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和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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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闯进她的眼睛。 鲜血像绽开的花束,秾艳、刺目、夺人心魄,令她近乎失明。弯折的弧度超过了人体的极限,像一张绷直的弓被掰断了弦,像打碎的大理石雕像散落了肢体的残片。妖冶的赤色光环将那副躯壳围裹其中,使其短暂地获得了永生。 她的手指不自觉地蜷曲收紧,心跳声在胸腔里疯狂震荡,视线却无法从那靡丽的画布上挪开一步。绯红的海潮吞噬了她的视野,浓稠的黑雾在脑中翻涌,卷携着她最后一丝理智,要将她拖入名为罪孽的深渊。 “没错,凡人终有一死。”冥神使者的低语如同渗透岩层的硫磺,缓缓浸入她的心脏,“你只是让罪人的灵魂先一步踏上了往生之路。” 艾拉感到胸口的悸颤戛然而止,荒唐的绮念从脑中剥离,染血的权杖骤然滚落,在地板上敲出锒铛脆响。 “你不喜欢这个结局吗?”穆德安的声音再度响起,语调带着一丝疑惑,“勇者打败恶龙,正义战胜邪恶,这本应是你我都期盼已久的结果。” 她匆匆奔下高台,白色的光芒迅速笼罩了破碎的躯体,即便如此,污血依旧汩汩而出,曲折的河流在他周围逶迤蜿蜒,将他的容颜切割成几何的碎片,曾经炽热的温度正在逐渐冷却。 “啊……rou体的结合总是带来不必要的纠葛。若你想要留下他,我来教你一个方便的魔法,把这具身体制成永远听话的傀儡……如何?” “别再跟我说话!”艾拉咬紧牙关,止住了嘴角的颤抖,手中的白光更为炽盛,来自另一位神明的祝福将腥浊的气息瞬时驱散。 “……很快,你还会来找我的。”一声嗟叹过后,她的耳边只余下虚无的寂静。 光愈术终于粗略生效,而男人的意识并未转醒。她请求侍女们为他换上蔽体的衣物,那几个可怜的女人被先前的一幕吓得魂飞魄散,待她们回过神来,总算没有作呕或尖叫出声,只是战战兢兢地按她的命令行事。 禁锢着围观者的黑雾散去,她看到他的臣民跪倒一片,口中不遗余力地赞颂着她的名号。魔力消耗到了极限,艾拉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帐中,自称族中长老的朝见之人纷至沓来,争先恐后地向她证明她确实流有乌拉斯的血。礼官站在中间,诚惶诚恐地充当着译者与传话的角色。当他们得知她并无嗣位的打算,便又立即换了一种话术。 “命运之女大人无需介怀我王的身世,”一名长老恭敬地说,“人们都看到了,您已洗刷了他的罪恶,赋予他洁净的新生。二位既在轮回之神的见证下成婚,他便已经归入正统,还请大人不要听信佞臣的谗言,务必与我王一同绵延荒漠的血脉!” 众人纷纷附和,声称乌拉斯的断代比阿瑞利亚更甚,没有人不在期盼生命的降生。形式并不重要,说到底,在神树尚未枯竭的年代,服下了树根与树叶的荒漠男女本就习惯如禽兽一般野合。 荒漠上的最后一批神树枝叶已全数进献给了他们的新王,谁也没料到他会让手下制成秘药后亲自服用。沦为众矢之的的老巫师在逃窜的途中遭人逮住,被乱石砸得鼻青脸肿,此番正颤颤巍巍地立在一旁,连一个字也不敢多嘴。 谏言此起彼伏,艾拉没有心情再去理会,转而步入了里间,让厚重的帐幔隔绝了那些喧扰。织锦的帘幕层层叠叠,宛如一张精密编织的蛛网,将她纷乱的思绪一一勒住,捆扎成一团乱麻。 “艾拉。” 她跳了起来,惊慌地看向声音的源头。一度濒死的男人半靠在软榻上,原本及地的银白长发掺杂在血rou模糊的创口之间,于是她不得已将其斩断。此时那些沾染了猩红的碎发正凌乱地散落在他的肩头,一如火焰熄灭在阴影里的余灰。 那双眼眸中再无往日痴缠的热烈,只剩下一种冷淡而平静的注视,不像男人看着心爱的女人,倒像长辈看着惹事的孩子。 艾拉反复确认着眼前的画面,先是松了一口气,接着又有些紧张起来:“你……你必须答应我,不再——” “我将应允你所希望的一切。”卢因阖上双眼,嗓音因伤势变得粗糙低哑,仿佛凝固的冰砖被按在砂纸上打磨,“你是她的女儿,我不会向你寻求宽恕,但你仍然拥有审判我的权力。” 突如其来的疏离让艾拉不自在到了极点,一时间甚至忘了自己之前想说些什么,思索再三后,她踌躇地发问:“我的母亲……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和你很像。”卢因沉默片刻后继续道,“但又完全不同。” “这不算是个答案。”艾拉皱了皱鼻子,不可避免地产生更多好奇,“他们只告诉我,她是一位高贵的公主,连接了两个国度,然后嫁给了自己的父亲,成了他的王妃……除此之外,就什么也不提。” “那就是世人眼中的她的一生。”男人神色一暗,一抹阴鸷从金瞳中掠过,“人们看到了她的地位,却从未真正了解她。” “你也没有了解过我。”艾拉小声嘟囔。 “我的确错估了你。”