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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见高校圈有云“吃在天大,玩在善大,爱在善师大”。(分别是天域大学,善见大学,善见师范大学,排名不分先后)后两者尚有争议,但天域大学的食堂以美味、丰富、廉价,包容而闻名多年。更何况还有一件实乃高校圈盛世,“天大美食节”。此节不仅帮助天域大学牢牢把持了“最好吃的大学”长达六年,甚至把所在区域大众点评上平均分也拉高好几个百分点。 仲秋时节,暑气已退,凉意未浓,桂花皓月,食材丰腴,实乃贴膘的天选之季。中央大道两头的隔离杆升起,主路变身成熙攘的步行街。沿道的香樟和桂花,也被拉上成串的水晶灯泡,像串起了成千上百颗缩小版的太阳。连绵的暖光有的照亮了精心打扮的美食摊,有的照亮了树上的叶和果,有的,则照亮了他眼前的人。忉利天安静一些,帝释天活跃一些,弗栗多走在他们后面。他看着帝释天转来转去的后脑勺,忉利天时不时点点头——暖金色的夜,美味食物的香气,有大把时间可以浪费的人——一些生活中约定俗成的“幸福”时刻。弗栗多也被这灯光照到了,妥帖又舒服。 “龙吟莲花!”帝释天回头看了他一眼,欣喜地指了指不远的一个摊位。他们仨都围过去煞有介事地观摩,透明的莲花状甜品花芯还拿金箔点缀,高端大气上档次。“小时候只有莲心大酒店才卖,”帝释天已经火速下单付钱,店家递出三份来,“那时候买回来我们都舍不得吃,但哥哥总会把他的那一份让给我。” 一个小孩咽着口水把自己爱吃的东西让给另一个眼巴巴的小小孩。 “是吗?”他好笑似的问忉利天。忉利天回头看了他眼,今晚第一次照面。琥珀色的光照在他脸上,绿色的瞳孔映出明亮的光点,可能嘴唇有点干,所以他会下意识地去舔。“我不记得了,大概吧。”忉利天谨慎地说。他突然意识到,不知道是人群太过熙攘,还是“学究”含量过高,这个地方让忉利天拘谨。这发现让他欣喜若狂,就像心怀不轨的神父窥探到了迷人的告解者心口不一的秘密。 “我们往那边走走吧。”那边人少一些。走一半帝释天手机突然响了,他把最后一块龙吟莲花塞嘴里,掏出手机。 “啥?”接通后帝释天一蹦三尺高,“我的炉子要炸了?!” 研究所打来的电话,一个值班师弟在那边次哇次哇地吼,依稀可辨“尖锐的爆鸣声”“在炉子里打架”等生动形象的描述。帝释天接完电话懵了几秒,果断地冲他们说:“师兄,哥哥,我实验出了点问题!我要去趟实验室。你们先逛着吧。”说毕拔起腿就跑了。 帝释天连滚带爬地带起了一溜烟。 “炉子?要炸?”忉利天发出了今晚第一个疑问。 感谢失败的实验,感谢把实心砖代替空心砖放进炉子的帝释天,让他今晚和忉利天有话可讲。忉利天有好奇心有求知欲,认真听讲。那绿眼睛盯着自己看,好似这样就能更方便捕捉到他突然蹿出来的一些专业术语。他也回看忉利天的眼睛,一个好老师在看一个好学生的反馈,一场合谋的偷窥。他想起金伯利的英文课,围在他桌边的少女们,第一节课他们也会这样互相琢磨。热带少女们深色的眼珠和忉利天的的浅色眼珠叠合起来——纯真的眼睛,无知的眼睛;坚韧的眼睛,逆来顺受的眼睛;波提切利维纳斯的眼睛,抹大拿的玛利亚的眼睛;野心勃勃的眼睛,没有权力的眼睛;自信、无所谓、放荡、天真、聪明、愚蠢,轻信;羊的眼,狼的眼——德拉米妮的眼睛,忉利天的眼睛。 那金绿色的瞳孔抖了一下:“所以当炉子的热度高达800°以上的时候,实心砖因为孔隙少,没有热膨胀余量,引发爆炸,”忉利天最后总结,“空心砖孔隙多,变形就小。是这个道理吗?” 能把“热应力”这种概念快速理解成“膨胀余量”,非专业人士来说他的领悟力很不错。 “是的。” “有趣,说不定用得上。” “写小说会用到这个吗?” “所以我说,说不定嘛。比如某个人要毁尸灭迹,”忉利天划拉几下,“但没有注意到砖的细节导致行为暴露。” 