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山雨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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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山雨歇 当夜,王遗风独自坐在卧房里,静静听着外间谢渊已经睡着了的呼吸声,对着桌上那两个盒子看了许久,手里的白鹭霜皇笛几次送到唇边,却终究还是犹豫不决,叹息一声,将笛子放回床头。 说是送给谢渊的礼物,但他还是暂时送不出去。 怎么送?以什么身份送?谢渊收不收?都是他要考虑的问题。 的确,以他现在和谢渊的关系,平时一起游玩他出钱吃住,谢渊是不会就这点小钱和他掰扯清楚。但正经的礼物可不同,不年不节、也无因无由的,忽然送他这么贵重的东西,谢渊定然不会要。 买的时候没想那么多,只觉得它太适合谢渊,是以满心都想着要给他。可是真到手了,又顾忌这样、顾忌那样。 说来说去,还是他们之间,仍旧不是王遗风想要的那种关系。 是要和谢渊有比挚友更亲近的关系吗?连王遗风自己都不知道。 他对谢渊的那种感情,并不只是单纯的爱,抑或是欲。谢渊的外貌、谢渊的身份,他从来都不在意,就算不在海上遇见,但若是在别的地方相遇,谢渊还是这样的谢渊的话,王遗风照样会“看见”他。 他从头到尾“看”在眼里的,只有谢渊这个人,仅此而已。可他想要个什么样的谢渊在自己身边,他也说不清楚。 人心,果然是世间最复杂的东西。 王遗风坐在床边,就着窗外的月光,看着自己的白鹭霜皇笛,眼神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纠结。 他们红尘一脉所习心法中,其实有个不传之秘,那就是可以制造一个“幻象”,让人看见自己内心最深处的东西。中了这个幻象的人,在红尘弟子面前再无任何秘密,问什么答什么,且清醒后毫无所觉,不留痕迹。 他犹豫过几次要不要对谢渊用这个秘术,来让自己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可是,这样得来的答案,真的有必要吗? 就算他听到的是想听的内容,但清醒后的谢渊仍旧一言不发,这个答案,还有知道的必要吗? 王遗风最终还是关上了窗子。 也罢,还是他自己去努力拿到那个答案吧。 而且,他还没有告诉谢渊,自己真正的名字呢。 次日,本来他们在前一晚说好要早起,去曲江池尽兴游玩一番,可天刚亮没多久,王遗风还未起身,就听到有人敲门,伙计细声细气地问:“客官,客官?下面有人找您。” 王遗风正想着谁呢,能找到自己头上,那头谢渊已经打开门,问:“谁找我们?” “是天策府的人,说是谢参将的手下,您就是谢参将吧?”伙计说,“坊门刚开就在外面候着,或许是有急事。” 王遗风心想,这些人也是会找时间,昨天谢渊还刚在兵部回来,说要休息三天再议,无事不会再去,这就赶着让他继续劳累? 他没起,听着谢渊轻手轻脚和伙计一起下楼,没过多久又听见他上来,在外头忙活一阵,关门走了。 王遗风等他离开才起。果然,和昨天一样,又在榻上看见那把熟悉的短剑,和被短剑压着的纸,以及谢渊狗刨一样的字。很简短,只说出事了,今天不一定能回,如果没回,不要等他。 王遗风往榻边一看,长弓和箭囊倒是还在,但谢渊带走了他的枪。 这可非同小可。他本是天策府之人,身份相对敏感,在长安虽是公干,也最好不要带兵器出门,更别说这还是他量身定制的神兵。谢渊这架势,不像是要去处理事情的,倒像是要去打架的。 王遗风合上纸,本想追过去看看,不过思虑一下,又觉得谢渊这番作为,那么出的事应该不小,自己旁敲侧击,也能探听一二,着急无用。