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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下】

    【八/下】

    诸葛孔明得的是急性胃粘膜出血,虽然当时情况比较紧急已经开始呕血,但好好调养慢慢就能康复,不算非常严重的大病。刘玄德还是不放心,拉着他去做了肝功能检查,好在没什么问题。据医生所说诸葛孔明不易醉酒大概是因为他体内一种名字很长的酶分泌水平在普通人之上,因此分解酒精的能力格外强,因此虽然已经伤了胃但却不至于影响肝功能。

    “淹死的都是会水的,这种情况也是一样。”医生把报告递给刘玄德,他也看不太懂,但还是认认真真比对着孔明的各项指数是否在正常范围内。只要这堆生僻拗口的名词和长长的数字串能证明诸葛孔明健康他就放心了,“一般人在胃黏膜受损以前首先都要么晕要么吐,醉酒虽然难受,但也是身体的保护机制。像他这种会喝酒的人情况就不一样了,因为有不易受醉酒影响这个’优势’,往往心里就没数了,喝酒伤了胃才知道难受,可就比宿醉一晚难受多了。”

    后来刘玄德又想起那天那个负责化验的医生所说的这些话,突然发现诸葛孔明人生中之后发生的许多事,大抵皆是如此。

    胃黏膜出血要卧床静养,刘玄德索性指使医生直接给诸葛孔明开了两个月的住院,反正医院公司连带着诸葛孔明都是他的,钱左右都是从他账上出。孔明自然是不愿意,才呆到第二天就已经呆不住了,刘玄德也有办法治他,他自己早中晚雷打不动地去医院名为陪床视为监控,其他时间他给公司的人排了三班,轮换着去诸葛孔明那报道。时间一长孔明也明白这次刘玄德是铁了心要跟他较劲,他这人向来识时务,也就不再策划着避开刘玄德的眼线偷跑回公司,每天躺在医院里看看书或者折腾些模型之类的小玩意。

    孔明眼下这种情况只能吃流食,严忌辛辣生冷,因为吃药还要控制钠的摄入,因此刘玄德每天只能从医院的食堂给他买些白粥,连咸菜都不能就。孔明是吃重油重酱的鲁菜长大的,一天三顿粥自然是不习惯,刘玄德还愁着怎么哄这小祖宗,出乎他意料的是诸葛孔明倒也不嫌弃,似乎吃得还津津有味。虽说孔明向来不是挑剔吃穿的人,但他这次表现的这么配合还是让刘玄德很意外的,只能解释为这次诸葛孔明是确实吃了亏长了记性,总算也学会照顾自己了,这么想着还让刘玄德觉得有点复杂的欣慰感。

    后来刘玄德发现完全是自己想多了。孔明之所以吃的津津有味是因为他在床缝里藏了包酸辣萝卜干,藏的非常隐蔽,还是刘玄德趁着他去洗澡帮他换被单发现的。根据他当时的推测绝对是孔明策反了黄汉升或者赵子龙中的一个趁着探病给他带进来的,前者看诸葛孔明跟自家宝贝儿子似的惯着,后者看诸葛孔明跟天上掉下来个神仙似的供着,然而两个人都之天对地死不认账,发誓他们作为成年人不可能干这么不明事理的事情。

    后来他才知道是诸葛孔明以“你帮我带进来我就帮你写暑假作业”为条件,收买了放学去看他的初中生刘公嗣。那时候公嗣胖,他为这事打刘公嗣把自己手都快打肿了。

    刘玄德打了粥不动声色地在那等着诸葛孔明回来,也没看着他把粥喝下去自己出去打电话了。孔明还以为机会来了,一找却发现萝卜干的储备全都无影无踪,知道自己被露馅了刘玄德还给他留面子,也就自己顺着台阶下了。等刘玄德讲完了漫长的电话交代完了公司的事情回来,发现诸葛孔明已经裹着被子乖乖睡着了,旁边矮柜上放着刮得干干净净的粥碗。刘玄德站在床边端着空碗看了一会,经过这两日的休养孔明已经好了许多,脸颊也总算有了些血色,沉睡中睫毛抖动如蝶翼,微启的嘴唇总算不再泛白,微微带着笑。他本不想叫孔明刚吃饱就睡下,怕他积食,但又没舍得叫醒他,只轻轻他梳理好还有些潮的头发,省的等他睡醒了一边会不安分地翘起来,像藏了只小鸟在里面。

