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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各怀鬼胎

    郑简是个孤儿,是在道观里长大的。

    除了被教导读书写字习武,所听最多的,便是一个“忠”字。

    至于忠于何人?

    那自然是忠于给他们吃给他们穿的主人了。

    待年岁稍大些,他们便被安排去了不同的地方,有的成了文官,有的成了武将,有的则不知去向。

    郑简便是被安排进禁军的。

    此次赴凉州,他被交代要仔细盯着领军的大将军丘神纪,稍有异动便要立刻回禀。

    昨晚抓到了朝廷钦犯,他本想将消息递出去,但昨晚防范严,他没找到机会,却也因“祸”得福,被点为将军亲卫。

    当他听到将军点他为亲卫的时候,心中颇为欢喜——离得越近知道的越多,只是他未曾料到, 这距离是有代价的。

    这厚实的帐中,溢满了腥甜的血味,不像是中军大帐,倒像是死人堆。

    这血味的中心,便是紫发的将军。

    见他来了,只稍抬了下眼,命他警戒周围,便又继续提笔写起了文书,任由他浑身燥热地立在一旁。

    汗水从毛孔里渗出来,随着水分的流逝,口腔逐渐干涸了起来,一些凶残又绮丽的画面开始出现在脑海中,又从脑海被投射到眼中,和现实交叠在一起。

    牙齿忍不住磕在一起,发出细微的声响,他只好紧紧咬住,但齿列的交错摩擦发出的声音更大,好似未开智的畜生一般。

    想要咬些什么……

    要扑上去,照着最脆弱的颈部咬下去,用牙齿刺穿皮rou,让那股血味在口腔散开……

    肌rou在不知不觉间绷紧,瞳孔紧紧地盯住猎物。

    猎物毫不知情,依旧坐在那里书写,丝毫没有被盯上的自觉,却生生踩在他按捺不住的前一刻停笔看向他:“做得不错,明日也要记得准时前来,不得有误。”

    “你可以走了。”

    走……就这么……结束了……

    郑简怔了几息方回过神来,如提线木偶般退了出去,在泼墨夜色中被无边的失落所淹没。

    但因何而失落,他却说不上来。

    此后一连数日具是如此,那腥甜的味道搅得他心神不宁惶惶不可终日,早就将该做的事忘在了脑后,好像这一整日只有在那帐中的一小段时间有意义。

    他开始向军中的金吾卫打听丘神纪有关的事,知道了他冷酷的手段,凌厉的风格,还有他喜欢养狗,因为这东西忠诚,将军喜欢忠诚,最厌恶背叛。

    忠诚,他又一次听见了这个熟悉的字眼。

    那晚将军没处理公文,只是牵了几只细犬逗弄,这些犬都受过训练,十分通人性,让坐便坐让卧便卧,表现得好便可得到块rou,到将军手边被摸摸脑袋。

    他看着那些犬,平白生出艳羡和嫉妒。

    “怎么,你也想?”丘神纪又抛了块rou给他的狗们,狗很开心,尾巴摇得欢快。

    “……想。”郑简低声道。

    “那可不行,”丘神纪道,“忠臣不事二主,当我的狗,公主那边你如何交代?”他呼了个哨,几只犬迅速贴边坐好,一只跑上来,趴到丘神纪脚边,昂起脑袋蹭他的小腿。

    “将军…治军有方,军中…并无异象……”郑简已经顾不得许多了,他呼吸越发急促,脸涨得像喝多酒,血液的味道随着呼吸蔓延到四肢百骸,将脑子也占了去,“我……我……”七尺男儿,眼下竟似要哭出来。

    “你可要想好,当了我的人,便当不成公主的人了。”

    丘神纪看着慌忙解释的男人,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拍了拍脚边的狗。

    他喜欢狗,不光是喜欢养,更擅长驯。

    迄今为止,他驯不好的狗只有一只。

    “你若想好,便叫上一声与我听。”

    “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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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阳城内,李包已经跪在殿上快半个时辰了。

    他依丘神纪所言,先去找了卢大人和徐尚书,他们二人也劝他先不要提来俊臣之事,只说是出城追犯人去了,再将伏虎山的种种说一说,再请戴罪立功前去平乱,至于王七陈拾,便先同他们留在军中,待日后再说。

    “这怎么行!”他拍案而起,搞得徐卢二人很是讶异——那伏虎山本就是谋逆,平了即证清白又得功劳,还可借血蝉之口证来俊臣之恶行,如何不可?