所以安然梳洗,待整理完毕,才下了楼。 他暂时没出客栈,就在大堂的一个隔间里坐着,要了点茶水和酥饼,一边吃,一边看能不能听到什么消息。 果不其然,如他的推断,能惊动谢渊的事情,不是小事,但也不是什么大事。王遗风从两个刚进来的食客那里听到,昨天某个权贵家门口有人在闹,说是自家的弟弟在郊外游玩的时候,被这家公子射鹿的时候射偏,把人的大腿射中,好在是没出人命,但权贵公子傲气得很,甩了一瓶伤药过去,但就是不赔钱。他们没办法,才来这里讨公道,也让这公子丢丢脸,结果权贵的家仆反而把人又打了一顿丢出来,这会儿那家人正在长安县衙闹呢。 “那权贵家,不止是公子傲,连家仆的嘴脸也快仰到天上去了。”其中一个食客嗤笑一声,“还跟别人说什么,自己家公子是未来天策府的将军,肯给你们一瓶伤药,已经是公子天大的恩德,不要不识好歹。” 听到这里,王遗风恍然,谢渊定是为了此事去的。 天策府内的将领多是勋贵子弟,这一点人尽皆知。府内门阀森严,又讲究出身要好,谢渊作为平民,不到双十的年纪混成参将,已然非常不容易,但这于他的才能来说,是不匹配的,而他没有继续上升的原因,不用想,定然是那些所谓贵族将军看不惯一个泥腿子能爬到自己头上。 这个闹出事的权贵公子,应该就是谢渊这次来长安的目的之一,即所谓要带回洛阳的“天策新秀”。还没正式入伍,就如此自大自傲,不免令人鄙夷,但也无可奈何。 人家出身好,生来就该去当将军,为皇帝鞍前马后、提携玉龙,再光宗耀祖、接着福泽后代,让自己的后代也一样,从出身开始就站在别人够不到的顶点上。哪像普通的百姓,或许就住在长安一辈子,却都见不到一次天颜。 王遗风吃掉盘里最后一块酥饼。 他还是决定去找谢渊,立刻要去。 毕竟谢渊把枪都背走了,就他那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性格,万一再闹出什么动静来,丢前程还事小,出人命就是大事。天子脚下出这样的事情,就连天策府主李承恩亲临都决计护不住他。 但等王遗风赶到长安县衙,却看到里外都没人。门口扫地的小厮见他衣着华贵,气度不凡,倒也不敢不理他,只说天策府的几个人半个时辰前就把那家闹事的带走,去哪里就不知道了。 王遗风边走边打听,虽然没听到谢渊去找那家权贵的事情,不过也终究没寻到那家倒霉被权贵公子射中的人。直到寻去兵部,那头的小厮也说天策府的人今天并没有来,无奈,王遗风只能先回客栈,在客栈等谢渊回来。 这一等,就是整整一天。 王遗风在书案旁坐着,下午等到快入夜,几近等得不耐烦,想再出去找谢渊,才终于听到外面有动静,过一会儿,就有人来敲门。 不像是谢渊一个人。王遗风觉得有点奇怪,但还是过去开门。 结果令他万万没想到,门外是谢渊的四个手下,其中一人提着谢渊的枪,一人拿着坛酒,剩下两个人一左一右架着谢渊,而谢渊看起来像是喝醉了! 王遗风吃惊:“怎么回事?他这是干什么去了?” 旁边那个提着枪的手下朝王遗风抱了个拳:“您就是谢参将的朋友,严公子是吧?” 得到王遗风的点头,他才继续略苦涩地道:“今日天策这边出的事情,严公子或许也有耳闻。谢参将一早出门,便是为了将那家人带走,我们本以为就谢参将的脾气,他定要去找那个公子理论一二,给他们讨公道,但没想到谢参将只是把自己带的银两都给了他们……后来我们和谢参将吃饭,谢参将说,他不是不能去给他们讨公道,但是为了这个公道,可能要连累天策府,乃至于李府主,所以必须忍。我们哥儿几个心里不高兴,就叫了点酒来喝,结果没拦住谢参将,他喝得太多了……” 这人一边和王遗风说话,一边动作示意那两人把谢渊抬进去。王遗风让开门口,看到谢渊可能倒还没完全醉,不说胡话,也没有哪里不舒服的样子,就是喝得走不太稳,而那双平日透亮的眸子黑沉沉的,没有一点光,更从他的眼中看不见一点心的痕迹。 