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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骑士

    我从爱尔兰来,跨越平静的爱尔兰海去往英国,父亲在那里有一件非常重要的生意需要洽谈。这让他一想起来就红光满面,兴奋的光化作他眼中贪婪的褐色虹膜。

    进入英国后,我乘坐一辆由两匹俊俏白马牵引的鎏金马车。被送往一座古堡,拨开帘子,入目是铅灰色的黯淡天空。与刚踏入这片土地时的暖意气氛不同,马车驶进道路两旁种植浓绿与深褐色高大树木的迤逦小路。随着深入,周遭的氛围仿佛被马车后系着的无形绳索牵动,小路尽头的古老建筑显出更深邃、凄怆的黑。

    采用诺曼式风格,因年代久远,整体像是刚刚从炉灰中翻找出来;尖尖的塔楼墙体顶端,刻意涂抹成黑色,它趴伏在那里,像一只无言的甲虫。我真不希望走进它的胃里,我放下帘子。

    马车停在拱门前的花园石板路上,我以为会见到父亲,他命我来这里等他。出来迎接我的却是一位身穿黑色燕尾服,胸口别着金色玫瑰胸针的俊俏年轻男士。

    他的目光高高在上,把鼻子扬到头顶,只用余光打量我,想来是让他满意,他发出一声愉悦的冷笑。

    而后伸出手,邀请我进入古堡。我跟在他身后,这无限延伸重复的长廊,到处挂着亮闪闪的水晶灯;两旁墙壁上的画作,则复刻了乔治.鲁奥的风格。我不对这里的装潢作出评价,大量选用的金色让我眼前出现流淌的金色海洋,伴随头顶利刃般尖锐的灯光。

    我知道,这显然不是父亲能负担起的住所。事实上,他已经濒临破产,英国藏着他翻盘的最后希望。

    他将我送至二楼一处房间门口,然后对我说:“小姐,您可以尽情享受这里的一切,无论是走廊尽头陈列主人珠宝的房间,还是顶楼装满钞票,地契,股票的主人办公室,抑或您自己发现的一些小乐趣。”

    “但唯有一点,在主人传唤您之前,您绝对不可以离开古堡。”说完,他仰着鼻孔走了,鞋跟傲气的哒哒声远去。

    我推开那扇沉重的铁门,与外在囚笼般布满铁钉的黑色铁皮不同。内里是温馨舒适,缀满草绿色装饰的房间。

    一张摆放在正中央的方形床,铺着带有碎花纹的床铺,绿色的床帘被规整约束在床的两侧;床下地毯也是绿色的,像新生的嫩芽,左侧靠窗的那一面,有一张藤蔓编织堆放浓绿珊瑚绒垫子的藤椅,旁边还有一张书桌,台灯散发让人昏昏欲睡的光芒。

    我走进去,地毯右侧摆放高大褐色地橡木衣柜。是这间温馨巢xue,唯一不合理之处,走近后,它散发一股陈腐的味道。打开柜门,内里镶嵌一面镜子,清晰倒映我苍白的脸庞,忧郁不安的眼神。

    我立即将它关上,走廊传来滑轮滚动的声音,有人从敞开的门推着一辆推车走进来。

    她是一位身材高挑,神情肃穆庄重的侍女,仿佛在行使她特有的权柄对我说:“小姐,您需要更换衣物,然后去吃饭。”

    “您想吃些什么?”

    推车上装着一套礼服,左右摆放精致的首饰。她不容我拒绝犹豫。像给一只褪毛的兔子扒皮一样,将我剥了个干净,露出这赤条条粉白的rou体。

    她的手指接触我的皮肤,冰凉地使我颤抖,她微微垂下眼皮满意地打量着,将那件华美的艳红色的皮裹在我皮肤表面。

    一件裙摆层层,束紧腰身的倒立玫瑰长裙,血泪似的红宝石项链吊在我的脖颈,两滴蜡泪样式的耳坠咬住我的耳朵。

    她精心将我打扮,一件又一件的珠宝挂在我这株圣诞树上,这份包含纯真与无辜的精美礼物,在等待什么样的主人拆开?