    明明睡着的时候这么好看,怎么醒了就那么可恶呢。刘玄德想着,有些想笑,却不知道为什么眼睛一酸,又笑不出来了。

    他有多久没有像这样毫无负担地睡个安稳觉了?之前刘玄德夜里经常被他吵醒,因为诸葛孔明在梦里都喋喋不休地跟人针锋相对地谈判或是慷慨激昂演说。刘玄德也不摇醒他,孔明白日里多思,夜里便少眠,醒了就睡不着了。再说听他说梦话蛮有意思的,有时候他都忍不住要为诸葛孔明梦话的条理清晰鼓掌。

    他自然也知道医院的病号饭难吃得很,白粥就像煮蜡烛,难以下咽,但为了孔明别落下什么病根也只能先这样了。刘玄德有些心疼地轻轻掩了病房的门出来,抬头一看走廊上坐着个熟悉的身影,是庞士元,“董事长辛苦啊。”

    “士元来看孔明?来的不巧啊,他刚睡下。要不明天他精神好的话我给你打个电话你再过来?”

    “不用不用,”庞士元摆摆手,“我不来找孔明,他有这么多人看着,用不着我跟着cao心。我是特意为找董事长你。”他嬉皮笑脸地给刘玄德递了根烟,“这样就不算翘班了吧?”

    刘玄德下意识要拒绝,但庞士元陪着笑脸他也不好拒绝,只能先接了烟,“找我?是公司里出了什么事?”

    庞士元咋着嘴似乎颇为惋惜,“董事长跟孔明呆在一起时间长了,倒是越来越像。也不知是谁像谁,总之都是张嘴闭嘴三句不离公司了。”说着冲刘玄德扬扬眉,“怎么不抽?这烟不冲的。”

    刘玄德摇摇头,“戒了。再说医院禁烟。”话虽这么说,他也没坚持把烟还回去。

    “我知道董事长不抽烟,但我觉得您现在需要来一根。事实上,您早该来一根了。”庞士元看着他别有深意,“至于禁烟嘛,我知道有个地方没摄像头。何况这是季汉自家的医院,您是季汉的董事长,还有自家人打自家人的道理?”

    刘玄德被他说得一愣,随后笑着摇了摇头,跟着庞士元去走廊尽头抽烟去了,在心里感叹着他们俩到底是师兄弟,连可恶都一样可恶的让人喜欢。

    “孔明名义上是我的师弟,其实说是我的亲弟弟也不为过。他大哥大他不少,老早就出去留学了,根本没管过他。他爸又去得早,所以孔明从小没少往我们家跑,我叔叔比起我还更亲他呢,我们俩小时候为这事没少打架。一开始他打不过我,后来他个子窜的太快,我就打不过他了。”庞士元给他点了烟,两个人加起来年龄都改入土的男人在窗口跟高中生一样提心吊胆,“他啊,没别毛病没有,就是主意特别正。选老板、选老公,两件大事竟然都没跟我这个当哥哥的说一声,像话吗?弄得我连行使一下’你敢对我们家孔明不好我就打断你的腿’权的机会都没有。”

    “噢?”刘玄德笑了,他素来是与庞士元说笑惯了的,随他怎么满口跑火车也不恼。刘玄德和诸葛孔明的私人关系跟公司里除了他那几个兄弟之外的大部分人都是保密的,不过孔明虽然没特别告知庞士元,但也没有瞒着他的意思,聪明如他自然一眼就看穿了他们俩关系非比寻常,“士元这是想起来要来打断我的腿了?”

