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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

    “好吧,我承认我骗了你。”

    弗栗多仰面躺在地板上,举起手——

    “但,如果我不那样做,你会乖乖和我回来吗?你聪明机警,疑心重重,又狡兔三窟,no offence,”他扭头看向沙发底下,缩在墙根的白猫弓起背哈他,“你是猫不是兔子,不过和兔子也有很多共同点,小型哺乳动物、行动敏捷balabala……sorry,回到主题。我确实用了忉利天声音的录音对你造成了战术性迷惑,但如果不用一点科技手段,我肯定是逮不到你的。既然我答应了他把你全须全尾地带回来,我一定要守信的,OK?所以……”

    他往沙发边凑了凑,独眼猫咪不仅张大嘴哈人,还威胁性地扬了扬爪子。

    “看来你还是没有消除对我的误解……”弗栗多垂头丧气,旋即又振作起来,冲猫咪伸出4个指头:“不如我来帮你做个SWOT分析吧!strength,显而易见,你灵活敏捷;weakness,也非常明显,you are small;opportunities……”青年讲师沉吟了一会,仿佛大课上恰到好处的留白。“opportunities,你将开始每天都有罐头的新生活!而我,因为每天都给你罐头,会得到你主人的赞赏!”弗栗多把自己说得有点高兴,独眼猫咪安静地盯着他,看上去似乎被他说服了。“你也觉得这是win-win吧?”  忉利天的白手落在船长雪白的皮毛上,继而露出温暖的微笑,这个画面蝴蝶一样在他眼前跃动,他也忍不住笑了,情不自禁地往沙发下面伸手过去。

    “哎呦!”

    他被狠狠地挠了。

    他停在路灯下,行人寥寥,凉意沉重。记忆中的雨线擦亮了对面黑沉沉的大玻璃窗,夕光和灯影里倒映出颀长的身形。忉利天不由得停下来看,一张素白的脸浮在冰冷的黑色上,周围晃动的橘色车灯倒影,像漆黑海面上浮动的星尘。黑色的假发增强了他容貌上的对比,那个僵白的模糊虚影像他又不是他。“我们各取所需。”他对“他”说。不远处街口变灯,几经反射的红色恰好落在“他”的眼眶上。虚像咧出一个笑容,黑发红眼,就像标准的魔鬼。湿气蔓延上来遮住它的脸颊,又下雨了。

    下一个街口,右转,就是弗栗多的公寓。

    左转,他就会像一滴水一样,消失在雨中。

    你要去哪里?

    忉利天站在街口,车灯在润泽如酥的地面上洒出一片流火,他站在火上,发现自己罕见地事到临头却没能做出决定。失控感带来一点眩晕,他手脚很凉,脖子和胸膛却是暖的,弗栗多给他系上的羊绒围巾仿佛一个执拗的热源,隔开了外头的雨和冷。

    “你要去哪里!”一副平视点的中国画延伸开来,一栋不符合透视法的宅邸里,玻璃杯在他脚边炸开,叫“父亲”的男人白描般大张嘴,他苍老虚弱,又色厉内荏,仿佛这样也能像白描一样,一笔、两笔,简化自己的重任。省省吧,你当然知道我要去哪里,就像你一直知道,怎样催逼这个儿子,才能让家族起死回生。

    “你要去哪里?”平移到45度正轴侧的庭院门口,写意的水墨画竹子在门洞边晃动,不合时宜的月亮被尖尖的竹叶切开。帝释天拽着他的箱子,哥哥,别走,会有办法的,比这更好的办法……可是,至少能保住你,这样的办法就是最好的办法。

    雨水把朱砂、群青、赭石,湖蓝都从中国画卷轴上冲下来,混在一起只剩下些灰色浮沫,沥沥得仿佛一些鱼儿挣扎的呼吸。万物浸润在里头,早就失却了原来的形色。

    我要去哪里?

    氤氲在水汽里的世界错落得像个幻境,站在路口的忉利天不由得往右看,公寓楼的窗户亮着一列橙黄的光。

    顽强的橙黄,依旧留在褪色的画面上。

    弗栗多开门愣了一下,旋即笑了起来:“忉利天?”不知道什么原因忉利天戴着黑色假发,他并不想问。“怎么还乔装打扮,搞得像是来偷情的。”话出口就觉不妥——别人家的寡妇,变装出现在自己公寓门口——这不是像,这明明就是。弗栗多忙顾左右言它:“身上都湿了,外面又下雨了?快进来吧。哎,对了,船长我帮你捉回来了,费了好大力气。你看,手背都被它抓破了,话说你这猫真狠啊啊。虽然不声不响的,挠起人来还真叫一个稳准狠……”

    忉利天像没听到,关上门后倚门站着。这引而不发的架势让说错话的弗栗多很心虚,寻思着继续啰嗦,或者最好小猫咪出来帮他解个围。“它不熟悉你……”忉利天突然说,“你养过猫,或者类似的小动物吗?”