王遗风见不得他这样子,自己最爱的便是谢渊眼中澄澈之光,和他朴素剔透的心,他又并非嗜酒之人,为什么要将自己弄成这样? 几个手下把谢渊安顿好便离开了,枪照旧靠在墙上,剩的酒也搁在桌子上。而谢渊则坐在靠窗的榻边,背着外边凉凉的月光,低头,不说话也不闹,倒是很乖巧。 王遗风走过去,坐在他身边,本想质问他怎么酗酒,最后不忍,终于还是软下语气:“谢渊,我记得你可是一个不会在公干时喝酒的人,你今天怎么喝这么多酒?” 谢渊不答,王遗风疑心他睡着了,但仔细看去,眼睛分明是睁着的。 王遗风心下转了一圈,大着胆子去牵他的手。 这次谢渊没有挣开。 王遗风将掌心覆在他放于大腿的手背上,就这么陪他坐着,静静感受着掌下穿来的暖意,也终于在没过多久,听到谢渊回来后的第一句话。 “谢渊无能。”他轻轻地说,声音还是如往常般平静,没有半分颤音和酒意,完全不像一个酒醉之人。 谢渊说:“我做不到让全天下事事都公平。” 王遗风的掌心一紧,愈发用力地握紧了他的手。 他听见谢渊一字一顿地接着说下去:“我谢渊,仅为天策府一名小小参将,很多事我做不得,也管不了。但若我天生便不能站在高处、不该站在高处,那天何必生我?” 听了这话,王遗风转头去像看他的脸。可或许是巧合,月影轻移,恰上房檐,谢渊背对着月光,半个身子在凉凉的月色里,另外半身却没在黑暗中,眼神、表情,都看不真切,只能听他小声、但又条理清晰地说下去。 “从有‘谢渊’这个名字开始,我就下定决心,无论身在何处,总要往上爬、往高处爬,我要爬到别人都不敢低下头看我的那个地方去。火头军如何,高仙芝部如何,天策府又如何,我在何处,就必定会站在此处的顶点,这,就是我谢渊的志向!” 谢渊未停顿,继续说:“他们世家出身的将军,对我们这些平民,都是拿鼻子看人的。我争过,也抗过,可是全然没有用处。天策府……是所有军人都梦想着要去的地方,我亦不例外。谢渊从未后悔进了天策府,也从未后悔立志为国效命。但府中因循守旧、世家林立的现状,我做不到改变,也无力去改变,而不改变,那些平民里的精英上不去,天策未来无望。我谢渊,无能……” 这次,他的话没有说完。 因为王遗风再听不下去,直接站起来,将他一把拽到自己身边,将他从那月光照不到的暗里拉回月光下,紧紧捏着他的肩头,让他无法再逃避,让他必须正面看着自己。 “谢渊!”这是王遗风第一次对他这么疾言厉色,也是第一次对他说出自己的肺腑之言:“不是你无能,是现在还不到时候,你明白吗?你应该去改变这一切,也只有你能改变那些腐朽的陈规教条。但你还太年轻了,谢渊,你才十九岁,这个年纪,你拿什么去压那些在天策府几十年的老将?你有什么能让他们彻底服气的地方?” 谢渊的眸子还是那么黑沉沉的,似乎在看着王遗风,又似乎没有。王遗风的话,也不知道他听没听到,或许听到了,也全然当没有,还在接之前的说:“李承恩,天策府的新府主。他或许是这里唯一一个有可能从上而下做出改变的人,我自当追随……” 王遗风更听不得这个,他都喝得快听不进去话,还念着李承恩?况且这么半天,谢渊说来说去,念叨那么多人,全是天策府中的事情,自己这么个大活人就在他面前,他怎么半点都不说自己? 他有点气结,想叫桶热水来,把这醉猫按在水里洗一遍清醒一下。可刚放开手迈出去几步走到门边,却听见背后的谢渊说:“……还有严公子。” 王遗风脚步一顿,没有转身,静静等谢渊接下来的话。 可是谢渊反常地安静了好久,久到王遗风又疑心他是不是站着睡着了,才听到他极轻声说:“严公子为世间罕有之君子,谢渊……不敢。” 此话一出,王遗风听到自己脑子里的弦断了。 不敢? 有什么不敢,是什么不敢,为什么不敢? 他谢渊屡建军功,却总被世家出身的将军打压、不得出头,但他从未服输、也从未服软,更从不对他们说“不敢”,那他对自己,是有何不敢的? 王遗风三步并作两步冲回谢渊身边,紧紧地盯着他比古泉还深的眼眸,急切地问:“谢渊,你再说一遍?” 