    “哪能哪能,您是孔明的老板,现在也是我的老板。我要打断了您的腿,那您不得打断我的财路?孔明他不得打断我的腿?”庞士元做作地陪着笑脸,“再说了,我要是真打,那也得有您对孔明不好这个大前提在啊。”

    刘玄德许久不抽烟了,一口吸得猛了竟被呛的肺疼,咳了好久才慢慢平复下来。他自然是听出来庞士元话里有话,隔着一层烟雾有些迟疑的望着后者,默然良久,刘玄德缓缓地叹了口气,“士元,你说心里话,我对孔明好吗?”

    “俗话说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哪有我这个外人插嘴人家家事的份。”庞士元弹了弹烟灰,“董事长自己觉得呢?”

    “我不知道。或者说,以前我知道,现在我不知道了。”

    “因为孔明出的这事?”

    刘玄德听了他这话,没有正面回答,只是低下了头,“士元,那天你说,你好奇能让孔明做到这个份上的人是什么样的人。’这个份上’究竟是什么意思?”

    庞士元一愣,“董事长还记得这话呢?”他又狠狠抽了一口,“我不是让您自己问他去吗?”见刘玄德垂着头盯着那烟头也不言语,于是他继续说着,“算了,过日子嘛,不都是你瞒我我瞒你。以前有酒场不管是谁做东,孔明一律是躲着不去的,不论是导师请客还是同学聚会都是打死也不去,哪怕是关系最好的人要拉他出去聚聚他也不愿意。但我大学毕业散伙饭的时候我还是把孔明绑去了——他那天强拉我过去大概也是为了报当年的一箭之仇吧。那天大家喝的都有点多,闹得厉害,只有孔明没醉。那天晚上他忙着结账善后,忙着把那些喝的人事不知的学长学姐塞进出租车,一直忙到后半夜,一切都有条不紊的。我是最后的走的,我记得当时孔明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一地杯盘狼藉中间,突然觉得心里怪不是滋味的。”庞士元叹了口气,“我没问过他为什么不愿意去,但那天开始我有点明白了。一堆醉鬼中间,唯一清醒的人最不好受吧。但现在,我没想到的是,他竟然主动要混迹于醉鬼之中,还执意要做醉鬼中最清醒的那个。”

    刘玄德猛然想起孔明醒来那天早晨他问他一向有数这次怎么喝的那么过。诸葛孔明只是笑笑,说他有些好奇,却不说好奇什么,那时他还以为诸葛孔明是好奇自己到底酒量几何。

    他看着那燃烧的烟头,忽然觉得肺里火烧火燎的,得有六七年没抽了,果然日子长了,什么都淡了。半晌,他忽然笑出来,“士元虽不明说,但答案已经很明显了吧。”

    庞士元却被他搞糊涂了,“什么答案?”

    “我是对孔明不好。是我逼的他那么辛苦,明明他一个人在苦撑着,我却帮不上什么忙。”他无意识地攥灭了烟头,庞士元吓得变了脸色,连忙扒开他的手,见里面烫起一个水泡来。他却不觉得很疼,他感觉哪都疼,手疼早就感觉不到了。“孔明给了我那么多,我又都给了他些什么?”现在再装被烟呛的流泪好像来不大即了。刘玄德有些自嘲地笑着,感觉嘴里咸涩一片。

    庞士元手忙脚乱地拉他去洗手间冲手,又给他找纸巾,心里暗自埋怨自己怎么脑子一热给自己找了这么个麻烦老板。谁让这麻烦老板就愿意把别人的麻烦当成自己的麻烦,因此变得越来越麻烦了呢。庞士元笑着摇摇头,眼下他已经重新冷静下来了,对刘玄德几日来的所思所想也猜了个七七八八。“董事长,我问你个问题。如果不是孔明,如果是你,你把自己喝的胃出血了,你的胃出血能不能跟他的胃出血换来等价的效果?”