    完成这一切后,她垂下双手等待我的吩咐。我实在没有什么食欲,我更想见见我那位失去踪影的父亲。

    而她见我沉默,便生出责备的意思。仿佛我身披名贵礼服与珠宝,却配不上它们的价值。

    “您想吃什么?”她再次询问。

    我只好随意敷衍几句。“一份三明治,一杯热可可。”我只想赶快打发她离开。

    她惊诧又不屑地将眼睛从我身上移开。守着巨龙的宝藏却只讨要几块鹅卵石,的确稀奇地让她大开眼界。

    她推着推车离开,滚远的滚轮声将我身上的气力一同带走,我疲惫地坐在床边,真是柔软,像抹茶味的云朵。我捡起掉落在地的衣服,老式的麻布长裙搭配土黄色的束腰,仿佛得见它的主人是位勤劳的农家女,我从束腰内里拿出一把手掌大小的匕首。

    这是母亲送予我的礼物,我唯一的陪嫁品。母亲说如果女儿只能拥有一件陪嫁品,它必须是一把沉默、内敛的匕首。我至今还不知道它的含义,我将它放进胸部侧面,紧贴着我的皮肤,冰凉的铁质却像母亲温暖的手掌一般抚去我的不安。

    约过去半个小时,疲惫使我困倦,寂静又使我惶惶不安地等待某种属于我的命运降临。

    回廊响起矜持的鞋跟声,他停在门外,有规律地敲击铁门。仿佛询问被拘束在巨兽笼中的可怜雏鸟,是否准备好剥尽所有绒羽。

    我起身开门,他站在门外,终于肯低下头,挤出亲善的笑容。

    “您可以就餐了。”

    他带领我走向餐厅。石柱向上攀升与穹顶相连,形成鸟笼的样式,墙面绘画颂歌的处女以及伴奏的天使。那张长得像跑道的桌子上面,仅摆放我需要的两件谨慎的食物,还有一朵插在玻璃瓶中血腥的红玫瑰。

    墙壁上铜制的黑色挂钟,钟摆来回摇晃,下方餐边柜烛台的火焰,在钟摆金属表面燃烧,光影扭曲得像是火苗自所有能反射它的器具内流淌而出,顺着这惨白的大理石砖地面,一路延伸到我火红的裙摆,将我顷刻间点燃。

    我的确需要饱腹,伸展缺乏营养与水分的枝叶。我粗野地将食物塞入口中,大口啜饮温热的可可,他眼神中流露出不赞同,仿佛拥有珍奇血统的红裙以及珠宝,依旧没有增添我的丝毫价值。但何人规定原始人褪去皮毛直立行走,装点上无用的纤维与石头,便要显出神性般的优雅姿态,用以提升这摊血rou的价钱?

    在我用餐巾擦去唇上的痕迹后,他收敛了紧皱的眉心,向我递出邀请。“现在,我要带您参观主人的家。”

    “我的父亲在哪?”我最终还是没有忍耐住询问。

    “您很快就能见到他。”他眯起眼睛,从两道细长的缝隙中,显露两簇幽幽的瞳光。仿佛立身于斗兽场,一声令下就可以打开野兽的笼门。

    我跟着他离去,穿过迷宫般的回廊,遍地金色让我分不清方向,甚至眼前开始模糊;这前进的道路,似乎成了虫子一节节延伸的身体,肥硕,涌动,在胃里一样的黏湿。

    他为我拉开一扇门,一扇照例富丽堂皇的门。门内是黑色的墙壁搭配木质地板,一间沉闷压抑的房间为了凸显那些画作的珍稀与美丽,被剥夺了原有的温馨舒适。而为了不让人们忽视画的价值,装裱它们的画框,被金箔施以金色,并镶嵌各色的宝石。

    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我认为画框的价值远胜过里面的画作。就像此刻的我,身上的服饰远胜过我rou体的价值。但必不能胜过我灵魂的价值。

    大约是这奇诡的画作,源于画师的生命力,读懂画师的人才能明白他生命的贵重。而我来自母亲的生命力,读懂她的人才能明白我的贵重。

    而不是用这裹住我的红色的皮以及紧紧咬住我的珠宝,来增添我的价值。

    他依次向我介绍那些画作来自某位有名的画家。他曾有过怎样的风流韵事,并在某日某位淑女的床边离开,完成了这幅享有盛名的画作。

    他从我的眼里没有读到欣赏,略有失望和责怪的意味。

    “您不喜欢?如果您了解它们的价值…”

    “我更想见我的父亲。”我说。

    “他现在正与我的主人在一起。”他微笑:“您一定不想知道他在做什么。”

    “好了。”他抬起手。“我们去下一间。”