王遗风到这时这才能确信,谢渊的确是喝醉了,而且醉得已经不认识自己是谁。可既然敢在他身边说这些话,就证明谢渊即使不记得他是谁、也对他是万般信任的。加上刚才那句话,王遗风心里已经有一个猜测,也是他最迫切想知道的那个答案。 然而谢渊只是摇头,不肯再说,王遗风再怎么问,也只一直断断续续低声念叨着不敢。 王遗风问得有些焦急,最终,他再等不下去,一把将这落寞的小参将抱在怀里。 谢渊的声音消失了,王遗风的耳边只余他均匀的呼吸声,还有因喝酒太多、随着呼吸喷在自己颈侧的热气。 ……以及他衣服上,属于自己的、常用的香料味。 他的中衣是自己给他买的,买来之后和自己的放在一起一晚上,那常用的香囊就夹在里面。王遗风用的香料自然是极好的,这香气几日内都不会散去,且王遗风都是自己配香,香气独一无二。 王遗风说不清前两夜是因为什么心思才做出这样的举动,第一次将别人的衣物偷偷染上属于自己的味道,即使谢渊只以为是放在一起所以有香气、没有发觉是自己刻意为之,他也颇有不安,认为这样做,实在不合君子之道。 可是,喜欢就是喜欢,再怎么藏,也藏不住。 就像被外袍包裹也要努力逸出来的香气,再深埋于心,也会不经意间漏出一丝半缕。 “谢渊。”王遗风抱着这虽然才十九岁、但并不比自己削瘦的意中人,在他耳边轻轻地说:“没有什么不敢的——我也只是红尘中的一个普通人,并不比你、比旁人高贵到哪里去。我留在你身边,从来也不是图谋你什么,我喜欢的是你愚钝又剔透的心,喜欢的是你这个人。无论你叫不叫‘谢渊’,是不是天策中人,只要我们遇见,我一定会走到你身边,你明白吗?” 谢渊依旧没有回答,也没有任何动作。 王遗风怕他听不见,又在他耳边说了一遍,可他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王遗风没办法,只好叹一声:“你真是……木头。” 他松开怀抱,摇摇头,准备还是安顿好谢渊再歇息。 但就是在他松开怀抱的那一刻,谢渊更加用力地抱紧了他,力气之大,王遗风几乎疑心他要把自己勒死在这里,刚想给这个醉得神志不清的人两下,王遗风就得到了那句话,那个他期盼已久的答案。 “谢渊……再遇见你,也一定会追上来,无论我是谁,也……无论你是谁。” (这里会有番外二的内容) 次日等日上三竿,相拥着躺在床上的两人才终于起来。 其实谢渊早就醒了,但一是昨夜喝的酒还没完全过去,头痛,嗓子也痛,二是因为太过放纵,饶是常年习武、铁打的筋骨,也会稍稍腰酸背痛,三是……他还是多少有点尴尬。 反正没事,干脆放任一下,他就这么一动不动躺着,直到王遗风那边有了动静,才跟着他起来。 王遗风倒不尴尬,该如何就是如何,没有说因为前一夜发生的事情,对谢渊做出任何行为上的和语言上的改变。 他这态度反而让谢渊更自在一些,本来昨晚就是意外中的意外,如果不是真的喝到不认人,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把在心里藏了那么久的话说出来的,只会一辈子烂在肚子里。 不过谢渊在穿外袍的时候,王遗风坚持不让他动手,要自己给他穿。谢渊无可奈何,就由着他任性,看他给自己系上腰带,然后从桌子上两个一模一样的盒子中拿出一把一看就很贵的刀,系在自己腰上。 谢渊想拒绝,但刚张开嘴还没出声,王遗风就知道他要干什么,打断:“不可不收。” 谢渊知道他的脾气,只好闭了嘴。 王遗风此前哪里给人伺候过衣衫,穿衣服的时候就好不容易才穿好,系他这繁复的腰带更是,连着扣错两个搭扣。但他不急也不恼,只是一边给谢渊系,一边说:“我不叫严谭。” 出乎他的意料,谢渊竟然点点头:“我早猜到了。” 王遗风挑眉:“如何知道的?” 谢渊:“兖州并没有姓严的大户,姓王的倒是有好几个,且都是饱读诗书的人家,我猜测你或许是其中一家的公子。” 