    刘玄德被他问懵了,半晌摇了摇头。

    庞士元很耐心地领着他去药房拿点烫伤膏,“那要是你把自己喝死了呢?能不能达到诸葛孔明胃出血的效果?”

    刘玄德皱皱眉,大概是嫌他这话太难听,不过还是诚实地摇摇头,“恐怕也不能。有些东西不是卯足劲拼酒能拼出来的。”

    “这就是了。”庞士元满意地点点头,“经济学中有一个名词叫’比较优势’,董事长应该听说过吧?这是个很有意思的词,他有意思就有意思在他揭示了一个认识的误区——人与人之间不是平等的,因此也是无法相互回报的。有些人的绝对优势在方方面面都远远超过常人,他们能轻松完成的成就是普通人奋斗一辈子都难以企及的,诸葛孔明就是这种人。”

    刘玄德还是没什么反应,庞士元也没管他,只是接着说着。

    “我认识孔明很多年了,不能说了解他,但他只怎么想的,我多少能猜到一点。他说他不在乎,是因为他真的不在乎,因为他是以一种很不同的角度来看待我们每日所经历的一切的。他理解的东西很多,什么人想什么要什么他看一眼就能明白,但能理解他的人太少。”

    ——南阳,二十六岁的诸葛孔明在他办公室的折叠床上蜷着身体睡了不怎么舒服的一觉,做了个又长又怪的梦,睁眼是一片黑暗。他听见窗外的桃树摇晃树枝,飞鸟落下又飞起,汽车的喇叭响了三下又亮了亮车灯,但这一切好像都发生在很远的地方,而他的身边是一片密不透风的黑暗。

    “他的生活大概跟宇航员遥望地球有点像吧?虽然能看到很多很多东西,比地球上任何一个人见到的都广,整个国家的人都在担忧他的安危,但仍然觉得自己是孤单的,因为他也确实是孤身一人。”

    ——他睡得有点乏了,这寂静让他很不舒服,但他也习惯了,在一片黑暗中醒来是生活的常态。太静了,这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整个办公室,整个楼层,甚至整个校园可能只有他一个醒着的人。现在他要做的就是等待眼睛慢慢适应黑暗,然后收拾好东西回家去。如果他想见的那个人没有来,那么其余的谁都不必见了。

    “他并不轻生,但就跟等待晚点的飞机是一个道理,他只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把自己活着的时间消耗完。然后突然有一天,因为某件事,他意识到,他可以为了某件事,某个人活着。于是活着对他而言不再是一件很必须完成的事,而是一件必不可少的事。”

    ——突然,猝不及防,有人打开了灯。于是一切色彩、声响、气味,一切很远很远之外发生的事情,都仓促地涌进了他还没有适应光芒地狭小瞳孔中。

    他以为那个人是崔州平,于是他叫了他的名字,问他几点了。他忽然开始关心时间。

    “孔明是不愿意喝酒,但他愿意为了你去喝酒,这就是我想说的。你应该接受,当然,你应该对他为你所做的满怀感激,但仅仅是感谢而已,不必怀有任何愧疚,因为愧疚会带来怨恨。’比较优势’是由’比较’产生的,你存在的本身就是对他最好的回报。”

    ——“一点了。”他梦中的声音回答道。

    那一刻就就是究竟是诸葛孔明的梦醒了,还是他梦的延续呢?

    “但我肯定会走在孔明前面的,我大他二十岁,这样的年龄差距是永远无法抹平的。”刘玄德一边往手上抹烫伤膏一边说,他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庞士元认为这是个好现象,这说明自己说的话他听进去了,“我注定要留他一个人,到那时候该怎么办?”

