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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露篇番外】何不于君指上听。(其三)

    

【行露篇番外】何不于君指上听。(其三)



    “我们从此以后,不要见面了。”

    那是她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她想必是怒极怨极,舍得一身伤,换来的,却是个满口谎言的已婚郎君……

    不错,已婚。

    那日,齐齐格把一张鲜红的婚书往刑翡面前一拍,说:“你自己看看罢,这是不是你家‘郎君’的亲笔……”

    刑翡大字不识几个,但“宋莳”二字,她分明是识得的……不记得哪日暖床时候,他一边顶弄,一边在她腰间一笔一画地写,要她重复。如果她写不出来,就……

    她又低下头去看落款日期。刑翡怎么会不记得他们大婚那天,正月初八……而落款,却是在前一年的十月。

    没有必要再看下去,石头苍白的脸色已经将一切说得无比明白。刑翡还是没有缓过劲来,长长呼出一口气,问他:“……石头,我就问你一句话,这上头,写的都是真的,你也都知道,对吗?”

    “……是。”石头从齿缝里挤出这个字,似乎是明白没什么好辩驳的了。刑翡将婚书又推回给齐齐格,说:“咱们山上的匪,除了一场普通的婚礼,也没什么能给他的。婚书,我是没有。既如此,你带他走吧。以后,不要再让他被绑架……”

    “阿翡……”石头忽然跪到她脚边,弹琴的那双纤细十指按在粗糙的地面上,泛起漂亮的红,“阿翡,当初这婚书,是我签下的不假。但是,她早已放弃了我,如今又来寻我,是有所图……”

    “她放弃你,所以我就该要你?”刑翡低头看着他,往日的那种纯洁看起来几近残忍,“你为什么不后悔?哪怕是为了当初,欺骗我……”

    齐齐格站在一旁,冷笑:“宋莳,做人,不要像狗。不然,谁都看不起你。”她抖了抖袖子,对刑翡说,“本郡主早已听闻桃花山上有一伙除暴安良的义匪,不想首领也是这样的洒脱女儿。往后有事,可派人至本郡主府上,本郡主自当竭力相助……”

    刑翡闭了闭眼,大声说:“青姐儿,送客!”

    齐齐格倒是好涵养,没说什么,转身出去——她还嫌这地儿穷酸又破旧呢,真不知道素来锦衣玉食的琴师大人是怎么呆得下去的……

    “阿翡,我不求你原谅,我请你……看在我们往日情分上,答应我一件事……”

    “除了留下来。”刑翡说。

    宋莳将贴身藏着的纸条塞到她手里:“阿翡,这件事很重要,你一定要记着……这上头记载的,是我过去所用之琴的藏匿地点。当日我被掳走,也是因为这琴有价无市……你去取来卖掉,这钱,留给山里,或分发给镇上穷苦人家,皆如你愿……”

    “我不要钱。”说着,她就要把纸条推回去,“你自己留着,以后,以后……”她说不下去了。他以后便是郡主驸马,又怎么会缺钱花呢……

    “阿翡,我只求你这一件事。我不愿让这笔钱落入……落入他人之手,我只信你,阿翡。这是我唯一的愿望,就像你的奶油瓜子。答应我,阿翡,从此,我再也不会来打扰你了……”

    他说到奶油瓜子,刑翡脑袋又是轰地一声响,大婚那夜竟然还历历在目呢!转眼,他们却又要分离……

    刑翡终于艰难地点了头。石头也笑了,真的像青姐儿她们说的那样,是个天仙……石头站起来,手指拂过他一针一线为她缝的那件珍珠白袄子,慢慢地说:“以后,可别那么轻易娶回一个压寨郎君了。若是不要孩子,早做准备……”

    你瞧,他竟然还在说这话。即使没有今日齐齐格的事儿,他晚上回来,大概还是要这样嘱咐她……所有轻而易举的别离,都如眼前掀过的天光,只是那样偶然的一刻。

    “我要不要孩子,管你什么事!”刑翡坚决不愿哭出来,于是大吼。

    石头又说:“别伤着自己,好好活着,阿翡。”

    那也是他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我们从此以后,不要再见面了——”

    她终于忍不住,对着他离去的背影大声喊。可是他听不见了,轿子一转眼就消失在茂密的桃林深处,这正是桃花盛开的季节。下山前,他还同她说:“等到明年,我们就有桃花酒喝了。”

    可这,真的就是最后一面了吗?

    并不是。

    只是人生所有的别离,未必伴随着追悔。正如人生所有的再遇,未必意味着欢喜。

    我总是爱说这样的话。娘听不太懂,于是只能瞪我一眼:“过来,洗碗!”

    我就跑过去,站上小凳子乖乖洗碗。青阿姨和山上的其他叔叔阿姨都总说,你娘一个人养大你不容易,所以你要好好待你娘……就像,你爹还在那样。

    不就是死了吗?死了又有什么稀奇的。世间众生,或早或晚,总是要死的。不过等我死了,我一定要问问我爹,为什么死得那么早,抛下我娘一个人,孤孤单单的。

    死了,确是没什么稀奇。但是我,从小好奇,为着这个,不知被娘打了多少顿。什么把瓜子塞到鼻孔里啦,什么偷偷地提前把树下埋着的桃花酒开封啦,又或是……到处问我爹是谁啦。

    有人说,他一副好心肠,每次来买瓜子,都要多给些零钱。

    有人说,他长得天仙似的,不然你刑小石怎么能长得这么水灵……

    直到有一次,我在镇上转悠的时候碰见了一个真真天仙似得jiejie,她问了一些我的事情,居然说,她认识我爹!

