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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3、以笔为笞杖

    

183、以笔为笞杖



    “怎么做事的?毛毛躁躁!”钟叔斥道,又见老板竟俯身躬亲捡卡,忙不迭折腰撅屁股,“沈先生我来我来!这种小事……”

    沈晋荣没理会这苍蝇嗡,垂手之劳便捡入手心,拍了几下rou眼难见的灰尘细菌,才递给庄小姐。沈旭峥怕父亲又要说教,忙催她快去赶火车。

    小插曲过后,照旧坐的坐、站的站,各叙宾主尊卑之礼。然沈旭峥警惕地发觉,父亲那目光,忽如膏药,虽一言不发,但黏性十足,巴到严若愚身上就没离开过。小丫头惯垂眸敛首,倒浑然未觉异样。

    Shit!

    自己恨不得在心底凿个窟藏进去供着的女人被第二个男人打量。还明目张胆。是个雄性都要烦躁窝火。第二个男人还是一jiba把自己捅出来的亲爹。亲爹黄土都要埋脖子了。

    不行,光让思绪跟这些猥琐荒唐元素擦个边,心头就一下子冒出无数条蛆在窜爬。越爬越汹涌。密密麻麻。不经意间,拳头攥了又攥。

    “其实,严小姐很像我一位老友。”老头子熟视良久,才复开口。除了他无人知晓,这既是先前被打断的话,一字不差,字面下洪波涌起,也不复同情深思浅了。

    “有完没完?”光字面就足够沈旭峥气歪鼻子了!口就更不择言了,“什么不三不四的人?也来糟践我的若愚!以为亲父子我就不翻脸了?!”

    而身边猝然一声狮子吼,差点暴跳而起,也带严若愚震了个身形一颤。呆了瞬时后,忙来劝抚,在他掌心写写画画。她并不知道男人心上爬满了蛆亟待一把烈火烧个精光才痛快,只忧他小题大作,激怒父亲,下场不好收拾。她心思敏细,没听出那话多轻侮,反而,听出了一丝对畴昔年少的眷怀,往事难追、物我全非的怅憾失落。总之,常情实意,并不见佻薄。跟那老儿通身jian雄气不谐。倒是他,与父亲晤面后,就心急火燎马不停蹄地办出院,避来这里,每时每刻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所以她能感受到,在儿子心里,父亲恩情虽寡,也颇有些根深蒂固难以摇撼的积威。

    对面的老父并不计较儿子这番顶撞,兀自指着他笑:“你看看他,哪有一点做儿子的样?动不动跟父亲大呼小叫,目无尊长,像话吗?你帮我说说他?他最听你话。”

    爱深责切的语气,逾越了鸿沟,混淆了归属,倒错了疏昵。这下实打实让严小姐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冒犯,刺耳。转脸看他时,眼底一片清冷。

    “严小姐想必误会了。”沈晋荣只当她的敌意也跟儿子同出一辙,犹笑着解释,“Ivan身边能多个你这样的红颜知己作伴,知书识礼,深明大义,又一往情深,难得他有这门福气,我做父亲的也由衷替他高兴。”

    啊——严若愚内心崩溃尖叫:皇天后土啊,这老贼上哪所溷轩淘来的如此陈旧腐烂的措词啊……酸不溜丢,秽气熏天,熏得她天灵盖一阵晕,浑身rou麻,不留神就往男人怀里歪了歪。

    沈旭峥对她这反应再熟悉不过了——一尴尬就想学土行孙。因也不耐烦地喝止:“你少说两句!”

    但老头那话匣子开了,剖肝吐心,万马脱缰,根本收不住:“Ivan自幼流落在外,做父亲的,实在亏欠他很多。其实他在我身边长到了九个月大,我记得好清楚,他都会跟我这样招手,喊‘Ba’‘Ba’了,小手肘多有力,好乖的……后来父子好不容易重逢,过去才这么点长,抱手里软绵绵像只猫的儿子,一下长这么高,都抱不动了,我心里别提多欢喜,但也不是滋味,他这么高、这么高、这么高的时候,我都错过了。他妈咪又是个粗心大意的,那些年的相片也没留下几张。当初巴掌大的小脸也一点没变,就是一下长这么大,也不认得我了,也不会叫我,跟我生分得很。但我始终相信,骨rou至亲,断了骨头还连着筋呢。亏欠的,就补偿好了,我不信父子亲情还挽回不了。我倾我所有,能做的都做了,能得罪的,也都得罪光了,可惜他啊,生就一副铁石心肠,二十多年都冷心冷面,从不见他把父亲挂心上。人都说越老越小,老人的心愿就跟小孩一样简单,好比我这把年纪,荣华富贵都看淡了,反而羡慕那些寻常人家,儿孙绕膝,菽水承欢。其实我老头子么,无所谓遗不遗憾了,哪天无常来接我,两腿一伸,两眼一闭,什么都不用管了。Ivan不一样,等你们有了小孩,他也为人父了,想起这些恩恩怨怨,古话怎么说的?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老头子又啰嗦又比划,还一会儿摇头闭眼一会儿苦笑酸嗟的,合格听众如钟叔者,早就感动得泪水浃浃,眨巴不停,掏手帕出来揩了好几次眼角了。或吸溜几下鼻子,给老板伴奏一声抽噎。再套一层极力克制不忍卒闻的壳。

