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城

    （3）

    车子停在一个加油站里，天完全黑了下来。卢卡斯褪去沾血的外套，和我下了车，我们在加油站的便利店分别买了两碗泡面。热水泡过黏在一起的圆面，橙红色的油料化开，叉子堵住的盖子翘起两个边。我和他坐在便利店的玻璃边吃面。廉价又低端的食物在调料的作用下变得喷香，最低劣的产品此时也能骗过味蕾。

    我用叉子挑起面条嗖嗖吃着，卢卡斯也是，看来他也饿极了。我端起泡面喝了两口油汤，防腐剂和香精的味道咸咸的。

    卢卡斯把最后一根面条吸入腹中，他擦了擦嘴，对坐在对面的我说：“那个经纪人在劳瑟哪里？”

    “在平民街西边的一个小镇。”我擦了擦嘴答。

    “她知道你要去找她吗？”

    我笑了：“我要是提前通知她，估计她早就带着行李走了。”

    “那你打算怎么找她？也把她砸晕？然后绑起来？”

    “去敲她家门就可以，她只是不太想和我见面，我们还是能坐下来聊天的。”

    “你和她有过节？”他问。

    这句话实属明知故问。我站了起来，越过泡面把脸伸到他的面前，一本正经又虚声地：“谁都知道杰罗姆是怎么死的，卢卡斯先生。”

    他黑漆漆的瞳孔里倒映出我放大后的面孔，鼻息停了一下。他把脸往后仰了仰，可能不太习惯和我近距离接触，于是我收回身子重新坐在座位上，说：“她的收入来自演员，我断了她的财路。”我的视线飞过卢卡斯头顶看向墙顶的摄像头。

    “你真的能和她坐下来聊天？”卢卡斯怀疑。

    “我以前和她关系还不错，聊天是没问题的。”

    “如果她拒绝怎么办？”

    “你为什么不相信我？”我把手中的叉子放进泡面残渣里，看着他说：“她不会拒绝我的，她知道我是谁。”我用一种很严肃的表情看他。

    卢卡斯琢磨心事的样子令我反感，他一副“你为什么这么有信心”的模样，似乎不相信我。我的想法、我的作为，和我说的话，总是在被他否定。我用鼻腔吸了股气，向他解释：“她知道拒绝我的代价。”

    说完，卢卡斯才真的相信。他握住泡面桶的手紧了紧：“你打算做什么？”他抬眼看我。

    “找她聊聊天，拿点杰罗姆的遗物，好让你写报道。”

    卢卡斯并没有因为我的话而放松下来，他表情凝重，手指抠着泡面桶，被热水蒸软的纸壳软软地凹了下去。见此，我承诺道：“你放心我不会对她做什么。”我露出一个轻松的笑。

    他迟疑了一会，点下了头。

    我不知道卢卡斯是否相信我的话，但我的确要取走杰罗姆的遗物，也的确不想把克莱尔怎么样，除非她不配合。不过克莱尔对我还不错，什么要求都会尽量满足我，以前和杰罗姆同居的时候她也是。我猜是那天，我和杰罗姆一起去动物园时，她看见我把一只鹦鹉扔到了爬满蛇的笼子里才会如此。

    当时我只是单纯觉得好玩，那只长相秀气的鹦鹉是杰罗姆买来送给我的，到现在我还记得很清。头部长着大红色绒毛的鹦鹉，下身着一条精美的蓝绿色旗袍，闪耀夺目，钩子似的喙跟着脑袋摆动。我用绳子牵住它的脚，让它站在手臂上，它不会飞走，而是乖巧地站在那里，开心地用头蹭我。我看着这只讨人喜欢的鹦鹉发笑，鹦鹉学着我笑，发出人咯咯的声音。杰罗姆也笑。那时克莱尔和我们一起来的，她在旁边帮我们拿东西，坐在长椅上刷手机喝奶茶，没过多久，她去了厕所。克莱尔离开后，杰罗姆也离开往厕所去了。

    他们把我和鹦鹉留在原地，我用手抚摸着鹦鹉柔顺的毛，手掌包裹它的头颅，滑至它的身子、尾巴……一只小小的，听话的鸟在我的掌中磨蹭。我竖起手指轻轻戳了它一下，它不为所动，我又张开手掌握它，按它的头。这只可爱的鹦鹉缩成一小团，让我能更好感受它的形状。如此小巧的身体，一掌可握的腹，还有凉凉的、牙签似的爪子，温柔顺从，完全把握在我的手掌心。