    李包无言以对,他想起张言川说他们从前都是恪尽职守,想起丘神纪那随口而出的缜密陷害,想起自己死去的六哥。

    真正的天水郡王。

    若是哥哥,他会怎么做?

    一边的陈拾突然开口:“要不……恁们把俺带去吧,那是俺哥,俺知道他干的事不好,但俺不想他死。”

    王七一巴掌拍他身上,恨铁不成钢道:“这有你什么事!”

    徐有才摇了摇头:“你替你哥哥顶了这次罪,他那伏虎山,便就地散了?”

    陈拾有点没听懂。

    王七和他解释:“你就算这次替你哥死了,但伏虎山那寨子还在,他们还是会对抗朝廷,到时候被发现你哥还活着,就是欺君,还是要死的。”

    “那…那咋办啊……”陈拾是个老实人,若不是为寻张言川进洛阳,误打误撞进了大理寺,他应该只会为了家中的几亩地和赋税徭役烦恼。

    哪怕到了如今,他的思维依旧质朴,官场离他太远,官场也太缥缈,他看不透。

    莫说他,李包心想,我不也是如此吗?

    丘神纪、卢纳、徐有才,他们在李包眼中曾是如此不同,一如泾水渭水般分明,徐有才当初频频参丘神纪以至于要被他当街刺杀,还是卢纳救的他,那时徐卢二人同丘神纪可谓水火不容。

    可如今,这三人想法竟是异曲同工。

    陈拾在一旁委屈道:“这、这不是不给人活路吗……咋做啥都莫个出路呀……这凭啥俺哥那就得死,那个大官,他杀了那多人,咋就啥事莫有……”

    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民,丘神纪的话又一次在李包耳边响起。

    他说,这世上本就无绝对的公平。

    但这种话,叫他怎么说得出口。

    一时间,帐里只听得陈拾的声音。

    “唉……”徐有才长叹一声,“丘神纪从前,确是杀人如麻,但此行,却也是为了少死些人。”

    “此番若不能遏制突厥吐蕃,从此陇右道便是突厥的马场,任由他们劫掠,再无宁日。”

    陈拾听不懂这些,他家离洛阳不远,突厥和吐蕃对他而言是两个太远的名词:“那那些人,”他抽了口气,“他们就白死了吗?”

    这下没人再回答他了。

    不知静默了多久,李包才缓缓开口道:“我一人去洛阳。”

    “陈拾和王七,便劳烦二位大人了。”他拿着绳子走去帐外。

    他一人被押往洛阳,武明空当即便将人提到了宫中,听了王参军的汇报,形式地打赏一番叫人退了下去,便再不搭理李包。

    批完奏折就逗鸟,连架上鹦哥也烦了便摆弄首饰,直到李包膝盖麻木,才开口唤了声:“小饼子,你好大的胆子啊。”

    “臣知罪,”李包忙跪伏在地,只是这一动牵扯到了膝盖,整个人竟似扑倒在地,但他顾不上仪态,就着这滑稽的样子,将同徐卢二人商量的话术一股脑道出。

    武明空轻哼一声:“朕当初就不该救你。”

    “臣……”

    “罢了,”她五指一挥,打断了李包的话,“朕没兴趣听那些,你说在那寨中见到了当日行刺国师的凶手,当真?”

    “千真万确,”李包道,“那人当日虽以薄纱覆面,但她行刺时离臣极近,所以臣一眼就能将她认出。”

    “这么说来,那伏虎山竟还是个乱贼窝了,可惜呀,朕的大将军去平突厥了,”武明空叹道,“你说这伏虎山,朕派谁去好呢?”

    “小,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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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平观内,太平公主将弓与箭袋交到下人手里,接过装有密报的细竹筒。

    她摊开字条,上面用密文写着:“丘遇大理寺逃犯,命人押送京中。”

    “哦,大理寺的那只狸子回来了?”来俊臣坐在太仆寺,手里摩挲着一米脂色把件,听自己推事院的老下属汇报道,“就他一个?”