    对座的小两口,说无动于衷是假的。

    沈旭峥先时冲天的火气或恶心都萎靡了,对父亲,彼时被他胁迫以严若愚的安危,心就死了个永世不再超生。此时再看他表演,还拿自己当表演道具?表演素材?脸皮呢?你不要我要啊!就唯馀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的尴尬了。

    严若愚本来也倦听jian雄心事,但教爱人年幼时的琐事勾了点兴趣,也就慷慨施予些耐心,拟从抒情浮词里钩稽更多零碎史料。奈何水分太多,文胜其质,华过其实,就未免煽情作呕、顾影自怜了。听着听着,她就意兴阑珊了,悄悄在男人掌心里划:他何时走?男人反手捏了捏,不语。

    “……严小姐念书多,最通晓这些道理……”

    忽听到叫她,就跟上课开小差被点名一样,她一激灵,转头那老贼还在说呢:“该多劝劝他,别钻牛角尖才是。唉,有些事,憋心里二十多年了,从没对外人吐露过,呵~说也没人懂。严小姐不一样,冰雪聪明,善解人意,Ivan遇到你之后,也变了不少。今天一见,我更信了,是严小姐天性仁善,纯孝,耳濡目染,近朱者赤。也许是天意吧。有你留在Ivan身边,让他凡事有个收敛,我也放心。他要敢始乱终弃、对不起你,我第一个不饶他。我这儿子,我再清楚不过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身纨绔风流习气,最会惹女人伤心的。但我以他父亲的名义跟你保证,无论他以后跟谁……”

    “够了!别说了!”沈旭峥急声制止。见严若愚犹是一头雾水,只心道糟糕,那日与父亲妥协,虽只是虚与委蛇、缓兵之策,但也万不想她知晓。

    沈晋荣见状,眯了眯犀利的老眼,沉声问:“你还没告诉严小姐?”

    严若愚懂了,他俩有事瞒着自己。求解的双眸在父子间左右徘徊,终是停驻在男人满眼焦灼为难上,期待解释出自他口。

    “Ivan答应我了,婚姻大事由我做主。他不会娶严小姐,但我允许你们在一起。严小姐放心,以我们家的地位,绝不会委屈你。”

    父亲此刻揭晓答案,如拆弹到最后一步,红蓝线二剪其一,一刀下去,祸福难料。沈旭峥眉头紧锁,薄唇紧缄,一个字的解释都说不出口,唯有瞳子像两簇小火苗,死死灼着爱人。

    出乎他所虑,严若愚并未肝肠寸断,痛心欲绝。而是将这话,联系先前信息,在迟钝的小脑瓜里反复咀嚼了好一阵,才消化明白:一口一个生小孩,到头还不许我跟你儿子结婚?

    打的一手好算盘啊!拿我当什么了?天底下哪有这样损人利己占尽便宜的?牛则有皮,人而无止?就这还指望我帮你修复父子关系?

    她气不打一出来。也就斯文人,不然一声国骂招呼上去了。长吁出一大口恶气,抽出几下纸笔,文不加点笔走龙蛇地写:

    「嘗聞父有恩於子者,幼親之於懷抱,長教之以義方。蓋人之初生,皆莫得自養其身,必俾有怙恃而後存也。寤寐呱泣聞其聲,寒餒疾痛見其色,然後拊之顧之,勞之瘁之,斯喜怒休戚共其情而恩亦在其中矣。孔子云:三年之愛。無乃是之謂歟。及長,則謀所以立其身安其命者。躬率仁義,修己用敬,為子之範,斯本務道生而孝悌親愛之教成矣。若世之有子者,內則厥行不省,幃薄不治,外則邪諂是狎,聲色是耽,自暴其德,自棄於正,非惟垂教不由義方而父亦為子之賊也。子有賊父而忤之,非不孝也,乃討賊也。易言之,身不修而望家齊,父不父而望子子,譬諸緣木以求魚,南轅而北轍,是孺子能睹其謬與愚而況乎老而不死者哉。至於輕乳哺之雛,棄萬里之外,曠十稔之別,猶不絶懷抱之親者,乖情悖理,未之聞也。始吝三年之愛,乃竟竭三年之孝者,亦聖賢直道所不取也。旣利骨rou之割,用致鉅萬之貨,以養耳目口體名望之欲,則安之樂之可也,又何怨父子之恩斷乎。」

    一气写完,哗啦一撕,朝对面一掷。

    老头子略眯起眼,拿远了瞧。没瞧两行,就眸色倏黯,手带着纸不住地发颤。

    “看不出来,严小姐年纪不大,胆子不小。”他强自镇定,似笑非笑,周遭气氛也转入阴寒。

    沈旭峥心里一沉:坏了。唯恐父亲盛怒之下一把撕粉碎,他赶忙夺来,匆匆粗览一过。

    靠!这鬼丫头,写得比天书还难懂……

    但能令父亲拂然作怒,不用猜也知,必然是拐着弯骂他的话。自家这小夫子什么脾气,他还没领教过?那不得温文尔雅的难听、风流蕴藉的刻薄!以笔为笞杖,直击人心,辱中之辱!

    胆子是大了点。

    但他不遑窃喜了,急得要死:“Daddy,若愚没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