    它逆来顺受的模样牵动了我某根神经，我开始往坏处想，内心的喜爱渗入允悲，一发不可收拾。这么娇小的动物，如果不是被我买来，恐怕早就死在自然界捕猎者的手中了。光亮的羽毛，或许会被剥个精光，rou身也必然撕咬啃噬、食髓抽骨，血rou横飞在野草中。我抚摸它的手变得严重，指腹下按，几乎掐在它的腰上，这时它开始挣扎，掀动翅膀想要逃脱。我用力按住它，用手掐它，它惊啼了几声。我掐它的手死死不放，它狰狞着用脚推我，我越掐越狠，就快挤破它的肺。它愈是挣扎，我愈是狠厉，一想到这个本该死去的东西居然还活在我的手里，就觉得我做错了，它的存在是过分的。我低头四处看，看见前方一个爬满蛇的笼子，于是快走过去，把鸟隔着铁丝塞到了笼子里面。笼里的盘踞沉睡的黑蟒被我唤醒了，嘶溜溜爬过来，立刻就找到了这只扑闪着要逃跑的鹦鹉。我看着反应迅速身体肥硕布满花纹的大蟒蛇口齿大张，还没见信子鹦鹉就已不见，直接被吞进肚里。饱食的蛇身体上凸出一块异于寻常的锥形，像一块恶劣的肿瘤，十分顺眼。我逐渐感到舒心，顺了口气，抬起头来，正好和刚刚回来的克莱尔对视。

    我装作一副什么事也没有的样子，看了看笼子，又看向她：“嗨。”

    她惊恐地捂住嘴巴不敢靠近，我接着说：“它不小心飞到笼子上，被蛇叼走了。”

    那天克莱尔没再和我说话，她和我保持距离，视线都避免相交，估计是看见了什么。杰罗姆则轻易相信了我的话，他抚摸我的脸，安慰我。我们坐车回去的时候，我总会无意间看见克莱尔在后视镜里的眼睛，我也回看她，她便立刻移开视线。我猜那时候，克莱尔已经认定我是个危险人物，所以后来，她再也没有来过我和杰罗姆的家。直到出事，杰罗姆的死讯登上各大热榜，她也没有联系我一次。

    想想有点可惜，克莱尔是个不错的人，她很有能耐，把杰罗姆的工作安排得井井有条，也赚得盆满钵满。但还是被她看见了那一幕，如果不是因为这个，说不定我们能成为朋友。直到杰罗姆去世。

    我打算贸然拜访克莱尔不是没有原因，杰罗姆的东西都在她那。我想一个曾经和我同居过四年的朋友既然离开了这个世界，又没什么亲人，那他留下的东西，按理说也应该被我用种正确方式处理掉。如果那些东西有新闻价值，对卢卡斯也是一种帮助，何乐而不为呢？

    我和卢卡斯把垃圾扔到门口的绿色回收桶里，重新上了车。这时车加满了油，跑起来更快了。果腹的我满足地躺在副驾驶上，双目迷离，看向前方被车前灯打亮的路。

    经过刚才的谈话，我想卢卡斯能意识到什么。我期待着他像白天被刺的女人一样害怕我，又希望他不要因为恐惧而偷偷溜走或者报警，这其中的平衡真的不好把握。我想试着告诉他一些我的想法，威吓他让他畏惧，又不想让他知道太多，变得畏手畏脚。我对他就像训练员对马戏团杂耍的狮子，希望他能暴露凶残激起观众。又希望当长鞭挥动，他跪倒在yin威之下，乖乖服从。归根结底，我还是需要知道关于卢卡斯自己的事，以便更好把握他。我太想知道他的脾性和作风，也想知道他为什么不惜招惹警察都愿意和我走，因为我是“绑匪”他是“俘虏”吗？我想不是。所以我表现得不太张扬，以免惊吓到他。我要慢慢地，一步步，像变色龙隐匿在环境中，让他适应后放松下来，对我摊开肚皮。可偶尔他不屑的态度，实在让我厌烦，每当他露出轻视的眼神时，我就想直接用手抠出他的眼球，掐爆它。

    卢卡斯没有意识到我的想法，我表现地很平静，他一路开车，终于入了城。

    劳瑟是个不太发达但很宜居的小城市，这里是克莱尔男朋友的家，也是在克莱尔辞职后能够获得津贴的地方。我没看错的话，她应该住在西区平民街芮尔敦小镇左拐的527号别墅里，那天我从杰罗姆手机上看见了这条讯息，是克莱尔私下发给他的。

    进城后，我们不太能认得路，一路走走停停，摇开车窗询问行人。这工作一般都是我做，卢卡斯不太想讲话。他听从路人的指引把车往平民街开去，路两旁没有特别靓丽的建筑，在夜幕下，本该大放异彩的led灯也毫不给力，零零散散的出现。这座单调的小城看上去倒是祥和，路过广场有几个玩闹的孩童，嬉皮笑脸突然闯入路中间，卢卡斯猛踩急刹，不然又出人命。他低骂一声，反感这群调皮的孩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