    庞士元沉默良久。

    “那就尽可能的死得其所吧。尽可能的用死亡延续你在他生命中的存在。”他最后说。

    刘玄德回去的时候诸葛孔明正在看书,或者说假装看书。从刘玄德的脚步出现在走廊到他拖了个凳子坐在诸葛孔明床边,这么长的时间孔明捏着书页的手指连一寸也没有挪动。

    他以为刘玄德是来找他秋后算总账的,但这次他好像又失算了,刘玄德看起来并没有要跟他理论的意思,这多少让孔明有点挫败。跟刘玄德理论还是很好玩的,因为刘玄德不讲理,他就也可以偶尔不讲理一下。

    “饿不饿?”刘玄德抱着个好像从隔壁大婶家的储藏室偷的大婶上世纪给大叔送煮鸡蛋用的一样的保温桶,诸葛孔明有点想笑,但他还是憋住了。以他对刘玄德崇高的审美情cao的了解,这估计是刘玄德用大衣包着就怕认识的人知道,真跟做贼一样带过来的。如果他笑了他家董事长一定要恼羞成怒,然后他改善生活告别水煮蜡烛最后的希望也就破灭了。

    不过他确实饿了。医院提供的水煮蜡烛口味白粥不光难喝,而且大概是为了好消化所以稀的很。这倒是个好现象,至少他的胃终于能感受到疼和麻之外的第三种感觉了。

    刘玄德见他很积极地点点头,把保温桶打开递给他。有一股很温暖的香味挠了挠他的鼻尖,闻起来像是豆浆,又没有豆浆那么重的豆腥味,让人闻了浑身暖烘烘的。孔明一开始很期待,但在看见那一桶奶白色的粥时又有点失望。刘玄德看到了他闪闪发亮的眼睛迅速地灭了下去,有点好笑,“你先尝尝再说。”

    也是,毕竟这锅粥看起来稠稠的,还很做作地摆了几片干玫瑰花,闻起来有股淡淡的玫瑰味还是很能吸引人的食欲的。于是诸葛孔明舀了一大勺塞进嘴里——

    “好烫!”感觉舌头被烫了一个洞的孔明赶紧把勺子吐出来,勺子砸进保温桶里,不少粥渐在了被单上。

    “这么心急干嘛!刚出锅,你那么聪明怎么也不知道吹吹再喝!”刘玄德又好气又好笑,忙取了纸巾帮他擦干净,又舀了一勺,轻轻吹的半凉了送到孔明嘴边上,“张嘴。”

    这次孔明学乖了,自己又吹了吹才敢把勺子又含进去。一股暖暖甜甜的东西顺着他的喉咙滑下去,整个人都变得热乎乎的。“好喝。哪家粥铺买的?”

    刘玄德又舀了一勺吹凉了送到他嘴边,“我自己熬的。”

    “你会做饭啊!那之前怎么整天让子仲负责伙食?”诸葛孔明睁大了眼睛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刘玄德被他弄的有点不好意思,他前小舅子现合伙人做饭难吃是所有季汉成员盖章认定的,“以前不会,也没想过。这是现学现卖罢了。”

    “我先生不愧是季汉集团董事长。”孔明小狐狸似的眯起眼睛笑了,看起来餍足得很。

    这句马屁拍的没什么逻辑,会煮粥跟能成为季汉集团董事长没什么关联,但刘玄德还是很受用就是了,“你这两天怎么奉承我都不为过。”

    孔明讨了巧,也懒得再自己动手,就等着饭来张口。刘玄德看他很乖巧似的看着自己,眨着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罢了罢了,这双眼睛都能都把他的心摘走了,还骗不到两口粥吗?他只能舀了一勺又一勺吹凉了送到小祖宗嘴边上。

    等一桶粥都见了底,诸葛孔明迷迷糊糊地有想睡了,他现在由内而外都暖呼呼的,像是一床晒足了阳光的棉被。刘玄德却不打算放过他,他收拾好了家伙,正襟危坐,表情几乎可以说是严肃地看着诸葛孔明,“孔明,我跟你谈点事。”

    “你说,我听着。”孔明星目微饧,连声音都带上了一丝暖色的睡意。

    “我想要你做季汉的首席执行官。”刘玄德面色沉静如水,心却跳的厉害,两面敲得鼓皮都要破了。孔明被他这话一激,睡意消散了不少,眨了眨眼睛看向刘玄德,“依我们现在的规模设首席执行官有点早吧?有个总经理不就足够了?”

