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25章
“公子像是会护短的人,却对我很宽容,我很感激。但我们不过初识,粗略相谈,仅凭公子对我的一点善意还不足以让我任你盘问。你想通过了解我的动机分析此事对他的真实利害,你想知道的不过就是与他相关的部分,我已告知你了,那我的动机便不重要。所以我说了这许多已属交浅言深,而关于其他……” “你不能过去!” 裴霓霞的话头被趋近的吵嚷声打断,秦疏桐回头察看。 只见一侍女打扮的女子正慌忙拦阻一位气焰嚣张、面色不善的青年男子。看情状,这侍女应该就是裴霓霞的丫鬟,而那男子秦疏桐也正好认得,是仙音阁的常客之一,长清有名的富商之子——杨天赐。 “霓霞,你既然来了,何不与我去会见我的朋友?”杨天赐旁若无人道。 丫鬟急道:“杨公子,你这是什么话!小姐与你非亲非故,什么道理要与你同行?” 杨天赐面露轻佻鄙薄之色,这时才分神去看裴霓霞对面已起身的男子,看清男子面容后他稍敛神色,拱手道:“秦大人竟在?”他并不冲秦疏桐发火,反责问裴霓霞,“霓霞,我可没听说你与秦大人相识,现下这情景,你可得好好解释解释了。” 秦疏桐只是认得,但并不认识杨天赐。他常与简之维去仙音阁,简之维自然是为了取乐,他是借此方便在仙音阁观察客人。杨天赐是仙音阁的常客,此人一些底细是徐蓉私下上报给他,他与杨天赐本人从来没有会过面。按理来说杨天赐应该不认得他,可现在他却一下就认出他,看来传言说杨老爷悉心栽培这个儿子是真。商贾之流,对各级官员上心是常理,做生意若不能打通各种关节,产业就不可能做大。杨家是巨富,认得朝中各张面孔倒也不奇怪,不管用的是什么方法。 裴霓霞面上没什么表情,但秦疏桐感觉得到,她应是在压抑愤恨。他不知道这两人之间是什么关系,有什么纠葛,自然也不应该插手。 “杨公子,现下是我与裴小姐会面,你这样强插一脚已是无礼。” 原本是不该插手,但他现在可不想管什么该不该的。 杨天赐顿觉可笑:“秦大人,我不过在这里处理一些家务事,又不是与你抢花娘,真要论起来,你与我的女人私会,似乎更是无礼啊。” 秦疏桐对此人的放浪粗鄙略有所知,今日亲眼所见,果然引人不齿,但不待他发作,裴霓霞先道:“杨公子,你若认为是家务事,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大肆宣扬,于你名声亦有碍。杨家行事宗旨是多交友、少树敌,你与你父在商场与官场一向秉持这一理念,你今日与一官员为所谓的家务事发生口角乃至冲突,对杨家可是无益,甚至有损,可要三思而后行。” 杨天赐虽恼怒,但仍回头扫视一周会场,有几道目光似乎已投向这里,他回过头来道:“好,我容你这一回不懂事,但你可不要仗着我的偏爱就肆无忌惮。你与陌生男子来往也有损于杨家和我的名声,今日若你见的不是秦大人可就说不清了。”他说着转头笑对秦疏桐,“你说呢?秦大人。” 他还自以为大度地给了秦疏桐和裴霓霞台阶下,却只让秦疏桐作呕。 然而杨天赐话中端倪秦疏桐识出八九分,他现在不能妄言,可能会反而对裴霓霞不利。秦疏桐与裴霓霞不期对上视线,一瞬通了灵犀,转头对杨天赐道:“看来是我不明就里,错为朋友强出头了,但今日是聚会场合,此处空旷开阔,人皆可至,发生什么事也不会是家务事。杨公子要处理的家务事应当不是此时此地之事,所以我请一个先来后到应无不妥,杨公子?” 杨天赐虽是个纨绔,尚且听得懂人话。于他,裴霓霞当然不算什么,但秦疏桐有官身,虽与他家生意没有牵连,但父亲传授过,在外交际,少与人交恶总是没错的,特别是官场上的人。 “秦大人也是明理的人,既是友人往来,我也不多言,我相信秦大人自有分寸。” 秦疏桐暗自一磨后槽牙,假意微笑道:“杨公子,请。” 望着那气焰嚣张的背影,秦疏桐怒气难平,反观裴霓霞却花容不改,竟还能对秦疏桐笑一笑:“原来公子姓秦,是位大人。