你都在写什么小说。弗栗多一头黑线。 交谈顺畅了很多。他们一起试吃了中华糖葫芦,一致的评价是外面的糖衣太甜,还不如直接吃里头的水果。还有放在雪白冰块上的伊斯坦布尔银杯咖啡,冰块上散落着松子、方糖和粗盐,服饰华丽的土耳其摊主,说这是《一年零一夜》里的神秘饮料。他和忉利天试了试,黑色的液体里放了太多的茴香和rou桂粉,宛如在喝火锅汤。于是,他提议来点日本清酒中和一下。摊主特地给了他们青梅咬汁,酒液的清澈裹着梅子的酸甜,不知不觉间一壶酒下了肚。忉利天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一本小笔记本,把那壶清酒的浮世绘标签夹了进去。他知道很多创意人都会随身带着本子记录灵感,估计忉利天也是:“用来记录灵感的吗?” “嗯,”忉利天边写边点点头,“那天弗栗多先生帮我要回来的那个箱子,里头基本也是这些东西。” 弗栗多松了口气:“好险,这可是无价之宝。” 见忉利天停笔,他赶紧解释:“我是说,对你来说是无价之宝。要是留在房东那里,他大概会当废纸吧。”漂亮的小说家抿着嘴,金黄色的灯光下,一种类似干枯玫瑰的胭脂色在他脖颈往脸上蔓延——这人要么有点醉,要么是在脸红。弗栗多发现自己突然升起一股强烈的欲望,很想压住那段白皙的脖子,不管他是挣扎还是顺从,好好尝一尝那雪上胭脂的味道。他摁住自己满腔荒唐的想法,扭头去看四周,整齐的摊子们都在跳舞。这酒喝太急了,上头。他赶紧刹车,拉住忉利天的袖子:“我们去找点吃的垫垫。” 远远看到一个熟悉地名,“龙巢风味”。弗栗多乐了,走近一看,果然有魔鬼椒炒海瓜子。忉利天看着这些引人密恐的细小生物:“这个也能吃?” “是一种贝类,你就当它们是小型牡蛎。很入味的。”他从摊主手里接过一份来,放到高桌上,抿一口刚刚自己剩下的半杯清酒。 忉利天舀起来一勺挑剔地审视,终于下定决心要试,到嘴边又停下,问他:“辣吗?” “不辣。”以他的口味来说,不辣,一点不辣,“你要相信在善见这种地方,所有口味都改良得偏甜了。” 忉利天于是放心地叼了一口咽了。“辣”这种东西,本就没有标准。有火从舌侧一直蔓延到喉咙,他顿时辣得眉头紧锁,连连咳嗽。忉利天泪汪汪地转头求救,摊子上和红彤彤的魔鬼椒摆一起的,还有亮晶晶的小冰块,显然是给人解辣用的,他冲过去拈了一块塞嘴里。一进嘴,忉利天整个人蒸虾一样迅速红透了,眼泪夺眶而出。 弗栗多发现盲点:“冰块也是辣的?” 忉利天说不出话,脸颊烧得通红,冰块又不能随便吐在桌上,他捂住嘴点点头。 “吐这里,我不喝了。”弗栗多忙把自己酒杯凑他嘴边。忉利天得了敕令一样把冰块吐进杯子,旋即低着头往嘴巴里扇风。弗栗多向摊主要了一杯白水和纸巾,他接过来一饮而尽。忉利天鼻尖和脸颊因为眼泪呈现湿漉漉的粉红,成年人被辣哭总归有点“不体面”,他转向暗处,把纸巾展开遮住脸。弗栗多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唉,没想到冰块都是辣的,这简直是欺诈嘛!”忉利天说了句什么,他没听清,于是凑近了去。 他先闻到酒气,这才意识到他同样喝了不少。琥珀色的光照亮他脸上的绒毛,一层朦胧的金色,这层金色下面,是碧绿、酡红和莲花一样的粉,微醺的风里摇曳重瓣的水生植物,发酵过的清凉香气。 “能这么辣,弗栗多先生是龙巢人?” 他听清楚了。 “嗯,和善见交界的边境小城。”他18岁就离开龙巢城了,越走越远。弗栗多努力回忆,准备言简意赅介绍下家乡,无意识拿起酒杯抿了一口。 “啊!”忉利天猛抬起手,搭住杯子。 “额……”弗栗多反应过来,脸腾一下热透了,“靠,冰块……” “冰块……”忉利天也说。 他们对视一下,爆笑了起来。 不小心喝了同一个杯子,叫“间接接吻”;那这种情况,至少算个舌吻。他们笑了好一阵才停下。“太糗了。”忉利天笑得脸通红。“好巧,我也是。”于是又笑。前面的小广场上有人放音乐跳舞,那些跃动的人群看起来无忧无虑,非常快乐。