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月下倒影
第87章 月下倒影
侯燃等待着,直到侯兰收回了他的舌头,遮掩火光的手掌放开,烛光便再次在他们身旁笼罩。 侯燃想了想,叹道,“如今你已成年,不要再惦念着过去了,如今世道不好,你自己保重吧。”他说着,扭头望向屏风外的敞开的大门,无言地舔了舔嘴唇。 侯兰再次被拒绝后深觉十分难堪,他近乎就要哭出来了。在寒冷的午夜,在漫长的思念之后,他对着侯燃行了一礼,将那人给予的琥珀挂坠握在手心,轻手轻脚地从人身边走过,跨过了门槛,消失在寂寥冷清的月色中。 侯燃摸了摸自己的胡须,觉得年轻人的迷恋不该持续这么长的时间,侯兰的亲近应当与旧日时光里悄然产生的依恋毫无关联。因此,他将侯兰的行为归因于某种执念,因求而不得反倒越发执着,侯燃对此深信不疑,且又不忍玷污了这冉家人尽心栽培的幼苗,至于将他导入歧途,只得默不作声,祈求着少年能自己开悟、迷途知返才好。 侯兰穿过植被茂盛的园林,在阔别了大半年的华丽庄园中游荡,漫无目的地咒骂着某人的不识好歹,他的心也被勾起的情欲抓着,似痛又似痒,又好像十分委屈,是的,委屈弥漫着他的心,他走着走着便痛苦了起来,哭着便止不住了。越来越粗重的喘息中,侯兰觉得自己的人生都完了,没有那个人的爱,他将终日地为上位者奔波,在母亲的要求下争夺权柄,最终寂寞孤独地活着,拥有无穷无尽的力量和冉家人的拥戴……但这一切,与他一直以来祈求的又有什么关联呢? 当侯兰被告知了父亲的死讯,当侯燃向他承诺一定帮他找到亲人,他便一直渴求着那一天的到来。到那时,母亲和兄弟姐妹们会爱他,他的族人和亲眷爱他,又或者更卑微的,他希望侯燃能爱着他,仅凭着最后一点,他也愿意跋山涉水,去寻找那个陌生而远在天涯的家园。 显然他高估了自己和父亲在冉家人心中的地位。侯兰不仅不被喜爱,他的存在,他的脸和优越的练功根骨都显而易见地使人联想起冉良辰来,使得所有人望着他,便咬牙切齿,若非侯兰还未偿还他父亲欠下的罪孽,还未将血rou贡献给冉家,恐怕他进入九江府的第一步,就该被人生吞活剥了。 直到如今,直到他抱着侯燃的那一刻,他都殷切地期许着一份纯粹的爱意,毫无条件地包容他,理解他,就像是父亲那样。 冉良辰在他的心中早已是模糊不清的影像了,而所有见过他的人都对那个罪孽滔天的男人恨之入骨,侯兰反倒不好当众怀念自己的父亲。 说来也真是可笑,冉良辰为了侯亭四处奔波,那无情的女人宁愿将自己烧死也不要陪他哪怕一时半刻呢。侯兰不知父亲回到天姥山庄,见着女人被烧成黑炭的尸骨,他该是何等的抑郁难平、怨怼深重呢。 也许这就是他将自己扔给侯燃的原因吧,让自己做了侯燃的第一个儿子,将来他就能继承侯燃的一切。用侯亭看不上的血脉玷污了侯家的清誉,当是那人能想出来最深沉的报复了。 侯兰为此愤恨不平,父亲的一番心意都付诸流水了!他太软弱,竟任凭爱人的儿子潇洒活过了十多年自在的日子,若是换他来,不将侯燃扒皮抽经、碎尸万端不足以消弭自己的怨恨。 他这样想着,满身都被那股怨恨烘烤得guntang炙热,他气喘吁吁地感到头疼腿软,如同被关在蒸笼里饱受煎熬一般。 侯兰擦了擦下巴上不知何时聚集的大量汗水,靠着身旁的墙壁虚弱得跪了下去。门前的阶石冰凉坚硬,就如侯燃一般。他坐在台阶上,满脑子都是侯燃望向他时的厌恶神情。 自从十岁起,侯兰便饱受着内功带来的炙热烘烤,不论春夏秋冬,始终如一地折磨着他。