    我连忙问了,他是什么样的?

    jiejie眼里似有烟波弥漫的哀愁,说:

    他是个琴师。

    那就对了!

    我猛地一拍大腿,把jiejie吓了一跳。也不怪我这么激动,我可早发现了,娘的宝贝箱子里,放着一架好漂亮好漂亮的琴。我还在想,我娘这样子,也不像个会弹琴的人哪……原来,这琴是我爹的吗……

    我又问jiejie:我爹什么时候死的?

    jiejie却是一惊,反过来问我:他什么时候死了……

    这天,我和jiejie算得上相见恨晚。jiejie于是带着我去了乐馆,和我聊天,教我弹琴。

    你爹,过去教过我弹琴。她说,也不知他现在在京城如何了。不过,连我都不知道,你一个七八岁孩子,却说他死了……我不能相信。这样,赶明儿我正好要去京城看望家人,你想办法瞒过你娘,我带你去见他……

    为什么不告诉我娘?

    你娘和他……哎,听你花姨的,别说,说了这事儿就麻烦了。你就说吧,你想不想见你爹?

    ——想!

    当然想,怎么不想呢?那个好心肠又天仙一样的,会弹琴的爹……那个丢下我和我娘的爹……

    于是,留了张便条,趁着鱼肚白的天色,坐上马车,跟着花姨进了京。

    花姨拉着我下了车,我使劲蹦跶了一下,这一路颠得我屁股生疼……再仔细看,面前的府邸好生雅致漂亮,是在图画书里才能见着的模样。况且这府上张灯结彩,打扮得颇为喜气,还正有用人在往檐角挂上红灯笼呢……

    花姨拉着我走过去,问:“这是郡主府吗?我要见宋驸马,请您通传一声……”

    驸马?好熟悉的词儿,感觉在书上看过,又记不得了。难道是管马儿的吗?可是他不是琴师么……

    “哎呀,什么宋驸马。”那个用人对她说,“注意点。马上要嫁过来的韩中丞,才是真正的驸马……我知道你要找谁,那个善弹琴的倡优,他今日要给郡主大婚伴奏,你准能找到他……喏喏,里头右转直走,有座白色的小房子,就在那儿。”

    花姨道了谢,拉紧我的手走了进去。这座府里头也好大,快抵得上我家毗邻桃林的后院了。就是太大,因此显得很空旷,我和花姨走在里面,显得很小,像是一生也走不完这条路。

    我问:“花姨,我爹就住在这里面吗?他为什么不要我娘和我了……”

    花姨没说话,只是脚步又快了一些。等到终于走到那座小房子面前,我有些失望。这附近的气味很不好闻,像我家圈养牲畜那块儿的气味。

    花姨用力推开那门,好长好长的“吱呀”一声,要是娘在,肯定要说这门早该换了……

    里头确实站着一个人。我仔细看了半天,这和天仙——哪里搭得上边?除了还算干净的白衣,就和那门口的用人,也没什么区别……

    那人正在洗脸,见门被推开,也没回头。他开口说话,声音有些低哑:“琴到了?放在那儿就好。”

    “宋……宋先生……”哎?花姨为什么突然就哭成这样……那人转过头,看着我和花姨,一时竟也愣住,手里的毛巾坠到水里,溅了他一脸的水。水珠沿着他清瘦的脸滑落,这眉这眼,看着确实眼熟……

    我有些不安,拉了拉花姨的袖子,问:“这就是我爹?”

    我留意着那人的反应呢!他听到“爹”这个字时,呼吸都几乎停止了,好半晌,他才问:“花娘,这,这是……”

    我走过去,直到靠近,才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清香,驱散了四周难闻的气味。我抬着头看他,有些新奇地伸出手去捏他的手:“你好,我叫刑小石,石头的石……”

    “刑……你……”他好像太过震惊,都说不出话来了。我想起此行的目的了,义正词严地质问他:“你为什么丢下我和我娘……”

    他蹲下来,仍带着那副不可置信的表情,轻轻摸着我的头发。他的动作是那般小心翼翼,仿佛下一刻我就会碎掉、消失掉一样。“小石……”他猛地把我抱紧,勒得我都有些喘不过气,我推推他的肩膀,他却纹丝不动。

    “你……你娘……还好吗……”他几乎是颤声说出来的,花姨连忙抹了抹泪,说:“是我自作主张,带他过来见你。刑姑娘现在很好……”

    他放下心,又把怀抱松开一些,仔仔细细地看着我,眉间悲喜交加,那是我完全看不明白的情绪:“小石……能见到你,我真的很欢喜,很欢喜。”

    “嗯,我也是。”我笑了笑,龇着有些漏风的大牙,“虽然你不像天仙了,但是你还记得我娘。我娘也一直记着你呢……那把琴,她……”

    他忙捂住我的嘴,轻轻地说:“小石,以后别和任何人提起这件事……这件事很重要,答应我。好么?”

    我不明所以,但是点点头。他虽然看起来文弱,言行却给人以强烈的说服力。

    他站起来,又看向花姨:“花娘,今日恩情,无以为报……唯能请你今日,听完我最后一曲……”

    “什么最后一曲——”花娘大惊失色。

    他的手指抚过我的脸,我注意到那是极轻极柔的抚摸,如果没有看见,我甚至都不会察觉。他对花姨说:“今日为郡主和驸马抚琴,是我在人间的最后一曲了。我的手,已经……抚不了琴了。今日,容宋某以此曲,谢人间知音……”

    说罢,他向花姨深深一拜。我拉着他的袖子,问:“我也可以听吗?听你弹琴……”

    他向我笑了!天哪,那时我才发觉,他确实生得好看……他说:“当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