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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物是人非

    长寿二年冬天的剧本和元年的一样,固守城池,突厥来犯,被打退,军中精锐冲杀出去,斩获无数。

    区别在于此时率队的将军姓郑。

    元日的氛围同军营无关,最多也就是稍微好一点的饮食,宰些牛羊,尽可能让人都多吃上几块rou。

    凉州传来军报,说吐蕃屡有试探,都被打退,而今似有退意。

    丘神纪回了一封让他自己决定。

    在几次无果后,突厥也终于学聪明了些,他们又来过几次,但都只是远远地望了几眼,然后掉头便走,让风雪掩盖自己的行踪。

    军营中无不扼腕叹息这军功他们就不过来呢?

    在一片茫茫风雪中,最好的消息便是从安西四镇归来的女将军,大漠让她的皮肤变得粗糙,风沙让她的盔甲被磨损,接连不断的作战让她的眼神越发坚毅。

    三万人她带回了两万余,阵亡的士兵有的被带了回来,有的则被大漠彻底掩盖。

    与此同时,她还带回了安西都护府的手信,“末将朗百灵,幸不辱命!”

    她回来的那天,整个大营比过年还热闹,大将军亲自下马接风,拍着这个他从越析王手下救回的南诏姑娘的肩膀感慨:“出师了。”

    “将军说笑了,”朗百灵呼出一口白气,将手信双手奉上,“我还有的学呢。”

    “没必要谦虚,你去的地方,已经远过霍嫖姚了,”丘神纪道,“去吧,”他解下自己的披风盖到朗百灵身上,“把那些人的名字记上,到时候该补偿补偿,不能寒了关中良家子的心。”

    朗百灵抓着披风笑了出来,明媚得像个小姑娘:“是!”

    她曾经是南诏的孔雀,被丘神纪带来了中原;她知道中庸之身不可能求得情缘善终,所以她拿起仇敌的刀,从挥舞杀敌,到排兵布阵,再到礼义仁孝,跟着丘神纪一点点地学。慢慢的,她的官职越来越大,手下指挥的人越来越多,终于成为了金吾卫中离丘神纪最近的人。

    她觉得这样也很好。

    她将作为丘神纪的延续,用他教授的知识为他带来胜利。

    没有办法陪伴丘神纪,于是她决意誓死追随丘将军。

    她的归来让兵力得到有效补充。

    而丘神纪也想抢占先机——“突厥要投降了,”他这么说。

    谁也不知道他怎么看出来的,但现在已经没有人会去怀疑他的判断了。

    郎百灵待会的士兵被安排好好休息,等着最后的总攻,丘神纪想在突厥投降前击溃他们。

    他的计划也很简单,找到他们,击溃,然后追杀,直到投降。

    “牛羊也好,马屁也好,既然要请降,总会有代价,他们现在付不起,牛羊长起来他们又恢复得快,得找个好时候,让他们几十年都喘不过气来。”

    他说到做到。

    他出发是在在春夏之交的一个夜晚,回来的时候麦子才抽穗,带着陈拾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多的牛羊和马群,铺天盖地,密密麻麻,像是移动的草原。

    娘嘞,他捂着脑袋和王七说:“俺们一个村都没这老些牛。”

    王七瞪着眼睛,都忘了说他见识浅——这阵势他也没见过。

    但其中最贵重的收获是突厥的汗王,他被绑了起来,随身的弯刀成了丘神纪分给亲信的战利品,随着他写完的请降表被送出去,这场战争总算要到头了。

    陈拾忍不住想到洛阳,不知道猫爷咋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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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包在洛阳的一间殿室内被看守着,有专人给他送来饭菜和药,比起当初的牢房这里可以说舒适很多,但他却比之前更加寝食难安,出卖了朋友的罪恶感无时无刻不在诘问他。

    他甚至一度不敢阖眼,只要闭上眼,丘神纪满是血痕的脊背,躺在血泊中的六哥,还有刚刚见到自己亲哥的陈拾便会轮番登场,他们或是沉默,或是不解。

    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吗?