    “首席执行官和总经理是不一样的。”刘玄德耐心到几乎是温柔地说,但孔明清楚他这温柔的芯是极坚韧的,可以暂时弯曲,却永不会折断,“首席执行官是公司的代表,是等同于董事长的存在。如果说董事是公司的心脏,那首席执行官就是大脑。这个职务只要有就是你的,只是时间早晚问题,这样以后你做什么都方便,也不会有人再有异议了。”

    孔明沉吟了片刻,他舔舔嘴唇,甜的。

    “好。”他点点头,声音很轻,回响却很长很长。

    于是季汉的首席执行官,就在一间病房里就职了。没有聘书、没有宣誓仪式,甚至没有经过股东大会表决,只有两个人相视一笑。

    “我做首席执行官有什么好处?”

    “我给你熬粥。”

    “只有粥啊?”

    “别的也可以。你想吃什么就做什么,随你。”

    诸葛孔明打开公寓们的那一刻就意识到刘玄德来过了。

    他已经嘱咐过刘公嗣不要把马幼常引咎辞职的事情告诉他,但即便他能堵的住刘公嗣的嘴,法孝直、庞士元、赵子龙、魏文长,还有那么多人,他如何能一一嘱咐到。何况公司的策划顾问辞职了这么大的事,不传到刘玄德耳朵里几乎是不可能的。

    再说,难道瞒住了他这事,他就不会再cao心了吗。

    黑暗和寂静因为那熟悉的香味显得不再那么冰冷,倒像是包裹一份礼物的神秘包装。他走进厨房,灶台上开着很小的火,朱红的铸铁锅里有什么东西在咕嘟咕嘟作响,细而轻的声音在空气中炸开,像一朵朵看不见的烟火。孔明没急着打开锅盖,他想把这一刻延长一点,再长一点,一直到太阳再一次升起,他又恢复了季汉不讲情面的首席执行官诸葛孔明的样貌。

    他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孔明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眨眨眼把那些他不该有的情感驱散了,却在取出手机的那一刻意识到自己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徒有其表自欺欺人。

    是刘玄德。当然是他。孔明苦笑着,手指在红色的按钮上犹豫了许久,最终拖动了绿色的那个。

    刘玄德似乎反而成了没反应过来的那个,半晌只有细微的电流嘶嘶作响声,诸葛孔明屏住了呼吸等待着,在黑暗中听着电话那头的人细微的呼吸声,就像在夜里醒过来听着枕边人轻轻的鼾声。

    “孔明,你回家了吗?”过了良久,刘玄德慢慢地说,似乎夹杂着松了一口气的长吁。

    诸葛孔明点点头,然后他反应过来他们俩在讲电话,刘玄德看不见他。不过对方似乎本来也不是为了得到他的一个回答,只是自顾自地说下去,“我看你这几天出差挺频繁的,现在虽然入了春,但天气反反复复的,你在外面吃不好睡不好,我担心你胃会吃不消。”

    诸葛孔明“嗯”了一声,不敢再多发出声么声音,生怕感情找到决堤的缝隙。

    “我听说今天凌晨你飞机一落地就直接回公司了,就跟公祐借了钥匙,想给你做点好吃的……不过我寻思你累了一天了,大概也没什么胃口吃油腻的,就熬了点粥。”刘玄德的声音有些陌生的讨好意味,让孔明蓦地胃脘揪紧抽疼了一下,好在只有一下,“我这骤然闲下来,还不太适应,总想给自己找点事做,这样生活还有个盼头……不好意思,该跟你提前打个招呼的……我明天就让公嗣把钥匙还回去,你不用担心——”