王遗风:“你还去查我了,谢渊,这就是你对我的好?” 嘴上虽然说着这个话,但王遗风的脸上没有半点恼怒。因为他知道,在谢渊调查过、知道他用的是假名后,仍旧选择相信自己,那谢渊昨夜说的,无论他是谁,都会追上来,的确是句真心话。 谢渊也当然知道他没有生气,王遗风看过去的时候,谢渊眼睛弯弯的。 王遗风便也笑:“不错,我的确姓王,名遗风——这名字,你要记好了,否则改日想要讨债,还找不到人呢。” 说罢,他正巧终于把刀系好,抽回手的时候顺手略轻浮地在谢渊腰间捏一把,谢渊耳朵都红了。 王遗风见状,也不再欺负老实人,轻咳一声,把刚才的动作掩饰过去:“谢渊,我看你字写得不好,今天正好有空,我就勉为其难,教教你吧。” 说罢,也不管谢渊愿意不愿意,就把他按在书案前,自己提笔在纸上写下“王遗风”“谢渊”五个字,让他照着学。 王遗风小时候家里延请西席先生教授,本就写得一手好字,后来跟了严纶,严纶在教他武学之余也从未放松过他经学典籍、乃至于书法绘画和音乐,王遗风也聪明,学什么都一点就通,以内力入笛音就是这时候学成的,而字也集多家之长,自成风骨,虽狂狷潇洒,但写得颇为好看,特别是名字,令人看一眼就知此人定为一狂士高人。 这样特殊的写法是很难学的,不过谢渊还是认真仿着,写了好几张纸,终于从最开始的几乎不能入眼,到王遗风一脸嫌弃地点了点头。 “再学学吧你。”王遗风收走那几张纸,折了又折,放回怀里:“这些,我就带走了,等到哪天你字写好看了,我再拿出来笑你。” 谢渊也不恼,还是笑着看他,说:“那你还没告诉我另一件事,为什么要用严谭这个名字骗我?” 王遗风负手,向他解释:“严谭之名,和我师父有关,倒也算不得是完全骗你。我的师父是严纶,我们是红尘派弟子,他待我和亲生父亲也无两样,我用他的姓,他老人家不会怪罪,只会笑眯眯地评价我这个名字取得好不好。你若不知道红尘一派,改日在江湖上可以问问,那些人讲我们的故事,可比我跟你说可要精彩得多。” “确实曾有闻名。”谢渊说,“之前没注意,下次我更留心些。不过,我这种普通的凉州平民,就没什么故事可以跟你讲了。” “凉州啊。”王遗风点点头,“多年前去过一次——等下,谁说你没故事的?” 白衣公子伸出手,在小参将侧脸那道疤痕上轻轻一点。 “谢渊,下次相见,我要听你说这里的故事。” “这次不行?” “不行。” “为什么?” “总要为下次来找你准备个理由。” “好,那谢某等你下次再来,一定备上好酒。” “一次可不够,我争取经常来找你吧。” “那王公子下下次又要准备个什么理由?” “木头。” 王遗风忍不住,用力在疤痕上戳了一下,在谢渊有些不解的目光中,又忍不住笑了。 “你啊你……” “我喜欢你,来找你,还需要什么理由?” 说归说,他还是在谢渊身上看了又看,最后,摘走了他腰上的虎牙令。 天策弟子通用的令牌,人人皆有,不稀奇,就算丢了也无妨,再去另一块便是。不过谢渊一看就很爱惜,这块令牌怕不是他从进天策用到现在,已经很旧,但保养得不错,没有大的划痕和裂痕,更没有虫蛀。 “就要这个吧。”王遗风笑眯眯地说。 “我拿了你的东西,你也要记得来找我,让我还给你啊。” 谢渊亦展颜。 “好。” 尾 莫雨走进王遗风房间的时候,那些奴仆正在仔细洒扫,将书柜和博古架上蒙尘的书和摆件一样样拿下来掸灰,又按原样放回去。 他左看右看:“谷主呢?怎么不在。” “谷主在我们来的时候就已经出去了。”离他最近的那个奴仆小声说,“不知去了哪里。” 莫雨来找王遗风本来也没有什么大事,都是昨日已经议过的。无非是浩气盟那边在江湖上又有些新动静,杀了不少在外面的恶人,众人商讨该如何应对,是否也要想个法子给浩气盟一点教训。 本来这样的事,王遗风作为恶人谷谷主定然是要主战,才能聚拢人心。可众人说来说去,暗示半天,王遗风硬是直到离开,也没说到底打不打。 