    李包抱住自己现在毛茸茸的脑袋,任由泪水夺眶而出,打湿腿上的毛。

    当初要是不放灾民进来,不理所当然地让丘神纪弹压府中众人,或者再小心些,去看仓库时叫上丘神纪,是不是就不会有那顿鞭子?

    当初要是好好习武,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勤加苦练,是不是就不用六哥来替自己挡刀?是不是六哥就不会死?

    如果当初自己不贸然行动,多听听丘神纪的意见,多和徐大人卢大人请教请教,是不是就不会让陈拾失去兄长?

    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吗?

    都是,全都是,他绝望地想。

    即使六哥将责任推给了丘神纪,即使武明空说他六哥命不好,即使陈拾也许不会怪他……但事情的起源全都在他,是他自己轻率又无知,浅薄又自信,自以为自己手握公理,自以为万无一失能瞒天过海,却不知道对手压根在乎他怎么样。

    都是我的错,这都是我的错!

    他赶走心中咆哮的野兽,对自己说要想办法,他得去想办法,担起自己的责任,补救自己的过错,但很快便又叹息一声任凭身体倒在地上。

    这个样子,他看着自己本该是手掌的爪子,上面是粉色的rou球;在这个地方,他看着一眼便能望到头的闭锁的殿室,感到了同黑暗一样浓稠的绝望。

    现在这样个样子,他拿什么去补救?

    他又凭什么去力挽狂澜,他是勇武过人还是计智百出?

    难不成要用头上郡王的身份?

    李唐时的尊贵身份在武明空那里就是直往地府的通行证。

    你凭什么去补救?李包痛苦地蜷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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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俊臣走在洛阳的街道上,暖融融的香风带着无尽的富贵繁华拍到他的脸上,到处的颜色都是艳丽非凡,好像又迎来什么喜庆的节日。

    一些馆子请了说话的艺人表演,他路过的时候听了一耳朵——说的是丘神纪。

    哦对,丘神纪,他念着这个名字,想起了昨日才来的边关奏报和突厥汗王的请降表。

    如今的丘神纪也不是屠城杀降的恶人酷吏了,他是关中子弟的又一杰出人物,大败突厥的英雄,证明女皇天命所归的大功臣;至于曾经被他屠掉当做军功的人,在几十万的牛羊和被俘虏的突厥汗王相比,根本不值一提,曾经的劣迹也成了美中不足。

    哎呀,这可怎么是好呀,来俊臣回到府中,修剪了几株花草——这是周兴的习惯,他也继承了下来,但他比周兴更不懂风雅,布置是一味地堆砌,修剪也是胡乱修剪。

    他只是喜欢那剪子而已,在剪过植物时,肥厚的叶让他想起那晚的rou,结实的干让他想起那根骨。

    心中火越烧越旺,渐成燎原之势。

    他从袖中掏出那如玉的把件,用手紧紧握住,知道骨头不规则的棱深深压进rou中,分不清有没有疼痛产生。

    将军啊,你可算要回来了。

    突厥归降,圣心大悦,宫中够了一定年纪的宫女都被放了出去,神都的犯人除犯死罪者皆赦免,犯死罪者酌情减轻罪状。

    李包也被放了出来,武明空大方地让他官复原职,依旧任大理寺少卿,还笑嘻嘻地问他:“最近怎么样啊小饼咂?”

    他低下头,感谢了圣人的仁德和慈悲,在踏进大理寺的院落后,一群陌生的人穿着熟悉的官服上来问他之前的卷宗是否现在就要审阅?

    李包想了想,让他们将自垂拱二年起的卷宗全搬来,顶着茫茫多的灰尘开始一卷卷查,他悲哀地希望张言川不要落网,哪怕他们的寨子需要时不时下山抢些钱粮。

    身为三司之一的大理寺少卿,他现在已经辨不出谁对谁错了,丘神纪有道理,张言川有道理,陈拾也有道理,各个都有道理,那要这律令到底什么用?我又在干什么,坚持什么?