有个姑娘不小心踩了舞伴的脚,队形乱了,周围几对都停下来哈哈大笑。 “她数错拍子了。”忉利天说。 “你很懂嘛。” “我们很擅长跳舞,‘我们’,帝释天和我。” 你看他们这么快乐,只是现在,为什么不呢?弗栗多突然冲动,跳起来弯腰伸手做出邀请个的姿势:“一起跳一支吗?” “啊,”他表情略带欣喜,旋即赶忙拒绝,“我不能。现在我还在服丧期。” “万一被人看见影响不好。”忉利天低头补充一句。 看他眼睛里的光亮起又熄灭。“不会被人看见!”弗栗多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拉起忉利天的手就走。一个死人,一个看起来并没有带给他过多少快乐,反而平添许多苦难的死人,凭什么捆绑他?他拉着忉利天从挤挤挨挨的小摊缝隙中穿出去,没几步就离开了大路。 他对想象中某个模糊的形象生气,这无形又滞重的东西,像金伯利的石头一样沉重,像善见城的暴雨一样沉重。黑暗贪婪地变浓,秋风瑟瑟吹过,光亮和歌吹都很远了。这是一条僻静的小道,两侧深色的树木铁似的指向深紫色的天空,没有星星,月亮绕在背后。忉利天在他身侧一言不发,风带走体温,他用冰凉的手指回勾住他的手掌。 连绵的黑色枝桠渐渐向两侧倒开,紫幕从天而降,高悬的天际散发着蓝宝石一样的微芒。这是一小片人迹罕至的开阔空地。弗栗多停下来,有被打扰的虫子从他们身边鸣叫着飞走。 “我很喜欢善见,但是我讨厌一切狗屁倒灶的繁文缛节。但我不想给你惹上麻烦,这里不会有其他人……” 所以,弗栗多转向他,很郑重:“你还想跳支舞吗?” 弗栗多跳得很差。 如果有音乐,有人群,有旋转的五颜六色的光,他一定不会像现在这么尴尬。既不知道节奏,也不懂舞步,追着隐隐约约、断断续续的音乐干跳,是菜鸡更像个傻逼。不会是藏不住的。几步之后,忉利天就停了下来,他仰着头,用左手拉住他右手,调整它在自己腰侧的位置。他的腰很薄,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弗栗多用掌心数着那些嶙峋的肋骨,紧张得汗都不敢出。 “先是右脚,再是左脚……哒、哒哒、哒……这样的。”忉利天看着他的眼睛,他胡乱点头。这像重回高中的毕业舞会,他的舞伴大声抱怨他带自己就像在摁一只篮球,一曲终了就扬长而去,再也不和他跳了。忉利天却没有抱怨,他拉起他左手,尽管自己僵硬得像块顽石,但他耐心得像个石匠。石匠小幅度地摇晃身体,于是顽石也跟着晃,这边,然后那边,最后回到这边。他胸有成竹,引导他,他总是知道下一步该干什么:“弗栗多,不要管远处那些音乐,现在听我的旋律。” 然后,他听到了清澈的歌,那似乎是古善见语,他只懂点皮毛。有些字眼延长,山一样踊跃,气声在旋转。元音、辅音、颤音,树上的叶子落下,在金黄的漩涡里打着卷儿,一万个猛士和他们手里的矛,大理石雕塑里流淌下来的水和纱。忉利天带着他转了个半圆,他感觉他肌rou的颤动,他的体温。冷色的月光照在他脸上,那碧眼像一口深井,冬雪盖过,春日沉默,盛夏的风刮过,秋天却长出花来。 “这是什么歌?”等他唱完了,他问。现在他们已经停下动作,只是手还互相搭着。 “一首很长的善见古体叙事诗,其中的一段,”忉利天顿了下,“这一段,是一个即将出征的丈夫对妻子的告白。” 对牛弹琴了。 “惭愧,古善见语,我不懂……” “没有多少人懂了,我也是一知半解,”黑暗里忉利天轻笑了下,“我试着翻译一下——” “你不知道,给你选一份礼物会那么艰难 为什么要送黄金给金矿, 或水给海洋。 我想到的一切,都是像带着香料去东方。 给你我的心脏,我的灵魂, 无济于事,因为你已经拥有这些。 所以,我给你带来了一面镜子。 看看你自己—— 记住我。”* *鲁米的诗,嫁接过来了_(:з」∠)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