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释结
42.释结
阿花背着兰濯回来的时候,满身浴血,吓跑许多房客。林寂足足花了五十两银子,才稳住跳脚冒烟的客栈老板。 兰濯伤得惨烈,鼻下只探得一点轻浅的气息,好在自体妖息尚能运转,恢复起来应当不难。林寂七手八脚翻找伤药,她接过轻轻敷在兰濯伤口上。 血腥气隐约浮动,总不能令人安心。他恨自己目盲,连察看她有没有受伤都不成,只好一点点挪过去,尽可能轻手轻脚,生怕漏掉一处伤痕。 “兰濯护着我呢,我真的没事。”她安顿好兰濯,故作轻快地伸开双臂,“摸摸看,皮都没破。” 林寂察觉她语气里深深的疲惫和伤感,叹息一声:“累不累?睡一会儿吧,我抱着你。” 阿花听话钻进臂弯,好半晌无声无息。林寂以为她睡熟了,她突然瓮声瓮气开口。 “我杀了披霞寺的老住持,打伤好多和尚。他们要是登门寻仇,你不要说认识我。” 林寂双眉蹙起:“为什么?” 阿花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我杀了仙门人,你也是仙门人啊。万一牵扯起来,对你不好。” “没有什么好不好的。”他搂着她,侧脸贴在她的额头上,轻声喟叹,“只要你没事,旁的我不在乎。” 阿花仍旧不放心:“不如我们就此分开,你回陵山派避风头,我留下应付他们。” 林寂不大赞同:“你是我的妻子,陵山派的掌门夫人,什么事做不得?倘若他们真来寻仇,还有我在。即便我死了,尸首还能拦一拦路。” 阿花睁着眼睛看他,仿佛一跤跌在梅子堆里,心头酸软得不像话。她握住林寂修长的手指,喃喃道:“老和尚被我杀得胳膊腿儿都凑不齐,他们定然恨毒了我。要是知晓咱们关系,必定下死手。我扛得住打,你却是凡人血rou,万一被他们打坏了怎么办……” 她以为他一无所知,林寂并不点破,只是一下一下吻她不安的嘴唇:“我是你夫君,不管何种境地,都要好好保护你,不能让你受伤难过不舒服。这是为人夫君的本分,和你是人是妖没有关系。” 他顿了一顿,把阿花往怀中紧了紧:“是我对不住你……总让你受委屈。” 修仙一道何其渺渺,大成者十不足一。林寂自认无福窥见大道,然凡人寿数不过百年,久病之人,身子糟败得尤其快,往后究竟能陪她多少光阴,他甚至没有算一算的胆量。 阿花捧着他的脸左亲一下,右亲一下。林寂苦笑一声,拍拍她的背。 人妖殊途啊,人妖殊途。 披霞寺捅出好大的血篓子,绝无可能就此罢休。是以兰濯刚刚下床走动,仙门大会就声势浩荡地开设起来。林寂在集市买了几株大红宝珠山茶,也被路过修士递了帖子。 林寂倒是坦然:“刚好城中有古怪,我去一趟,顺势问明白了也好。” 城中满是仙门修士,阿花虽有金铃遮蔽气息,也不敢大剌剌抛头露面。只好从客栈角落淘摸出个棋盘,有一搭没一搭地薅着兰濯下棋玩儿。兰濯请她执黑先行,她抓起一粒黑子摁在正中央,煞有介事地解释道:“别拿那眼神看我,中间多敞亮,我就喜欢中间。” 兰濯瞥一眼她鬓边娇艳山茶,半咸不淡地评价:“好丫头,路子真野。” 三尺之局,棋法亦是兵法。黑白相当,阴阳分割;星罗宿列,更相度越;纵横东西,驰骋左右;合围侵伐,且攻且战。论弈棋,兰濯技高一筹,连扑带打,遮前防后,片刻间吞了她十来个子,于是城池颠覆,河山败亡。她虽有救死扶危之心,奈何大势已去,补缀无章,群聚而陨,坏颓不振。满盘愁云惨雾,阿花掐着棋子唉声叹气。 兰濯把七零八落的棋盘往前一推:“左支右绌,全没章法!谁教的你弈棋?” 阿花被他说得一怔,低头慢慢将黑子捡回棋篓:“不算是教,他捧着书同我念什么棋之道在乎恬默,而取舍为急,仁则能全,义则能守……我不耐烦咬文嚼字,把棋谱扔到房梁上了,他就让我想怎么下就怎么下。十盘能有八盘赢他,我还以为我下得挺好的呢。” 兰濯嗤笑一声,两指慢悠悠敲着棋盘,一股酸劲儿直涌上来,烧得心口发烫:“一口一个他他他的,自己不成器,次次靠人家给你让棋。你都是五百多岁的大老虎了,传出去不怕惹笑话。” “下棋,是能让的吗?” “我方才让了你五个子。”兰濯指点棋盘上的空眼位,“但凡你盘活一个,都不至于一塌糊涂。” 阿花眼珠子发直,愣愣地瞅着棋盘角发怔:“那我问你,达官贵人家的小姐,是不是都会下棋啊?