    他找不到答案。

    如果是曾经,他自是不用苦恼的,丘神纪总有办法让他把注意转移到别的地方,或是停在枝条上的鸟儿,或是新奇的游戏,那双长于挽弓提剑的手翻起花绳也很是灵巧,春天可以放纸鸢夏日可以去凫水,还有哥哥,他有好几个哥哥,但同六哥最为亲近,六哥就好像一片天,在这片天下面,他可以永远天真快乐。

    只要他坚持,哪怕嘴上再三提醒危险,丘神纪还是会褪下甲胄,只着一件素色里衣带着他往湖心去,那时李包总觉得自己会凫水,嚷嚷着要往更深处去,其实全是丘神纪在撑着他。他伸手去够湖心处的荷花,摘得多了拿不下,就往丘神纪头上别,等丘神纪脑袋上都搁不下了,就只能和那熊掰棒子一样,摘一朵扔一朵了。

    他贪凉,总是不肯回去,最后便在池边见到了负手而立的六哥,板着一张脸,眉宇间是散不去的阴鸷。

    李包的可怜和丘神纪的滑稽样子都没能让他嘴角松动一下。

    李包将脑袋埋进丘神纪怀里以躲避现实。

    天水郡王甚至没脱下自己那身长袍,径直便下了水来,行至跟前发问道:“课业完成了吗?”

    “没有……”

    “那还来凫水玩?还不赶紧回去,”李饼打发走弟弟,又转向丘神纪,“包儿闹,你就不劝阻就算了,还跟着一起?”他见丘神纪半托着李包,更是大为光火,喝道:“不是会凫水吗?自己游回去。”

    无奈李包只好自己往回游,这时他的水性便暴露了出来,虽不至于淹下去,但没几下便要呛上一口,丘神纪几次想上前都被李饼拦了下来:“本王还未同你算账呢。”

    李包勉勉强强游到岸边,一种下人拿着素色巾上来替他擦去身上的水,又领他去更换衣物,临走前李包回头望了一眼,只看到刚刚别上去的花掉了下来,歪歪斜斜地浮在丘神纪铺散开的发尾上,又被罩在六哥的影子里。

    奇怪,他记得六哥和丘护卫差不多高,可是那日他看去,却只觉得哥哥如巍巍高山,丘神纪却莫名地矮了下去。

    或许是因为在水中吧……

    童年往事将他带入梦乡,他就这么趴在卷宗上睡着了,如此加之卷宗又多,花了都还没看完。

    在他埋首卷宗的几天,朝廷派往边疆的使者才出发没多久,便又迎来了吐蕃大败的请降表。

    这又是丘神纪的手笔,李包这才发觉,原来已经变了这么多了。

    丘神纪不是他的丘护卫了,他早就走出了天水郡王府,成了武周的护国大将军;能为他撑起一片天的六哥也早就不在了。

    只有他,好像还宥于府中。

    百般滋味顿时涌上心头,说不清道不明。

    他环顾四周,想要找个人问一问,靠一靠,但是周围没有丘护卫,没有六哥,甚至连卢纳都不在,偌大个大理寺,他这个少卿已然是官阶最大的了。

    此时的丘神纪自是觉察不到他的苦闷的,两年前凉州危机的罪魁祸首如今都已请降归顺,他们俘虏无数,战利品丰富到几乎每个人都分到部分后还有足够好看的数目上缴朝廷,本该负责记录的监军在点足了自己的那份后,连夜修改了给朝廷的数据,咧着嘴对丘神纪表示:“将军太客气了,日后有事只管开口就是。”

    整个营地都洋溢着凯旋的喜悦。

    或许突厥的汗王是例外,他对于自己这的失败不无感慨,对丘神纪说:“你可真是没底线。”

