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3、痛饮酒

    仗着卓绝的社交能力，至晚宴时分，家属沈旭峥已打入本届学术会议的核心集团，被请去正教授那桌上坐了。严若愚不觉意外，两个茶歇加一个午饭的工夫，于他而言，算低效了吧。唉，就是自己也坐这一桌，怕消化不良。

    中午吃得简单，在西餐厅吃自助，各吃各的，账单一人一结还好说。晚上都来中餐厅吃大席了，沈旭峥觉得，自己堂堂汉学家阿部桑口中的“社长”，蹭穷措大的饭未免缺德。于是跟卢教授说，这四桌的饭菜酒水都记他账上，还喊服务员过来，跟酒店经理打声招呼。显然经理跟他更熟，卢教授就争不过他了。

    忙前忙后的学生们也坐了一桌。钱春秋朝那桌掸了一眼，没瞧见昨天那俩高素质博士，就了然，师兄有心了。想想昨天火气也重，于是跟师兄举杯感慨：“师兄来J大十多年，非唯使虞氏学术薪火不绝，今更燎原于通都，扬声名于寰宇，大不易啊。”其他师兄弟也跟着举杯，卢教授哈哈一笑：“谁不晓得独你小钱继承了虞公衣钵、传的才是虞门嫡传正脉啊？”然后大家碰碰杯，且笑且饮尽了。

    阿部先生从日本带了数瓶梅酒来，几个教授一看就大喜。往年游学彼邦，春则樱花下酌酒，秋则岚山上赏枫，淘书于神保町，弔古于大阪城，壮岁的意气风流一齐涌上来，再看如今个个两鬓侵霜，都不胜欷歔。

    而阿部见严若愚老盯着酒看，便晃了晃瓶子笑问：“严ちゃん，要喝酒吗？”虽然这桌人大多通晓日语，但为了照顾这个招人怜爱的小姑娘，他还是努力将汉语说得字正腔圆些。

    严若愚眼里闪着光，笑着连连点头，且把杯子递给他。他将要倒一点，沈旭峥却拦住他，玩笑道：“按日本规定，给她饮酒，阿部さん就犯法了。”阿部桑便有些犯难，看着小姑娘抱歉地笑。

    小姑娘掷下筷子，两瓣粉莹莹的唇冲男人嘟得老高：“我成年了！入乡随俗懂不懂？你怎么这么霸道？我就喝一点！尝一尝！没喝过嘛！”都加了哭腔还不管用？她又小声威胁：“你敢管我？那我这辈子都不嫁你！”然后作势要摘项链。而沈旭峥淡定吃菜，毫无讨价还价的余地，她平白讨个没趣，丧气地罢了手。

    钱先生见宝贝女儿咬着个筷子又馋又可怜，便说情：“小沈你管她呢？她没喝过，给她尝一口就是了！低度酒，偶尔喝喝！阿部万里迢迢带来，也不容易！”薛教授也附和：“就是呀，小姑娘文章斐然，我们中国文人，没酒还得了？哎那个、鲁迅的《魏晋文章与……嗨哟，名字太绕了！痛饮酒～熟读离sao～方为真名士～是吧？”吟罢，他自己先浮一大白。

    沈旭峥打量这情形，再不让步，要暴露自己是文盲了？名门淑女下嫁文盲……罢了，别丢她人！遂睖着她凶吓：“只准喝小半杯！”

    严若愚立马笑开花，阿部得了准，也在沈旭峥一声声“够了”中，给她倒酒传杯。她抱起杯沿小歠一口，咂么咂么，还真是酸甜的，便放胆大口痛饮了。

    阿部见她喝得开心，而男人不肯放松，即便与人交谈，也时不时瞟一眼监督着，遂跟她玩笑：“严ちゃん，要在日本，虽然你现在不容许喝酒，但已经嫁给他了，不用等二十岁。”

    严若愚顿时害了羞，幸而有酒遮掩，甫沾唇便已是酡颜了。她不禁垂了垂眼，但还是好奇，向阿部问缘由。阿部说：“日本女性可以16岁结婚。”

    nani？

    她眼珠子差点惊掉，原以为18岁就够早了……悄悄觇了眼身边男人俊朗的侧颜，酡红愈深，怕人窥出心事，她强作大方地笑：“好奇怪啊，喝酒要等20岁，嫁人还不用了？哈哈哈……”

    待她酒杯一空，沈旭峥赶紧拿自己喝的白茶往里注满，无缝衔接。而菜也上了不少，邻桌的人也纷纷下座敬酒了。一位出版社编辑来他身后，客气道：“沈总我敬你。”他连忙起身，端着茶盏笑道：“以茶代酒。”读书人没多大讲究，碰杯子意思过就行，谈正事要紧：“下午听沈总讲，想自费出严珣先生的遗作？当时太匆忙，也没来及留个名片。”边说边给他递上一张。

    既为这事，当然也要把正主叫起来。可回头一看，这死丫头在偷酒喝呢？

    “特级的白毫银针你就倒啦？”

