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走險
第六章 走險
看了全程的有金大氣不敢喘,亦步亦趨地跟著沈朝顏,寬慰的話還沒出口,就被沈朝顏一扇門關在了屋外。 沈傅生前喜梅,就在書室周圍栽了一圈。如今夏末秋始,正是枝繁葉茂的時候,雖是午時,室內也被樹蔭遮得昏暗。 這裏是沈傅平日裏教沈朝顏讀書識字的地方。 滿屋子的經史子集,很多都是僅存於世的孤版。別說是女兒,在很多官宦世家,是連嫡子都不准隨意進的。 可沈傅卻不一樣,至沈朝顏三歲開蒙時起,這裏幾乎便成了她的專屬地。 屋裏的每一本典籍她都摸過,沈傅為了方便她取書,甚至專門做了可以攀爬的木梯。 偶爾有父親的同僚前往,看見她一個小姑娘成日裏泡在書室,覺得有失體統,沈傅只會笑著同她講,“女子善懷,亦堪大志。” 故而君子六藝,實則她一項也沒有落下。 只是沈傅逝後,這間書室仿佛成了她心中的禁地,沈朝顏再也沒來過。 她在屋裏站了一會兒,行至那張梨花書案前,拾起靜躺在上面的幾卷生宣。 這是沈傅生前一直在編撰的驗屍集錄,幾乎是他從事刑獄二十餘年的心血。 只是如今斯人已逝,編撰卻未完…… “獄事莫重於大辟,大辟莫重於初情。傅執刑獄二十餘載,身無所長,獨於獄案審慎之極,不敢萌一絲輕慢之心。時反躬自省,銘人命關天……” 心裏泛起一絲苦悶,像被生石堵住了嗓子,這幾行風骨遒勁的字像一柄柄利刃,紮得沈朝顏胸口鈍痛。 父親勞苦一世,堪稱嘔心瀝血,要說他為了一己私心草率斷案,即便全天下都信了,她沈朝顏也不信! 如今王黨緊逼,李冕又勢單力薄,難以抗衡。 且陳之仲一死,三司之中,刑部已經是左相王瑀的刑部,而以謝景熙今日的態度來看,他也不可全信。 思忖間,目光竟落於書案旁的小木劍上。 她想起幼時伴讀,宮裏的嬤嬤教她繡花,她卻總是在繡花時走神,偷看霍起習劍。 她因此結識了霍起,也因此總是受到嬤嬤的責罰。 可是七歲生日那天,沈傅送了她一把桃木劍。小小輕輕的一支,是為她一個時年七歲的女娃量身打造的。 從那以後,沈朝顏便再也不用繡花了。 輕撫著劍身的手無意識收緊,沈朝顏眸色漸漸地暗下來。 事到如今,她不想豪賭,可與之相比,她更不想的是坐以待斃。 既然此事不能明著參與,暗插一腳卻未必不可。 沈朝顏一怔,為腦中這個一閃而過的謬念。 可是……還有別的辦法嗎? 思及此,她行至門邊,一把拉開了緊閉的門扉。 有金正靠在外面跟幾個家僕低頭竊竊,被這突然的響動驚得一個踉蹌,腳下一軟,直接跌進了沈朝顏懷裏。 沈朝顏拎著她的後脖領把人給提了起來。 “去!給我找一身勁裝短打。” “還有面具。” * 子時,月黑風高,夜沉如水。 一身黑衣的沈朝顏從陳府偏角的牆頭躍下,松了松尚有些僵硬的胳膊。 她六歲便伴讀於宮中,結識了霍家那個不著調的霍小將軍,兩人招貓逗狗,為禍宮廷,幾年下來,沈朝顏竟然也習得了些許三腳貓的伎倆。 周遭寂寂,天地酣眠。 陳府正值喪期,府上到處可見白色喪幡。 陳尚書頭七還未過,故而此時此刻,陳家人大約都在前屋的靈堂裏守著,後院的廂房幾乎都是漆黑一片,唯有廊簷下幾盞在夜風裏晃蕩的風燈。 沈朝顏回憶著有金找來的地圖,順著牆角往陳尚書的寢屋摸去。 她一路矮身靠著陰影遮蔽,不多時穿過一道月洞門,便來到了陳府的後院。 