。” 瀟瀟將包裹收起,放到一邊,還算熱著的松鼠桂魚也被擺到了飯桌中央。 剛剛還活蹦亂跳很有精神的小孩猝不及防被嚇得抖了一抖,對著盤中頗血腥殘暴有張力的魚張張嘴,又閉上,再張開: “啊,這個造型是……雕的像真的一樣!” “這是你的好義父特地為你準備的松鼠桂魚,快嘗嘗呀。” 半花容笑瞇瞇地給他遞筷子,瀟瀟則是一句話不說看著他,眼神裏有一絲絲期待。 筷子碰碰彎曲的觸手,碰碰崩裂的肚皮,鮮紅的醬汁粘上筷尖。可能是看出他動作緩慢遲疑,瀟瀟忽然說這衹是一條魚。 喔……他當然知道這是魚。 義父也知道這玩意兒看起來不像魚嗎? 還好他早就習慣了義父的心血來潮跟詭異審美,像這樣的創意菜他已吃了不曉得多少盤,知道都是色香味佔後兩位的佳餚。 忙活一上午,腹內空空飢腸轆轆,小俠直接夾了一隻衝自己扭曲的魚rou觸手埋頭苦吃,邊吃邊說好吃好吃你們也多吃點;他中途聽到半花容誇讚瀟瀟此松鼠桂魚奇思妙想十分漂亮,特立獨行別出心裁,言語中懇切真誠全然出自真情,不像假的。 半花容說伊與瀟瀟是志同道合的好兄弟,果然如此。 他以後會吃上更多創意菜。 —————— 半花容來時穿的是女裝,來後也習慣天天往臉上塗脂抹粉,說話輕輕柔柔還隨身帶著塊小手絹兒,瀟瀟見慣了,小俠卻很好奇:他不知道男人為什麼扮女人,半花容是喜歡扮女人,抑或原本就是個陰陽人? 他倒從沒把半花容認錯成女人,畢竟半花容雖不是魁梧大漢,也絕不是弱柳扶風,身形跟義父差不多,完全是個男人。 可是哪有男人要求小孩子喊他“jiejie”的呀! 瀟瀟是義父,半花容是義父的兄弟,那小俠就可以叫他伯父或者叔叔,前面再加個“半”字就好;然而半花容一聽到小俠喊“半伯父”就搖頭歎氣,摸摸他的腦袋,嘴裏念念有詞: “哎呀,聽起來好像半個伯父,真不好聽,還是叫我半jiejie好了。” “這,半jiejie聽著也……” “那你就叫我花容jiejie。” 總之是讓人喊他jiejie就對了。 “花容jiejie,你,呃,你是男的嗎?” “當然。” 半花容如願以償,很是受用,笑瞇瞇地拿了塊甜糕給小俠,被瀟瀟截胡: “會蛀牙,少吃些。” 他順便咬了口糕點,甜甜膩膩的,需要配上杯茶。 “就叫伯父。” 花容jiejie最終還是當了伯父,傷心地用手絹擦擦不存在的淚水,接著像是發現了什麼似的“咦”了一聲: “這兒怎麼裂開了?” 小俠的右臂袖子細看下有一道裂痕,約摸兩個指節的長度,被歪歪扭扭的針腳掩著,縫的不牢固,開線了。 “是之前被樹枝劃拉的,義父幫我縫上了,什麼時候又裂了呢……” 半花容摸著這道裂痕,轉臉看瀟瀟,眉眼帶笑,跟小俠說讓他再縫補一下。 瀟瀟被他這麼瞧了一眼,渾身不自在,默默把剩下的糕點吃完。他記得自己把那道口子縫成什麼樣兒,他壓根不會飛針走線鏤月裁雲,能在布上留幾個針腳就已經很難得了。 沒辦法,衣服破了要縫,小小一個裂口犯不著找裁縫,他就衹好自己動手。 晚上小俠換了衣服,半花容便尋得針線來縫補。伊坐在床邊,燭火明亮,卻難照清細針白線,於是伊將蠟燭放近些。 屋裏不衹半花容一人,還坐著個虛心求教的瀟瀟。他想看看半花容是怎樣縫,以後他也會縫得好點。 半花容熟練地穿針引線,將原先鬆散的細線拆開,改成細密整齊的針腳,故意放慢了動作讓瀟瀟能夠看清。 從前伊為了瀟瀟裝作女子打扮時,一道把女紅也學了,無聊時可繡點花花草草打發時間。男子習女紅實為罕見,更有人言其為不齒;伊是否也為人所不齒呢? 瀟瀟為了這個小孩兒來跟伊學縫紉,他是自在天女之子——那是誰?瀟瀟不說,衹在他們相逢那日提過一次,之後再未有言語。 半花容猜此女是被自己所害,不然瀟瀟不會以她的名字拒絕自己。銀針刺入柔軟的布料,從另一處穿出,帶著截絲線,反復了多次。 既然瀟瀟不告訴他,他就不問。半花容也許做過壞事,但現在他什麼也不記得。 半花容歪頭瞥了眼瀟瀟,見他一句話不說衹盯著自己剛補上的針線痕跡,想到他是如何穿針引線,如何縫縫補補,又是如何仔細小心,不由得笑了出來。瀟瀟不知伊怎麼突然笑了,將眼睛從針線上移開看伊,露出點疑惑的神情來。 “我想到你小心又認真的模樣了呀。” 半花容呵呵笑著,將線頭剪掉,然後翻看衣服上還有沒有其他破損。確認就這一處後,伊收好針線,再疊了衣服,放到墻邊衣簍裏。 其實,伊想問瀟瀟,今後我會一直在這兒陪你,衣服由我縫便好,你可以不用做這些,你何必要做這些?伊終究沒問,伊心中已有答案。 “瀟瀟。” 伊小聲喚道,聽的人便抬頭看伊,等伊說下一句。 “我還是覺得你從前穿的那身黒色好看,明日去買幾匹布,我為你做一件衣服,好麼?” 瀟瀟本欲拒絕,但半花容就這樣直勾勾看他,眼神中居然有一絲乞求,讓他將拒絕的話嚥下,衹得說了句:“謝謝。” “呀,生疏了……” 半花容掩唇一笑,心情愉悅,已經開始想要買什麼樣的布料來做衣服了。 —————— 夏去秋來,燕去燕返,又是多少時日過去。 當半花容終於確認瀟瀟已然接納自己時,便向瀟瀟告白了。 他既沒有得到拒絕,也沒有得到回應。但是,瀟瀟沒有讓他離開。他們都當做無事發生一樣,繼續過著有些太閒了的日子。 外面是很美的藍天,雲彩如煙,微風徐徐。他下定決心訴說的愛意,於瀟瀟而言,也像這風,一陣過去,無蹤無跡。 “我昏迷三日,那三日我一點意識都無,像煙霧般快要散去。但我還是醒過來了,是你救活了我。我去尋你,你正睡著。” “我害怕你就這樣一睡不醒,我害怕再也見不到你。” 瀟瀟又是沈默。他沒有合適的答復,便習慣不去說。在這樣的寧靜下,風吹過草葉的聲音,鳥啼叫的聲音,都愈發清晰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