莫雨有点拿不准王遗风怎么想的,所以才趁今天有空单独来找他准备私下问问,可谁知王遗风又出去了,看来这个问题又要搁下。 他摇摇头,正想离开,却看到有个奴仆从王遗风的书架上搬下来一个从来没见过的、黑沉沉的木匣子,放在书案上。 很旧的木匣子,没有上锁。这实在不符合王遗风的审美,他出身书香名门,又是红尘弟子,珍宝稀奇无所不有,这样的货色,不应该出现在他的屋子里,里面装的是什么? 莫雨犹豫一下,想着反正没上锁,应该不是什么不能让人看的物什。而自己又是王遗风的徒弟,就算看了,王遗风应该也不会把自己怎么样,于是一时好奇心作祟,走过去,轻轻把它打开。 他本以为里面是一些药物,常用,所以才就这么放着,可没想到,里面是一把短刀和一块令牌,以及在短刀和令牌下一叠折好的、早已泛黄发脆到看不清写了什么的纸。 这是一把纯银铸造的短刀,上面镶嵌着不少宝石,宝石不算很名贵,但做工很精巧,锻造之法像是西域那边的,不似大唐短刀制式,看来,是王遗风年轻时候的收藏。 至于那块令牌,则是一块非常普通的天策虎牙令,天策弟子人人都有,常佩戴在腰上,作为身份象征,不值钱,民间亦有仿制。或许放了很多年,已经很旧,但能看出来有人经常养护着,没有虫蛀。 那纸更是普通,且经过多年岁月,早已经完全不成样子,因为是朝内折过去的,背面也看不见写的什么,但泛黄、破碎的痕迹布满整个纸张,这是再精心收藏、也无法阻挡的,来自时间的刻痕。 有纸有字,那就不是自己能看的东西了。 但莫雨刚想把盒子盖好,王遗风就走了进来。 翻师父东西还被撞见,莫雨只好低头认错:“谷主,我不该翻你的东西。” 王遗风看见他打开的盒子,面色上少见出现有些奇特的神情,但看他只是打开、没有动过,随即掩去,摇头:“无妨。” 他走进来,在书案前坐下,挥挥手,那些奴仆乖觉地行礼,都出去了。 莫雨等人都走了,才说:“谷主,这么好的刀,你怎么不用?” 他没有问那块虎牙令和纸。既然是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东西却被王遗风珍藏着,那么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莫雨心里还是清楚的。 王遗风将盒子拿过来,盖上,低声说:“因为已经不该用了。” 莫雨一时没听懂,什么叫不该用? 可是王遗风没有再解释,他便知道,连这把刀也不能再问,所以转移话题,问起昨天的事情。 “谷主没有明确的态度,下面那些人难免有流言蜚语。”莫雨说,“毕竟现在浩气盟日盛,若我们再无对策,那谷中恶人再想出去,怕是更要藏头露尾,不敢叫人知道自己身份。” 他小心翼翼看王遗风的脸色,但王遗风仍旧是没什么表情,只点头:“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还是没能得到指令,又不能接着问,莫雨只好给他关上门走了。 而等莫雨再次见到同样的那把刀,是在他随王遗风去南屏山浩气盟所在落雁城时,于浩气盟盟主谢渊腰上看到的。 惊鸿一瞥,若是常人完全不会注意一个武人腰上所佩的短刀。这实在是一把正常的刀,上战场的人都会带,可以当兵器、也能当餐具,它无非就是装饰好看了些、被谢渊用得旧了一些,有什么奇怪的呢? 但莫雨不一样,因为他见过另一把一模一样的、只有镶嵌宝石和新旧程度不同的刀。 还有放在刀旁的那块亦是历经岁月的虎牙令,和那叠轻轻一碰就要全部碎掉、散开的纸。 有些问题或许不用再问,也不能再问了。 被藏起来的锋刃,只存在于过去的时间里。它不会、也不该再出现在往后余生中,如同永夜前曾见过的光,为终将陷入冰冷黑暗的旅人带来过温暖的虚影,却还是会分离。 毕竟,光属于太阳,而有的人,却注定在黑夜中走下去,再不回头。 ——上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