    “没事。”孔明堵住听筒快速换了下气,待呼吸平顺了才又松开手,“谢谢你,我今晚正好饿了懒得做饭。”

    “那……钥匙就先留在我这了?”刘玄德的声音有了些底气,听起来似乎高兴了不少,“你想吃什么给我留条子,我明天去给你做。那粥还在火上滚着,你回了家就赶快拌拌,我放水挺多的,但烧了这么长时间也可能有点糊。锅巴你可别吃,那个不好消化,倒了就行。”

    他絮絮地说着,孔明却早已承受不住,他空着的那只手紧紧压在眼睛上,他感觉自己的眼睛很热,甚至有些发烫。孔明不敢出声,但饶是这样,刘玄德还是感觉到了异常,“孔明?你在吗?”

    “我在。”他肺腑间胀满了酸涩的气体,在春夜的微寒中凝结成水雾,压得他眼眶酸重。

    “……那就好。”一阵漫长的停顿,“我没别的事,你说了一天的话也累了,我就不烦你了。你赶快吃饭,吃完饭早点休息,碗筷泡在水池里就行。粥我烧了不少,明早你还可以做早饭。”

    随着一片有些仓促地忙音,孔明握着手机的手无力地垂下,他甚至几乎抓不住手机,紧扣灶台边缘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泛白。

    为什么非要假装一切和从前一样?还要多此一举地来做晚饭,甚至打这个此地无银地电话过来,说些无关紧要不明所以的话,幼稚地掩饰着关心仿佛他是玻璃做的,连爱也会让他受伤似的。

    仿佛是有心与他作对,这时候诸葛孔明的肚子很不争气地叫了起来,这突兀的声响在寂静中突兀得让孔明忍不住发笑。饭还是要吃的,日子还是要过的。他在洗碗池里洗了把脸,就着油烟机的灯光打开了锅盖。

    还是一样掺了豆浆的粘白米粥,发亮的细小气泡喋喋不休地咕嘟做响,热腾腾的白气有生命似的直朝着人扑过来,还做作地撒了几片干玫瑰花,已经因为吸水舒展开。孔明深深地吸了一口,感觉暖洋洋甜丝丝的香气渐渐中和了他体内充斥着让人鼻酸的气体。

    他忽然想起童年时看的动画片里好吃的都是会发光的,即使是黑暗中也能把人的脸照的亮堂堂暖洋洋的。

    他关了火,用勺子稍微舀了一点贴近锅边相对凉些的粥,没怎么细想就送进了嘴里,却不想今天上午被药烫过的舌头还是受不了,一阵钻心的痛感逼的他把勺子吐出来,“好烫!”他忙把勺子吐出来,急着鞠了一捧凉水含进嘴里,看着汤匙掉进锅里,粥飞溅出来——

    诸葛孔明愣愣地看着这一切,顾不得自己嘴里还含着一口凉水。半晌他大笑起来,差点呛着。

    不怪他想要假装一切和从前一样。他咳嗽着,笑的眼泪都要出来了。

    难道他不是一样在自欺欺人,在假装坐在季汉董事长办公室里的人还是刘玄德?

    从那个夜晚以后,他们之间维持了一种微妙的默契。刘玄德会在他不出差的日子里倒他公寓帮他准备好晚饭和早饭,顺便收拾好前一夜剩下的碗碟。他们偶尔会用纸条相互沟通一些生活的琐事,冰箱里过期的牛奶已经换了新的,或是蒸的馒头要熘多长时间,就像还住在一起时那样,但从来碰过面,仿佛彼此生活在不同的时空中。

    一直到今天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