眼前出現一間被燒毀的屋舍,寬敞不說,前門處由三層花崗岩墊高,此等規格,在府中應當是主人所居住的地方。 沈朝顏思忖著,放緩腳步,矮身靠了過去。 房屋的門窗已經上鎖,外面根本看不出什麼。 她四下打量一番,從腰間摸出一根火燭筒,擦燃,從窗戶的破洞裏扔了進去。 火光一時竄開,原本模糊的視線清晰起來——排排木架林立,地板上還有成堆的黑灰。 沈朝顏本想繞著屋子轉一圈,看看有沒有什麼漏洞可以鑽。然而還沒等她找到進門的法子,幾聲窸窣的腳步就從遠處緩慢地近了。 她立即閃身,避到了廊柱後的一片陰影之中。 有人從內府的垂花拱門中行來,看穿著,應是府中的管事和大夫。 兩人一前一後地走著,面上似乎都鬱結著一層苦色,極至行到書室附近,沈朝顏聽到那管事悠悠地歎氣。 “之前不是說病情穩定的,怎麼如今說加重就加重呢?” “夫人之疾乃舊症,這些年一直無法根治,只能用藥將養。再說她與陳尚書幼年相識,感情甚篤,如今府上出了這等大事,悲痛之下舊疾加重,也屬正常。” “哎……”老管事聞言愁色更濃,低頭自語到,“誰說不是呢?我家大人一向身體康健,偏就近日忽然頭痛,若那日大人跟大家一道上街賞燈,也不至於發生這樣的……” 管事兀自斷了話頭,又哀哀地歎出口氣來。 那被稱為白先生的大夫沒接話,沉默地跟著老管事走遠了。 夜歸於寂,一陣風來,簷下那盞掛著喪幡的風燈打了個旋兒,沈朝顏側身從後面走了出來。 她從腰間摸出一把準備好的匕首,對著封死的窗戶一陣劃拉。 “喀嚓!” 一聲輕響,鉚釘掉落。 密封的窗戶開了一半,沈朝顏趁著四下沒人,撐臂直接跳了進去。 周遭沒有點燈,屋裏本就漆黑,再加上四處都是些焚燒後的焦黑,沈朝顏一時也有些抓瞎。 她漫無目的地在屋裏轉了一圈,借著遠處幾盞搖晃的風燈,努力辨認著眼前的事物——博古架、頂立櫃、曲屏風、羅漢床…… 繞過被燒得精光的月洞門,沈朝顏就進入了寢屋的里間。 靠牆而置的是一張匡床,再過去就是一張連成一排的矮櫃,上面擺了些已經分辨不出的東西。 沈朝顏行過去,擦亮一點火光,細細地端查起來。 黑漆漆的一堆,根本看不出什麼異樣。 沈朝顏有些煩躁,歎了口氣準備去別處再看。 然而隨著那聲輕歎,一陣飛灰騰起,沈朝顏一怔,隱約覺得哪里不對。 她思忖著,退回了靠近匡床一側的矮櫃處。 火光明滅,一個蓮花制式的三彩五足香爐引起了她的注意——乘放餘燼的地方鋪著厚厚的一層香灰。 所以剛才那些亂飛的灰燼,應該就是爐裏燒剩下的香灰,可是…… 沈朝顏蹙眉,借著火光往香爐內部看去—— 乾乾淨淨,沒有一點餘香。 照理說,若是香料燃盡後被置換,伺候的人會將香灰一併清理乾淨。 而如若兇手縱火之時,爐裏的香料還沒有燒盡,那經過這樣一場大火,香爐內怎麼都該留下點香料的餘燼才對,怎麼會…… “咚——咚——咚——” 幾聲夜鑼敲過,遠處漫過一條火光和幾聲腳步,是夜巡的家丁。 沈朝顏趕緊吹滅手上的短燭,矮身往立櫃旁藏了藏。 等到腳步聲遠去,她才重新起身,從腰間摸出一塊布片,又抽出匕首,將香爐上的灰燼刮了一些包好,藏進了懷中。 時辰已然不早,沈朝顏不敢再多耽擱,離開主寢後便向府內的後房去,想著找找其他線索。 她順著牆角一路悄行,借著屋前的一顆歪脖子樹跳上屋頂,正想著是不是掀了瓦跳下去比較好,卻聽身後一聲悶響,像是什麼夜裏不睡覺的貓兒落在了上面。 沈朝顏一驚,趕忙捂鼻回頭。 可這一看,卻跟一個比貓可怕百倍的東西面對面了。 