    他将我带到第二间房屋,一个个玻璃方柜,错落有致地陈列在这间刷着白漆的明亮屋内。每个方柜摆放一件沉重累赘的珠宝,硕大的各色宝石如同一颗颗人眼,在玻璃后面闪烁奇异的光芒。

    上方坠着的灯加强了它们的光彩,使之一片片或者一群群地闪耀着,斑驳成一张由宝石光芒织造的蛛网。

    “您喜欢哪一件?”他问:“它会立刻出现在您纤细的脖颈。”

    “我的主人会很开心,您能佩戴他的珠宝出现在他的面前。”

    我摇头。脖颈上沉甸甸的红宝石项链,像一条华美的绞刑架。

    “我什么时候能见我的父亲?”

    他笑道:“他正和我的主人商谈重要的事。”

    “请跟我来。”他不由分说地带我来到第三间房屋。

    一间摆放一排排衣柜的房间。四周以木板做墙壁,飘散原木香。

    他让我拂过每一件衣裙,柔软的布料,像水,像月光,像女人的眼泪。我甚至无从得知它们是由什么织成的布匹,并是一位怎样技艺精巧的裁缝裁剪成衣。

    他介绍它们的历史,曾被某一位有名的美女穿过,尽管那位美人死去多年。但她的美丽,无形的美丽,依旧在这件她曾穿过的无名衣裙上留下她赠与的价值。

    他看向我,一种矜持的微笑。期待我的脸上出现某种他需要的情绪,而我依旧苍白,依旧麻木。

    “您不喜欢?”他惊讶,把眉毛高高挑起,像是已经准备责怪我的不通情理。

    “我需要见我的父亲。”我陈述我的要求。

    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我带您过去。”

    “您一定不会喜欢商人谈判的场面。”

    这次他终于肯带我离开一间又一间价值不菲的房屋。带我离开没有尽头的回廊,为我推开一扇会客的门。

    我那位久久失去身影的父亲坐在桌后。双手祈祷地握成拳,颤抖,哀求;嘴唇抖得仿佛发了癫,让属于他的脸,这一刻失去他的控制,五官扭曲而怪异。

    小小的圆桌上面,摆放一些散乱的牌,对面是这座古堡的主人。舒适地依靠沙发,将手臂搭在木质的扶手上,一条腿压住另一条腿,鞋尖锋锐地指向我这位不速之客。

    “这位小姐一定要见他的父亲。”

    古堡主人看向我,他有着一张野兽的脸,傲慢的眼睛掩盖住心底的贪婪,甚至温和有礼地向我点头。

    随后指向我的父亲。“他输了,一无所有。”

    听见他的话,父亲更加虔诚。

    我走过去,站在父亲身旁,他没有看我。

    我想他并非一无所有,显然他与我想法一致。

    “我还有我的女儿。”他说:“最后一把,您可怜可怜我,我得拿回这一切。”

    “当然,我理解你。”他说:“即使你输掉最后的筹码,留在这里的东西,你也可以全部拿回去。”

    父亲真诚地感谢他,感谢他的慷慨与仁慈。

    他没有看向我,不知第几次拿起桌面的牌。我静立在他身旁,小厮忠诚地站在他的主人身旁,脸上露着与他主人一般无二的神情。

    偶尔会看向我,露出一只猫对于一只老鼠才会有的安抚笑容。

    我静立在这里。钟摆,墙壁上的钟摆在摆动,桌面,堆放一些文件的桌面;花瓶内只插着一束白色百合花,它白得耀眼,正如我红得淌血。

    在地面一张杂色花纹错乱的地毯,它的左面是一幅在回廊里看见的类似画作。那种色彩灰暗,人物融化的作画方式,里面几位依偎在一起的黑色人影,以及那道亮色的火苗一般的女性身影,正巧对应屋内几人。

    我依旧静立在父亲身旁,等待这场属于他的游戏的结局。我这最后的筹码,此刻价值连城又一文不值。

    牌局很快揭露,他掩面哭泣,痛哭流涕。哭声里没有赌输女儿的悲伤,因为他没有看向我,灵魂早带着满满当当的家当离开这座古堡。

    主人也没有看向我,他在欣赏父亲脸上的哭泣。

    小厮看向我,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主人赢得了您。”

    我抬起苍白的脸,学着他的模样,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从怀里掏出母亲送给我的匕首,拔出插进父亲粗红的脖颈,拔出插进主人白皙的脖颈。

    “不,是我赢得了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