没人下成我这样吗?” 兰濯说那是自然,她倏地掩面大哭起来。 她的悲伤毫无来由,兰濯顿时慌了手脚。她秉性并不柔弱,极少掉泪。这会子却说什么都没有用,怎么哄也不肯听,蓬蓬软软的狐狸尾巴失了宠,她看都不看一眼。 妖的性情与人不同,大多单纯率真,有时简直倔犟得执拗,哭须得一气哭个痛快。直把林寂从仙盟大会哭回客栈,阿花才勉强同意收收眼泪。兰濯隔着白绫,都能感到那双盲眼透出的寒意。 阿花哭得透彻了,自觉荒谬,抽噎着安慰他们:“你们别,别担心,我不是因为下棋输了哭的……我是突然想通一件事儿,心里难过……” 兰濯袖手一旁,不敢多话。林寂给她拍了背捋顺气息,柔声安抚:“哭一哭也好,五內郁结反而生患。” 既哭了出来,心里的坎儿不日便过得去了。她揉揉酸胀的眼睛,改换腔调,娇滴滴地告状:“兰濯趁你不在欺负我,还骂我了。” 兰濯的脸色异彩纷呈。 阿花起了玩性,存心使坏。兰濯一张脸黄红绿轮番交替,她乐得拍巴掌大笑:“对不起啦,我是故意的,要不你打我一下解解气。” 打她一下,还解解气?他宁可自己捅个对穿,都舍不得动她一根头发。小老虎恃宠而骄,气焰嚣张,明日怕不是要骑到他的脑袋上来。 兰濯懒得计较,施施然一张手,暖洋洋rou嘟嘟的小老虎就跳进怀里来。浑圆结实的腰腿臂膀挂在身上,是令人无比安心甜蜜的重量。他勾着脖颈,深深低头嗅闻怀里热蓬蓬的气息。 “好好学棋。”他说,“倘若不喜欢,不学也罢。但既然学了,就不可以不认真。” 阿花脸颊偎在他的掌心里,用力点头。 城中流言传得不少,有说披霞寺血案是西方来的妖女,与寺中和尚有过一段风流桃花;有说盘桓此地的邪祟作乱,意图夺舍和尚rou身;更有甚者,说闯山狐妖乃是女子昔日与和尚苟合产下的孽种。而今打上须弥山,是要为娘亲挣个名分。 一夜间祖宗变娇儿,阿花笑得从榻上摔了下去,捂着肚子满地打滚。 “这大约是有心人编造出来,避重就轻、掩人耳目的法子。那日仙盟大会,流云宗、浣花门、通天剑宗、含玉山庄等十多个门派,曾联手暗中探察臭气的来源。”林寂放下碗筷,循声抱起阿花圈在膝上,口中不疾不徐地道,“他们摸到城外一处破庙时,忽然阵阵熏风扑面,大伙儿中了香手脚酥软,一个接一个昏倒。有侥幸逃回来的,说他苏醒时被塞进棺材里,同一具穿着凤冠霞帔的女尸肩并肩躺在一块儿。他爬出棺材,才发现四周停放着七八十具龙凤合葬棺。身后着嫁衣的女尸,正骑在他师弟身上交合。” 阿花听得感慨万千:“哇——人都迷昏了,还杵得进去吗?” 林寂哄她张嘴,喂了一筷桂花糯米藕,难得展颜:“他们道听途说罢了。不过城中作乱,想来确与此事脱不了干系。” 兰濯看不惯他两个叠在一处卿卿我我,朝天翻了个大白眼:“是谁暗中cao控女尸,查不出可别想了事。” 好巧不巧,惯于这般行径的,他们刚好知晓一位。 “不一定就是他。”阿花揉了揉额角,慢慢地道,“凡人也有会驭尸法术的,不能一概而论。”她说着舔了一口林寂碗里的粥,立刻呲牙吐舌,“呸呸!什么这么苦!” 人参、附子、桂枝、杏仁、贝母,加在粳米里头一同熬煮,原是治疗胸闷心悸、咳嗽气喘的药膳方子。林寂忙忙地倒茶给她涮舌头,阿花拧着眉毛问他:“怎么又吃药,是不是毒发了不舒服?我看还是一气儿把炎火丹的药性逼出来转到你身上,就全都好了。” 他的心脉多年遭寒毒侵蚀,又接连重创,沉疴难起,并非解毒就能根治。他舍不得阿花为解毒自伤身体,是以不置一词,只是温声软语地哄她:“我没什么大碍,不过是温补的膳方,闲来无事吃着玩儿的。大约此地厨子不讲究,明天换个甜口的给你尝尝。” 兰濯瞟他一眼,顺手接过阿花喝剩下半杯茶,仰脖都灌进肚里。 阿花不疑有他,嘎嘣嘎嘣地嚼蚕豆,眼珠子转一圈又问道:“仙盟大会开了好几天,想出主意了吗?” “十好几个高手折在破庙里,料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兰濯冷冷地道,“仙门面子扫地,谁敢担责。” “这没什么。”阿花拍拍嘴角蚕豆碎屑,“破庙去不得,我们也不去。哪边儿臭得要命,我们就去哪边儿。” 她手指的方向,正是街对面的青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