那是一個與她一般穿著夜行衣的人。 饒是他單膝跪著,就身量來看,也應是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 四目相對,周遭靜默,藏了一晚的月華卻在此時從雲後探頭,在兩人身上鋪下一片薄紗。 “嗖——” 空氣微鳴。 一柄冷光倏然破空,卷起一陣罡風,向著沈朝顏直撲而去! 只是一個眨眼的功夫,劍鋒已至近前。好在她反應夠快,側身一翻,寒風堪堪擦著耳畔掠過,留下一絲割人的涼意。 沈朝顏一怔,為這招背後裹挾的森然殺意。 她不可置信地看向那人,只見如水月色之下,他一身玄衣筆直而立。手上一把出鞘寒刃泛著白光,饒是被面具遮去大半張臉,也能從那執劍的姿勢中,讀出一股凜然的寒氣。 他靜默地站著,周圍的空氣也開始緩而慢地一點點封凍。 沈朝顏的頭皮登時就麻了。 方才第一劍她就因為反應落了下風,想著對方再怎麼也得問問她來此是何用意。沒曾想遇到個又瘋又不講理的,劈頭蓋臉就是一頓。 這人到底怎麼回事?! 然而對方卻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劍起又落,趁著她出神的片刻,朝著她一躍而近,攻勢迅猛,快如閃電! 又是一招凜冽的殺招。 “鋮——” 耳邊傳來刺耳的金屬擦掛,幾粒灼熱的火星迸射,帶著發絲的焦味,落在黑衣上,燒出幾點淡黃的印跡。 沈朝顏躲閃不及,只能憑藉著本能,拔出隨身短匕,生生扛下這一擊。 可對方畢竟是個男人,力量上的懸殊讓她連退數步,每一步都伴隨著腳下劈裏啪啦的驚響,在寂靜的夜裏顯得格外突兀。 “喀!” 短而脆的一聲從身後傳來,是瓦片從高空落了下去。 沈朝顏好不容易緩衝了對方的力道,停下來扭頭一看,才發現自己竟然已經被逼到了屋頂邊緣,再多半步,就會直接摔下去。 而這麼個高度…… 她上下衡量了片刻,估摸著不是斷腿,就是殘廢的下場。 陳府的家丁聽見如此動靜,自然也從四面八方追了過來。 周圍越來越亮,搖曳的火把很快便要衝進院落。 沒有退路了。 沈朝顏心下一凜,快速調整了狀態。 劍善遠,而匕首攻進。 如今兩人這對峙的距離,正是適合匕首攻擊的範圍。 心念電轉之間,握刀的右手一松,匕首下落。 “呲——” 下一刻,一聲清脆的裂帛之聲在兩人之間炸開。 對方似是根本沒想到她能夠快速換手持刀反攻,反應過來之時,也只來得及後避躲閃。 但匕刃還是劃破了他腰間一塊。 就是這個機會! 沈朝顏自知雙方實力懸殊,現在最好的結果就是能全身而退,故而趁著對方後退之際立即轉身,打算踏著一旁的歪脖子樹躍到另一邊去。 然而就是這麼一個平平無奇的轉身,沈朝顏餘光只見一只大掌飛快往她身前一探! 黑衣人的手就那樣直直地抓在了她的胸口。 沈朝顏:“……” 黑衣人:“……” 腳下是越積越多的喧嚷,面前是震耳欲聾的沉默。 她能明顯感覺到那黑衣人也怔了一瞬。 如果要逃命,那機會只能是現在! 沈朝顏當機立斷飛起一腳。 “砰!” 男人的輕哼和腳踹的悶響同時傳來,緊接著就是重物落地的沉響。 沈朝顏跟著探頭,看了眼牆根下被火把團團圍住的黑衣人,拍拍身上的灰塵,轉身翻下了院牆。 —————— 獄事莫重於大辟,大辟莫重於初情——《洗冤錄集》,宋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