卢因不置可否,话语间隐隐透着自嘲的意味,“如果当初的她能够取得和你一样强大的力量,我们都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接下来的氛围十分古怪,像是一场家族之间迟到多年的促膝长谈。她似乎很难将面前这个表现得冷静自持的男人与那个肆意妄为的暴君视为一人,也不确定自己是否应该听信乌拉斯人的一面之辞,但最终,她还是没有开口打断。 这一次,卢因讲述的故事远比睡前童话要沉重得多。他说她的降生伴随着一个荒诞不经的预言,好像注定要引发巨变。战火由此在诸族间燃起,背叛与对抗此消彼长,阴谋诡计暗流涌动,年复一年,直到他们疯癫的生父命丧黄泉。余下的人被权力蒙蔽双眼,将她的母亲当作战利品,展开了又一轮泯灭人性的厮杀和角逐。 “我曾一度以为,你和她一起在那场战役中殒命。既然你已平安长大成人,她也应当尚在人世。这么多年来,她从未留下任何音讯……”说到最后,他微微敛眸,眉宇间显露出些许寂寥,“那些错失的过往,想必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 婚礼的喧嚣已过,广阔的沙地归于一片肃穆。赶赴奥尔德蒙的诸族领袖各怀心事,相继返回原本的领地。 在夜色中驾马离开奥尔德蒙的,还有一个身形姣好的黑发女人。她沿着河道疾驰,任凭马蹄在湿泞的河滩上留下一串拓印。浑浊的水面泛起余波,绞碎她满目哀戚。 提缰纵鞭之际,依安听到马蹄声自身后渐近。一列披着斗篷的陌生人策马跟上,为首者语带探询:“连荒漠之王最为宠信的女官也要从这片土地上离开了吗?看来传闻不假,王者的荣光业已陨落。” 依安被他的言语惹恼,不禁厉声回应:“何人在此无理挑衅!”她下意识握紧了手中长鞭,警惕地盯着那群人。 “不必如此戒备,依安小姐。”说话者摘下斗篷,露出一张亲切和煦的面容,“我们不过是远道而来的观礼者罢了。原本满心期待能在这场盛会上体验一番荒漠人民的热情好客之道,却未曾想,事情的走向竟是这般叫人难以招架。” “是你……”依安认出了这个人,他曾以莱弗利亚富贾的名义为王送上了数名训练有素的刺客,格利泽一役虽败犹胜,便有此人一份功劳。她勒住缰绳,“阁下今日拦我,莫不是来取报酬的么?” “依安小姐还能记得我,实乃在下荣幸。”那人谦谦一笑,“只可惜你的王没有你这般好记性。他曾扬言要征服海对岸的土地,却又执意迎娶东方的圣女。待这桩婚事办完,更是迟迟按兵不动。现下看来,他怕不是早已被那位圣女彻底俘获,成了她的裙下之臣。” “住口!”依安顿时倍感羞辱,脸颊guntang如火。自己景仰敬重的君主在成婚仪式上被当作低贱的娼妓玩弄凌辱,直至坠落高台,几近垂死。旁人或许还看不真切,她却是将整个过程都尽收眼底。 最初,她还能欺骗自己是那东方女子用邪术控制了一切,可后来王所表现出的……分明是心甘情愿的堕落与臣服!看着他那副沉溺情欲的放荡模样,连身为女人的自己都感到望尘莫及,只觉得无地自容。 “看来你我算是遭了同样的无妄之灾啊。”见她面色不佳,那人又继续说道,“荒漠的统御者被折断獠牙,偃旗息鼓……我倒是听闻,阿瑞利亚的摄政之君已经亲自率军南下,要对乌拉斯发起征讨,届时你们又打算如何自处?” 这话犹如当头一棒,依安不由心生错愕。按照他们之前的推算,阿瑞利亚发兵还需不少时日,不想动作会如此迅速。这些贯通东西的莱弗利亚人在各地都留有眼线,再经由商路传递消息,早已成为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她深知这份情报有迹可循。 依安强自压下回程禀报的冲动,沉着脸道:“不用这么试探我,此身虽已不再侍奉王上,但也还没沦落到需要依附他国的地步。” 那人皱了皱眉,似乎对她的反应颇为意外,很快又恢复了从容之色。他主动让出通路,挥手制止了身后人上前的动作,向依安颔首示意。 “那就期待下次再见了,依安小姐。” 黑发女人的背影消失在远方的尘土中,那人身后的随从凑上前来,语气带着几分揶揄:“大人,您这是第几次被美人拒绝了?看样子,您惯用的温吞手段在乌拉斯这里行不通啊。” 听着手下调侃,那人倒也不恼,笑意在嘴角浅浅浮现:“荒漠上的野蔷薇固然芳香娇艳,残刺却也锋利无比。硬要采撷,不免反受其伤。况且……我本就志不在此。” “难不成大人是瞧上了那位崭露头角的东方圣女?”随从见状,忍不住多嘴道,“恕我直言,这可不仅是为了采花而受点皮rou之苦那么简单。想要亲近她,搞不好就要搭上性命。” 那人并未反驳,只是轻轻叹了口气,眼中露出几分难掩的忧虑:“她的力量与影响都已不容小觑,若不加以笼络,迟早会成为我们绕不开的绊脚石。” 根据日前的亲身经历,这位圣女全然不像外界所知的那样人畜无害。明明兼具权力和威信,却没有借机僭位。将真正的实力隐藏至今,也足可见其心思缜密。他们必须重新评估这个看似单纯的年轻女子,才能以相应的手段取得她的信任。 他抬起头,注视着天边初现的一抹曙光,似在自言自语:“对付这等段位的棋手,只得慎重行事,切不可cao之过急。” “那我们现在是要……?” “返程。”他对手下使了个眼色,转身策马,朝着另一条路线飞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