    丘神纪回他道:“我从来不是好人。”

    这位汗王到是丝毫没有失败者的自觉,在允许活动的一亩三分地里极尽所能地晃悠,还试着要一些书来看。

    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虽是突厥人,但自幼向往圣朝文化,私下也有研习,但无奈身份立场,终是难以专精。

    “曾经有个京官被我部俘虏,我还专门和他学了一段时间呢!”他强调,还从怀里神秘兮兮地掏出一个卷轴,“这是他帮我改的诗。”

    他像是献宝一般将卷轴递给丘神纪。

    丘神纪看了一眼,告诉他死了当诗人这条心吧。

    突厥汗王很受打击,直呼他太残忍了,为了更好地表达情绪他甚至用起了突厥语:“您如草原骏马一般健美,为什么话语却如沙漠中蝎子?我在突厥也是小有名望的诗人!”

    他突然咧嘴一笑,用流利的汉话对丘神纪说:“这是我们草原的比喻,我们热爱每一匹骏马,之前没人这么形容过您吧?”

    他得意地问丘神纪:“怎么样,本汗还是很有潜力的吧?”

    一记重拳和血腥味同时袭击了他,拳头打在他的小腹,血腥味直冲大脑,在里面炸出缤纷的火花,一群士兵急忙忙冲进来,一部分手持兵刃将他赶了出去,一部分跑上去照看已经站立不稳的将军,呼喊着军医。

    “尽心尽力效忠我李家,你便是我天水最好的骏马。”

    难以控制的火焰转瞬间便成燎原之势,烧尽了全身的气力,丘神纪推开周围伸过来的手,努力维持着神智和正常频率的呼吸:“…都出去…叫百灵……郎将军过来……”

    高热让视线开始模糊,随着帐中人一个个退去,他解下腰间的鞭子,套了个圈在自己的脖颈上,眼前恍惚又是熟悉的身影带着冰雪寒风而至。

    “将军!”朗百灵进来时便看到丘神纪倒在榻上的诡异样子,她急忙上前,“军医马上来。”

    “不用……”丘神纪将皮鞭两端递到她手里,吩咐她勒紧,“快……”

    朗百灵本有些犹豫,但看到已经被掰出裂痕的榻沿,只得狠下心道一句“得罪了”,便接过那鞭子两端,逐渐将圈口收紧。

    本就泛了红的脸一下子颜色更加深重,喉间发出异样的呻吟声,脊柱弓起呈现出一道弦月般的弧,脚踝蹬着榻,将上面铺设的绢布绞得一团乱。

    生理的欲望最终敌不过生存的欲望,就在朗百灵已经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丘神纪总算从异样的的热中恢复了清明,示意她可以松手了。

    待项上鞭子一松,丘神纪猛地深吸几口气,才叫脸色缓和了些。

    “将军身体一向康健,今日怎么……”

    “……无事,”丘神纪呕了两口才回道,撑着半边身体,看着这个跟自己一路从南诏而来的女性中庸,“朗百灵,你如今攒的转,也该是够了的。”

    他拍了拍朗百灵的肩:“金吾卫,还有这帮兄弟交给你,我也放心……”

    “将军,将军您这是何意,我……”我怎么能当此大任?我……金吾卫,那您又要去哪里?朗百灵心中又惊又慌,全不见了平日的沉静稳重。

    “你听好,”丘神纪拉过她的手,低声对她道,“回京后,不管我出什么事,除了婚丧嫁娶这类广发帖的,一律不要管我,金吾卫所有人,就算我死,都不许动一下!旨意让他们调去哪里就去哪里,除了谢恩不许说任何话!不会说说不出来就憋着!”

    “这是军令!”

    他说得急,语气有极严厉,朗百灵只好点头应下,如此丘神纪才放心地舒了口气,放任自己瘫了下去,“日后,金吾卫便交给你了。”

    “末将…定不辱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