    “是,听说是被丘神纪派人押回来的,说是路上刚好碰上。”

    “那可真是巧啊,”来俊臣停了手,起了身,将那把件藏于袖中,“走,去匦使院。”

    他袖袍一挥,竟显得颇有几分正气。

    “你说,这大理寺当初跑出去的可不止他一个,如今却只有他一个回来,这是为何?”他笑着问道,言语间颇有暗示之意,可细细说来,这又不过是寻常疑问。

    曾经他常听周兴如此说话,久而久之便也学会了。

    现而今周兴早已被他送上刑场,人头落地全家发配,他拿着老师从铜匦里递出的密奏,那薄薄的一片纸便是他出师的凭证,从此他来俊臣平步青云,不过几年就从地痞无赖做到了三品大员,深受女皇宠信,手下管着天下密奏,无人不畏。

    匦使院内一封封的密奏被分门别类地归好,老下属请他上座,他也不客气,坐下之后又掏出了那把件握在手中。

    这把件无人知是何处得来,也无人知道是何样子,只道是细长一条,差不多一指头粗细,但太仆卿日夜不离身,想来应该是件稀罕玩意。

    这么说倒是没说错,确实是稀罕玩意,普天之下也只有他来俊臣有。

    这是左金吾卫大将军,如今的朔方道行军总管丘神纪的右锁骨。

    拇指沿着凹下去的弧划过,那日他将这骨从丘神纪身上取出,细细地用酒清洗了,又涂上细盐香料,封以油膏蜂蜡,让灰败不显,这些年时时带在身边把玩,如今倒也显出些玉般的质感。

    冰凉的骨骼逐渐被手掌的温度焐热,来俊臣呼出一口燥热的气,压下心底的火——那日的情形太匪夷所思,他这么多年都无法理解。

    他本能解开这个迷题,他本能的!他可以让那匹俊美的马乖顺下来,他可以让那只鹰停在他手上,只要给他时间,他熬得过的!

    但是那个人被带走了,他都没来得及再看上一眼。

    之后他费尽心思,可丘神纪就像凭空蒸发了一样,直到突厥作乱,他才再一次看见他。

    那一刻的心情他难以表述,只叹这是天意啊,丘神纪,这是天意啊!

    你不该有秘密的,你也不会再有秘密的,来俊臣看着那一封封的密奏想到,嘴角的笑意都更深了几分。

    他拆开一封递上来的密奏,只见上面告的是朔方道行军总管丘神纪,脸色顿时一变,叫来了侯思止,将这密奏扔到了他脸上:“你安排的?”

    侯思止慌乱道:“……这,这不是……”

    “你告丘神纪?如今这个时候你告他?”来俊臣瞪着侯思止,心想这人真是半点长进都没有,“丘神纪此次是替圣人去讨颜面的!你告他!”

    “他如今是朔方道的大总管,为了他这一趟,整个朝廷上上下下忙活了半年,现在人才出去了你就要把人弄了,那二十万大军怎么办?既定好的战略怎么办?谁来替接手?接手之后能不能赢,你想过吗?”

    “侯思止,你便是真把他告下来了,那圣人的颜面怎么办?你去平突厥讨吐蕃吗!”

    “咱们这些人,贤良方正也就占个忠,全靠皇上恩德才有如今,自然要尽心竭力殚精竭虑为圣上办事,想圣上之所想,忧圣上之所忧,急圣上之所急,这点都想不明白,还哪有资格做皇上的狗呢?

    一番话吓得侯思止瑟瑟发抖,来俊臣知道时机到了,便缓和了语气吩咐道:“之后凡是和丘神纪有关的密奏,都先送我这看一眼,听懂了吗?”

    “你要是真想为圣上办好事,我给你指个方向。”他伸手沾了些水,在案上写下一个“武”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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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包曾以为武明空会让自己去伏虎山。

    他想着,若是自己,定能抽出机会,让张言川离开,再说服血蝉,这样即能扳倒来俊臣,也能保全陈拾的哥哥。

    但他没想到,武明空直接发了个旨意“命淮南道,江西南道两道存抚使,督鄂州,沔州太守清扫匪患,伏虎山中逆贼曾行刺于朕,不可擅专,擒拿后即可押解至京,责令凤阁(中书省)即刻起草,不得有误。”

    “哎呀,”她步下阶来,捏了捏李包的脸,“你不会真以为朕要发兵去打那个什么山吧,小饼子?”

    “不过是百十号人,哪里用得上调兵呢?”武明空眯起眼睛笑道,像个娇俏的小姑娘:“放心吧,朕不会让你去的。”

    “你就安安心心地给朕待在这殿中,无诏不得出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