多谢秦大人出言维护。” 秦疏桐坐回原位,裴霓霞对丫鬟吩咐道:“你去原处守着吧。” 这丫鬟忠心,领命后即走远。 “裴小姐的动机,与方才发生之事有关么?” 裴霓霞有些意外,更觉眼前人有趣:“有人说过秦大人你的直觉很敏锐么?”这话已表明秦疏桐言中,但裴霓霞又道:“说是有关,又算无关。” “这机锋我参不透。” “是法非法非非法,形于相异,溯于因同罢了。” 裴霓霞有意回避,秦疏桐本也不想穷追猛打,只是他对裴霓霞隐隐生出一种忧心才追问了此事,她不愿说才是正常,但忽闻裴霓霞此语,秦疏桐一个闪念:“小姐参佛?” 裴霓霞想不到他会问出这么一句,下意识摸了摸左腕的银镯:“略知一二。” “那小姐知道‘未生怨’么?” “哦?大人知道?” “我并不知,是先前有一……同侪,得了两轴画,据说是画师从佛窟壁上摹下,内容是一个叫‘未生怨’的故事,辗转到我手中。” “大人可否对画作描述一番,我或可为大人稍作解释。” 秦疏桐将两轴画的内容提纲挈领地描述给裴霓霞,裴霓霞听后即道:“这两轴画,其中一轴画的是‘未生怨’的故事,而另一轴是‘十六观’之经变图景。” 裴霓霞脱口而出画作之名,秦疏桐便知她的“略知一二”是谦辞。 裴霓霞详细解释道:“佛经中有一部经典名为《无量寿经》,亦称《佛说无量寿经》,另有一部对此部经典扩充阐述的经文,名为《观无量寿经》,亦称《十六观经》。‘十六观’便出于此,而‘未生怨’是引出‘十六观’的一个故事。想来大人应是对‘未生怨’感兴趣,而不是修习十六种观想。” “是。” “那我便只说‘未生怨’的故事。在原本的《观经》中,‘未生怨’只是引出‘十六观’的一个简短故事,说的是摩揭陀国的太子阿阇世幽禁其父频婆娑罗王之事,其母韦提希偷偷运送食水给国王,后被太子一同幽禁,太子言其母‘与贼为伴’,本欲弑母,被两位臣子劝住后,太子继续幽禁母亲,韦提希悲痛万分,遥拜灵鹫山,世尊释迦牟尼便来为其开示十六观之观想,说明依此法门修行便可解脱苦海、证得菩提。” 秦疏桐道:“但我所见画作,不止如此简略。” 裴霓霞了然,继续道:“《观经》的其中一种疏注中提到‘未生’之意乃与频婆娑罗王先时于毗富山猎鹿无获,后杀一仙人有关,那仙人后来就转生为阿阇世太子,故而意为生前便结有怨恨。据大人所述,在佛窟作下‘未生怨’的画师应当又对故事作了扩展。按照画作,这个故事该是国王夫妇年老求子,请来相师卜卦,相师告知他山中有一修行者,再有数年便会寿终,而后托生为国王之子。国王本该等修行者依天命寿终,但他求子心切,便派人断绝山中道路,修行者不得食水,终至饿死。结果修行者死后王后依旧无孕,相师再卜后得知天时未至,修行者先行转生为兔子,国王听后又派人将山中兔子全都钉死。此后不久,王后果然有孕,生下一子即是阿阇世太子。原本的故事中未言明阿阇世如何处置其父,据大人手中画作来看,太子是将国王钉死的。所以佛家说因果轮回,大抵如此。” 裴霓霞讲述时秦疏桐听得入神,他想到,白淙说过不喜欢这些诗画文墨的东西,晏邈送这些画给白淙时,必然想到白淙有机会便会拿给他看,只要他看了,必要探究这故事原委,现在他也确实这么做了。那晏邈这是又给了他一个隐喻。 “大人沉默良久,是在深思这个故事么?” 对裴霓霞的最后一句,秦疏桐确有想法:“我对佛学并无研究,只是看许多人拜佛,都说是求来生福报,但如果一个人的果报要在来世才应验,那今生为善又能如何?作恶又能如何?来生缥缈,并不可知,今生之人无法求证果报在来生应验与否。《观经》中没有说明未生之怨何来,又何来因果轮回?频婆娑罗王与韦提希何辜,阿阇世之举没有前因,便是罪大恶极,难道要世人寄希望于他来世偿还罪业么?” 裴霓霞怔然,笑道:“大人对佛理之悟性比我更高。” 一句意料之外的回应。 裴霓霞又道:“《观经》应言而未言,望文生义之人自然就会产生误解。因《观经》旨在阐明‘十六观’,故而‘未生怨’只作为引子,故事前因略去未表。