但是,他的心中隐约藏着些不为人知的想法,想要为那隐秘的爱慕守着贞洁,若是那人能体谅自己,必然会在未来给予他体贴的安抚,如此,他受的折磨也就不算物超所值了……但如今看来,他一厢情愿的爱慕显然做了无用功,对方全不体恤他的心意,只肯拿着块平平无奇的石头来敷衍自己。 侯兰越想越气,便在自己的房门前痛哭起来,如同被扫地出门的小狗一般。 他的哭声或许对侯燃不值一提,但在他人的眼中却实是无比要紧的。侯兰听着身后的房门打开,一个柔弱的身影便来到了他的身边。 男孩蹲在了他的右手边,散开的长发披在疲倦而沉浸情欲的身体上,他穿着件乳白的单衣便走出了门,双脚竟是赤裸而泛红的,像是急切地想要来到他的身边,便全然顾不得早春夜晚的彻骨寒意了。 “主子,为什么哭呢?你不快乐吗?”男孩歪着脑袋浅笑着望向他,眉眼间是柔和缠绵又懵懂的爱慕,侯兰茫然地看着他,甚至不知道这份礼物的名字。 侯兰流着泪望向他,神情冷漠,无知无觉一般。 “外面这么冷,请进屋吧,夫人若是见到你这样的模样,该怪罪我照顾不周了。”男孩说着,伸手抓着侯兰的手臂,想要将他从地上扶起来。 侯兰冷漠地凝视着对方,升起的手臂未曾发力已是他念及男孩早些时候的侍奉,不愿过于粗暴对待的最后仁慈了。 男孩显然不知道对方是那位罪大恶极的冉良辰的后代,还以为夫人将自己送来伺候京城的宗族是什么荣耀光辉的美差。他思量着两人白日的情事,立刻便羞怯地红了脸,以为对方现在再来,便是要与自己再续前缘。 他含羞带怯地眨了眨眼,再次蹲在了不愿站起来的男人身旁,他依恋地抱着侯兰,勇敢地亲了亲对方的脸颊。 亲吻的皮rou比白日里烫上了百倍千倍不止,男孩舔过自己的双唇,有些惊讶地注视着对方。 “你在做什么?”侯兰扭头望着他,眼中的阴翳如同要杀人一般。 男孩望着这样的神情,便有些怯懦地想要退却了,他抿着唇,扶着身旁的门框便想要站起来,但侯兰先一步地抓着他的手腕,扎结的肌rou在衣袖下隆起,无边的欲望寻到了一个发泄的当口,自然不会应允猎物悄然离去。 “你叫什么名字?”侯兰起身后语音沙哑地质问着,他如他父亲一般模样的三白眼怒瞪着陷入了恐慌的仆从,他一步步地走进了门框,张开的手掌虚空将房门推着重重敲打在了门框上。 “我叫冉贞……” “你也叫冉贞,你不知道他的儿子也是这个字吗?怎敢不避讳呢?” 冉贞明听了他的话,刚要有所反驳,却在侯兰的推搡下倒退了几步,险些没有摔倒在地,没有了墙壁和外门的遮挡,侯兰满脸的煞气和怨恨便直白地撞进了他的眼睛。 “不是的,我,我从南方来,并不知道谁……” 侯兰粗喘着俯下身,抓着男孩的衣领将他拽了起来,他直勾勾地垂眸盯着男孩,到如今,两个早有过露水情缘的人才第一次清醒地互相对视了起来。 清冷的月光照在侯兰的脸上,朦胧的五官和通红的眼角让他看起来脆弱而阴翳,即便害怕让冉贞明心跳如鼓,他还是不得不惊艳于对方的美好姿容,他想到了水rujiao融时的快乐,便忍不住痴迷地看着对方,即便侯兰抓着他的手臂如铁制枷锁一般坚硬,他仍旧是心神荡漾地靠在了侯兰的胸前,一阵阵的热流拂过他的脸颊,在微凉的午夜让他感到震彻心底的暖意。 “让我陪着您吧,主子,不管你有什么烦恼,都请告诉我吧,我都会一一倾听的。”冉贞明颤抖着伸手按在侯兰狂跳不止的胸膛上,剧烈的炙热包裹着他,让他流着汗水,融化在了对方的臂膀中。 侯兰听着他的话,一直不发一言,他伸手抱着男孩,一手通红的手从冉贞明的后颈摸到了屁股,触摸中,他逐渐感到了快意,更是在对方的安慰中扬起了笑容。他闭眼摇了摇头,伸手抓着冉贞明的手,与人牵手进了屋。 侯燃在前来看望他的师徒皆离开后,竟也有些辗转难眠的意味,他脱了外袍躺在床上,不禁思量自己的前程来。 