    他想了想在南非养的野狗,按照拉玛多的说法那是野狼,不算“小动物”:“没有。”

    “猫大多是很敏感的。何况,船长小时候被虐待遗弃过,所以它就更加……千万不可以心急,你要等它。它会观察你,判断是否应该信任你,然后你要有耐心,等它自己来接近。”忉利天边说边扯掉假发,蹭掉鞋子,“船长现在躲在沙发下面还是床下面?”

    “沙发。”

    忉利天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你去书房,关上门。我叫你之前,不要出来。”

    外面几乎没有什么动静,他在书房呆坐,把刚刚忉利天的话又回味了一番。过去快半个小时,才听到忉利天喊:“好了。”弗栗多打开一道门缝,忉利天抱着白色的毛团坐在沙发上,猫咪听到门响,又扭头冲这边哈气。

    我能出来吗?他用口型问。

    出来是没问题,但要保持距离,“不可以心急”,弗栗多走三步退两步地挨到茶几边;“等它观察你”,猫咪隔着茶几昂起头;“要有耐心”,船长用仅有的一只圆眼狠狠瞪这个行骗的两脚兽。作为主人的忉利天觉察到它的不安,低头抚摸安抚,似乎在嘟囔什么,但弗栗多听不见。

    他们隔着桌子对坐,沉默并不让人尴尬。他刚好借此进行一场正大光明的偷窥。忉利天白净、细长的指头半掩在白色的猫毛里,金色的指甲油有些斑驳,右手无名指的指甲还断了——希望不是自己前几天晚上造的孽。

    “你……一直让我很意外,弗栗多。”忉利天垂着头,仿佛在和猫说话。

    “这是……夸奖?”

    忉利天没接腔,继续说:“从几个月前吓唬那个房东开始,接着从绿化带里突然跳出来,美食节晚上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拉着我就走……还有后来,”他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这一眼让他如鲠在喉,后来……后来我们度过了荒唐又疯狂的一夜,“然后……我拜托你去帮我照顾船长,遇见博纳科家去找我的人,你随口就编出了‘我是租客明天就走,这是间B&B,房东出国了’这样的谎话——”

    “我道歉。”弗栗多飞快地说,该道歉的事情岂又只这一件,“我只是出于直觉,觉得那些叫你‘博纳科先生’的人,对你不怀好意……sorry,如果造成什么糟糕的后果,我会尽力去解释和弥补。”

    没有接受也没有反驳,这仿若一场鸡同鸭讲的无效沟通。自说自话并持续让对方意外这件事,他们大概是棋逢对手。

    “博纳科,”低着头也能看见他眉心在颤,忉利天咬了下嘴唇,他很用力,以至于松开后还有两个清晰的深印, “和博纳科结婚,大概是我自作聪明的事情里,反馈最糟糕的一回。”终于说出来了,忉利天抬起头,灯光直射,他苍白的皮肤几乎半透明,“你对着博纳科家的人撒那个小谎的时候,一定觉得自己机智极了,这不奇怪,聪明人大多会自负于自己的智商。我当时决定和老博纳科结婚的时候,也觉得自己,机智极了——”

    “忉利天!”弗栗多往前探身,急切打断他,旋即又柔声,“如果讲这个对你来说很难,你可以不说。”看似体贴的话,可究竟是他不想说,还是自己不愿听?细细的汗渗出额头,弗栗多捏紧放在膝盖上的拳头,看看你的伪装吧,弗栗多,隐秘的黑影淤泥一样从脚下蔓延到耳边——你不敢听他上一段婚姻任何事情,任何细节——你甚至不敢去正视他了解他。

    抱着猫的忉利天抬起眼,弗栗多觉得自己的动摇快被那锐利的眼睛挑破了。金发被灯光照出一圈光晕,让他看起来像奉献圣婴的玛利亚那样神性又残忍:“我没有和别人说起来过,甚至父亲和帝释天。父亲,在解决经营问题后,我就不想和他讨论其他。而帝释天,”他皱眉,吞咽了一下,“我不能告诉他,一旦他知道,那样的事情。以他的个性……只会让他本应该很好的人生变得泥泞。他没有必要去经历无意义的苦,释迦提桓家,总归要有一个‘好’的人,是这样吧?”

    是这样吧?