    严若愚一个激灵抬起头，见男人阴沉个脸，遂吐了吐舌头，放下杯子，乖乖在他身边站好。

    沈旭峥跟编辑摇了摇头，无奈地叹：“抱歉，我惯坏了。”

    “没事。”单身小伙子被撒狗粮只能自己咽了，“其实也不用自费，敝社最近在筹备一套丛书，我听钱师伯介绍过严先生著作的内容，就学术价值评估，我看就符合丛书的收录要求，还能申请一笔出版基金补贴，小师妹作为整理者，也能得点稿费。”

    “呵！这样啊！”沈旭峥面色又一霁，揉着小丫头的头溺爱地笑，“厉害死你了！都能挣稿费了！发财了给我换套新球杆！”

    编辑无视这些恩爱，点点头道：“是啊，而且这样一来，销售宣发都走的一般上市流程，把书交给市场检验，反响好，没准儿两三个月就能加印。就看师妹年纪小小，才学就这么出众，我对加印也有信心。”

    这么会讲话！沈旭峥听着太受用了，眉眼间溢满喜色。又将自己和Galvin的名片给他：“我的一个助理，本科跟你们也是同行，后续需要哪些支持，或者有专业问题，都可以跟他沟通。”

    编辑握手告辞后，他又坐回席间，因问起席上几个教授，要是他个人捐资，以纪念严九思的名义，成立一个慈善基金会，资助古典文学领域的学生学者，有什么建议没。此言一出，不光新结识的教授，连钱教授都颇受震撼：“怎么想起这个了？”

    沈旭峥想，现在这宾主欢洽的气氛，不宜说严九思投江自尽尸骨无存这样的悲剧吧？遂轻轻笑道：“还不是若愚！这傻丫头，跟我抱怨，期末有几门分数低，才及格，肯定耽误来年申请奖学金。我也看了，学校现有的几个奖，她确实，都不符合要求。我于诸位的专业虽是外行，但我也分辨得出，诸位夸若愚的词，不会轻易用来夸其他学生，对不对？那若愚这样的，反而一个奖励都得不到，这不就出怪了吗？”一众教授都若有所思，他又说：“我承认，擅长应付考试，善于同主流的规则框架相合，也是一种人才，做得好，值得奖励，那这类奖励，已经多不胜数了。而与之相反的另一种人才，我想不仅学生里有，学者里，应该还有更多富于才华而孤僻未得志的。而对这种人才，似乎还没有稳定的奖励机制，奖励他们不从流俗，坚韧，识断，与勇气。奖励，既有奖也有励，不仅仅是金钱上的奖赏，救济延续他们的生活，更重要的，是激励和肯定，肯定他们的选择与坚守。至少从企业家角度来说，两种人才我都需要，都有其用，天生我材必有用这句子，诸位比我念得熟，都有优点，优势互补。人才难得，经常要主持面试，聘任高管，这方面我深有心得，所以我不希望看到任何一种人才被扼杀在学校这个培育阶段。”

    他话毕，四周都鸦雀无声。原来不知几时，邻桌也渐渐朝这边支耳朵旁听他演说，而后陷入沉思了。

    蓦地响起几声哼哼呵呵的傻笑，还染着极深重的醉意。方才还侃侃高论、翩翩风度的杰出青年企业家一低头，瞬时间，眉心攒成了一个极扭曲的“川”。

    “严若愚！你喝了多少？”

    沈旭峥抚额大悔，就少看这才几分钟？她连酒瓶子都够过来了！还自斟自饮自我沉醉上了！醉得那脸比红富士还红！

    而她还在傻笑，指着她男人，眯着双醉眼，结结巴巴打着酒嗝说着醉话：“嘿嘿，呃，像不像那个…诸葛孔明，隆中对策～什么天人三策？い、い、え！董仲舒哪有孔明帅！”然后长叹一声，身子一歪，倒去钱春秋那侧，钱春秋眼疾手快给她接稳，送回沈旭峥怀里，可两撮头髮却让她揪住了：“那你～是什么？”

    钱先生头是真疼，好言连哄带哀求：“丫头啊，是小狗，你先松手，听话啊松手，可怜可怜我这张老头皮啊，嘶……”她攥了一把说：“你是呃，蜀先主。”钱先生头也不敢动：“你再不松，嗳唷啡，老师真要中道崩殂了。”她转而蹙蹙鼻子：“不好，那我成阿斗了。”尽管痛得眼泪狂飙，钱先生还是给她逗得大笑，她又说：“不对，盛瞻淇才是阿斗呢！”可算丢开了手。

    其他人也纷纷发笑，觉得这女儿撒酒疯，薅老父亲鬓毛的场面，也怪温馨的。

    沈旭峥捧着一怀稀泥，连声跟泰山道歉。钱先生擦着泪眼摇着头，笑说：“没事。”又指指旁边沙发：“你带她去歇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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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鲁迅《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名字不绕吗？反正我记不住哈哈哈哈………

    快点把汉学家送回去吧，老是换日文键盘怪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