现实中,韦提希怀胎时,相师预言此子将来弑父,国王夫妇深以为然,内心恐惧,在太子降生后便把他从楼上抛下,结果太子未死,只折断手指,故其又别名婆罗留支,意为折指。频婆娑罗王认为此子在胎中时便与自己结怨,故为其取名为阿阇世,意为未生怨。所以国王夫妇确实此生应验了恶报。佛家之根本不是要人修来生,而是修解脱,来生亦在轮回之中,不脱八苦。” “小姐过誉了,我未能悟到这层境界,只是基于本心的一些拙见。” “任何普世之理都脱不开这一点本心,按佛家来说,即是慧根。”裴霓霞说着又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银镯,这次秦疏桐注意到了她的举动,便也注意到那镯子上奇怪的花纹。 裴霓霞发现他的视线落点,心中一动,将开口银镯褪下来放在他面前,秦疏桐一惊,将镯子推回去:“小姐不可。”裴霓霞微微一笑:“大人若喜欢,这镯子送给大人也无妨。我见大人好奇,所以让你看清楚些。” 秦疏桐这才拿起镯子来细看,这银镯做工质朴,没有任何其他嵌饰,只在外圈錾有一串像是文字的纹样,但并不是汉字,他刚才凝神看的就是这串纹样。 裴霓霞主动为他解惑:“这是梵文,乃佛教六字大明咒,大人应听过比丘念诵,按我们中土雅音念法是,唵、嘛呢叭咪吽。” “原来和尚、尼姑们念的就是这个。” “此六字真言被认为具有大智慧、大神通力,持诵此咒能成大功德,证上等正觉,算是一种佛力的咒言象征。” “裴小姐如数家珍,果然对佛教有深研。” “知道些典故和咒言算什么深研,再说佛法不靠研,而靠悟。我也不过一个不得解脱的庸俗凡人,不然就不会执着于相,戴着这支錾了大明咒的镯子。”裴霓霞见秦疏桐银镯递回,一时没有接,想着些什么,而后道,“我既知此物为形于外相的执着,便应放下执着,就真送予大人吧。” 秦疏桐不假思索道:“依照此理,小姐将送出镯子视为放下执着,不也是一种着相?我不能无缘无故收这份礼,还请小姐收回。” 裴霓霞一顿,深深望了秦疏桐一眼,将银镯收回戴在手腕,边道:“大人果然比我有慧根。” 两人至此,终了谈话,裴霓霞送别秦疏桐时忽道:“我实感与大人倾盖如故,如果能再有与大人畅谈的机会就好了。” 秦疏桐也有一种惺惺相惜之感,回道:“自然有的,只要小姐允我下次的相请。” 裴霓霞笑而不语,两人随即道别。 秦疏桐回到原处,发现简之维仍坐在原位,桌上有三只茶杯,一只是简之维的,一只是秦疏桐的,还有一只无主,显然简之维与人在此长谈过。 简之维神色凝重,看到秦疏桐回来也不说话,让秦疏桐十分疑惑:“之维,怎么了?” “没什么。”简之维给他续上热茶,头一次对秦疏桐隐而不言,“哦对了,你和裴小姐聊得如何?” “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呢,你和你的另一个朋友似乎也聊了许久?” 简之维看了一眼那只茶杯,道:“不是朋友,是陶小姐。” 秦疏桐有些讶异,不待追问,便见杨天赐又到裴霓霞处。哪怕听不到交谈内容,从杨天赐跋扈之态上也能看得出,他必然又对裴霓霞出言不逊,而裴霓霞只平静地回应了几句,似是将杨天赐说服了,杨天赐没再为难,爽快离开。而后陶凤歌紧跟着来到裴霓霞面前,两人对面而坐开始交谈。秦疏桐从自己这处看不到陶凤歌的神情,但裴霓霞神情严肃,想来两人是在谈什么要紧事,说不定与简之维有关。 秦疏桐转头再问一次:“你与陶小姐发生什么事了么?” 简之维难得不愿直言,只道:“我个人一点私事,与他人无关,必要时我再与你说吧。” 秦疏桐并不逼迫他:“好吧,如果有什么事,尽可来找我。” “谢谢你,疏桐。” 春宴散后,秦疏桐与简之维两人同乘而归。到了秦府门前,秦疏桐先下了车,与简之维道别,确认马车行远后,他并不回府,转身往仙音阁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