这些年,李晔做的皇帝倒还算安稳,虽不能说是国泰民安吧,至少皇都派下去压制叛军的军队也能称得上是捷报频频,至今也未出现什么君没臣死、社稷不保的悲剧来。 即便是这样,皇宫内也是一片草木皆兵的模样,侯燃能感知到皇帝不止一次想要开口要求他派人诛杀凤翔节度使,但碍于实时变化的局势,始终不能下定决定。 皇帝召见他时,口中总呢喃着“群臣欺朕,宦官、凤翔军、节度使、逆贼”等等话,似有若无地暗示着侯燃去做些什么,侯燃连冉家的下属都还未完全收拢,自然不会为自己找麻烦,因此君臣两人对坐,不过是模模糊糊地找些闲杂小事来议论,说哪个宦官又出城见人了,哪个节度使又上书要求进封为王啦,说到最后,皇帝总是抑郁难消。 这十年间,皇帝的气色是一日日地消瘦下去了,他曾经的意气奋发也随着各地的叛乱和宫中、地方的烂摊子而消弭殆尽。相较起来,侯燃看着总是更体面些的。 每当午后时分,侯燃披着外袍遮掩了面容,向皇帝告辞,那尊贵的中年男人总会流露出些许不舍。他也未必有多想要侯燃的陪伴,又或是冉家人的支持,但九江府可是玄宗皇帝设立,许愿以此之人,保佑大唐山河一统的暗卫军团,他总是对此有些难以言说的期许,指望着冉家人神鬼莫测的功法能助他消除眼下的困苦。 侯燃思索着年轻皇帝的神情,越发觉得李唐存亡安危只在一夕之间,冉家若想要独善其身,自己也合该少进宫。 想到宫廷,侯燃便越发得记起了自己的父亲,冉华年到底为何会如冉家人所说的“抑郁而终”呢?他不能想象一个身怀武功的壮年男人只因几句奚落嘲笑就没了活下去的勇气,这无论如何也叫他不能接受。 莫非这世上真有这样脆弱的人吗?几句刁难就让他流下泪,辱骂更是提都不能提,漂亮的男人如同娇花一般脆弱,美艳的皮囊在流言蜚语中只会逐渐消磨了生机,变成棺材中了无生趣的干尸…… 侯燃幻想着自己的父亲,越发便睡不着了,他从床上坐起,激动地掀开被子、解开衣领透气,内心的幻想让他燥热难安,他起身光着脚走到桌边,将未曾收拾干净的残酒一杯杯地饮下,过往的记忆便越发清晰地显现在了眼前。 在越地的山庄里,白衣的冉良辰会在某个时刻出现在他的身旁,一言不发地握着一把长剑。他的面容看起来叫人觉得阴翳而冷清,像是个披着人皮的精怪,美丽而危险,如今侯兰一天天地长大,那孩子的脸庞逐渐取代了冉良辰的面孔,叫他时时刻刻地惦念着,毫秒不能忘记。 侯燃想着想着,便觉得侯兰还没走,他就站在黑暗中,等待着自己的妥协,一如冉良辰一般地守着自己,别有所图地于阴暗之处窥探、图谋着什么。 那两张同样苍白而冷清的脸在侯燃的脑子里逐渐重合了起来,每一处细节都栩栩如生,仿佛真有这样一个人,他比夜色更寂寞,比海棠更艳丽,勾引得母亲为他生子,让所有见过他的人都对他念念不忘,言语中尽是对那人的袒护,让后人在那些描述中无尽地幻想着男人可能的艳丽姿容。 侯燃长叹一声,觉得想象中的人影已然完全地清晰了,冉华年必然就是这副模样。他用力地握拳拍了拍桌案,起身踉跄着跑到卧室的书房里,点着烛火、铺平宣纸,借着难得的兴致,将男子的面容尽情挥洒在笔尖。 许久之后,侯燃粗喘着垂眸注视书桌上的画作:白衣的俊美男人似笑非笑地盯着他,泼墨的秀发在风中飘飞,被毛笔轻浅地勾勒出发丝,那张脸,俨然就是侯兰年轻、生动的模样。 他放下了笔,粗重地喘息着,笑着将纸张举起来,走到窗边端详。月色下的人影越发显得模糊不清,侯燃便更分辨不了画中人与侯兰的区别了。他震惊地盯着那幅画,轻声而迷恋地呼唤道,“……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