    他在等他的支持,于是弗栗多点点头。

    “这大概是一种自负?或者极端自私?我知道你会这么想我。我也以为,只有我能考虑到所有的风险,只有我能控制一切情况。我甚至以为…既然有了‘协定’,而一个能当我爷爷的人……他,必然不会……不会……”忉利天闭上眼深呼吸,极力控制唇边肌rou细小的颤抖。船长本来趴在他膝盖上眯着眼,突然仰起头来伸长爪子要抱抱。忉利天埋头像抱小孩一样把猫搂起来,揽着猫屁股的右手,颤抖得像一台坏掉的打字机。弗栗多再也坐不住,走上前去,半跪在地上,扶住他的膝盖,这次他诚心诚意:“真的不用,忉利天。如果现在还是太难,就不用说出来……”

    屋子里头蒸腾的热浪和男人身上的体温一样暖,呛人的蜡烛气味弥漫,掩盖腐朽的、行将就木的老人味。“不,我要说…”忉利天咬牙切齿,船长因为弗栗多的靠近拼命挣扎,从他臂弯里窜了出去,于是他顺手扯住弗栗多的领口,把他用力拖过来,“我要说!”

    “好、好……你说,我在。”他反抓住忉利天的手腕,把抖个不停地手腕牵过来放在嘴边吻了一下。这举动神奇地止住了忉利天癫痫似的颤抖。他一瞬不瞬地回看弗栗多,像是要把他的脸看破。弗栗多迎着这亮得吓人的眼睛仰起头。白光直射,视网膜下雪一样飘下无数虚点,灯光、阳光,在雨里泡发的白月亮;鼓点、远处的音乐、听不懂的诗,不知道是快乐还是痛苦的呻吟;橙红的花,白色的枕头,暗夜里浮动的四肢,血迹……血管在太阳xue突突跳,忉利天的呼吸越来越平稳,他却愈发艰难,一切都像他们zuoai的那晚一样。有个声音从脊柱处抽离出来,钢丝一样越拉越长,越拔越高,最后崩断在半空里——

    我给你带来了一面镜子,

    看看你自己,记住我。

    忉利天的手腕彻底不抖了。不要说了,求你,弗栗多吻着他的动脉,在心底里疯狂地祈祷。

    “那些‘协定’没有任何用处,很可笑,我的婚姻受法律保护的,但那些自以为是的‘协定’并不是。我……”

    “我…几乎,每天晚上都会被所谓的‘丈夫’逼jian,大多数时候,他之后,还有阿特拉斯,他先天痴呆的大儿子。”

    客观的、科学的、精准的、简练的,表达无懈可击的;同时又是,怯懦的、残忍的、阴险的、卑鄙的,孤注一掷的——可我说出来了——忉利天使劲眨巴眼睛,弗栗多的脸时而模糊时而清晰,他看不见他的表情。

    说出口的侮辱就像一场迟来的凌迟,损害积压到最后被剖开反而是一种无孔不入的宁静。这种宁静他在mama去世前一天的脸上看到过,她拔掉了所有为了续命而万分折磨她的管子,瘦得只剩下一层绷在骨头上的皮。忉利天拿了棉球沾水去润湿她干裂的嘴唇。她不看他,她已经没有力气看任何人,忉利天把头靠在母亲头侧,她的呼吸很轻浅,但是很宁静,仿佛烧成灰烬的草原——这大概就是解脱。

    现在自己也能解脱吗?

    他眼睛失焦,弗栗多的脸变成了两个,4只暗红的眼看着他,自己就像被巨龙史矛革审判的小小霍比特人。“龙”的嘴巴还在一张一合,在审判什么,耳朵里全是声音,却什么都没有听见。

    弗栗多站起来,走了。

    眼眶陡然一空,他赤身裸体摔进了深不见底的冰窟窿。

    或许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从那间咖啡厅开始……

    不该心血来潮和他聊起咖啡豆,不该约他去美食节,不该送他花,不该和他一起回到这里,不该和他说这些……不该…… 他的心脏仿佛贴着鼓膜在跳动,脑袋沉得像灌满了铅。忉利天剧烈地吸气,用手背往嘴上抹了一把,下巴上满是口涎。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满脸眼泪,我居然还有眼泪?他诧异地想。你们都不知道,能够体面地、肆无忌惮哭出来是件多奢侈的事情,他突然平等地憎恨起所有的人。

    有潮湿温热的东西猝不及防在他脸上抹了一把,他费力地睁大眼睛,像玻璃被擦干净,自己又能看见了。

    弗栗多脸上是一个古怪的苦笑。

    “你啊,别逼我,也不要再这样逼自己了。”

    一声叹息。

    然后,他被抱进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