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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鸽系列】赠爱予你 01

    00

    洛薇的长发顷刻间散开,如阳光的波纹在水面上袅袅晕荡,那一片神眷的柔光里,遭遇的苦难仿佛从未有过,她模糊了轮廓,像是遥远时光里那个天真的少女。

    “不要!!!”

    墨丘利看不清她的脸,她的模样却用另一种样子深深刻在他心里,女人纵身一跃,好像就此融化了一般,在清波中扭曲成一团人形的水。

    那一刻硝烟遮蔽,太阳的光都无法照透人的罪恶,整整一千杆火枪齐发,热度胜过日轮的照射,王后的父亲,那个神圣的家族,无法忍受一份出现在加冕礼上的羞辱,这场基于神婚的报复在辉光教最隐秘的记录中被称为赎罪之日。人的欲望在没有光芒的时间中格外炽烈,熊熊燃烧,几欲比拟第二个太阳,咏光湖被高温蒸发了三分之一,巨大的水幕掀至教堂的顶端,所见的光艳颜色都混在一起,万众惊呼,感叹这场倾世的洗礼。

    人寰暄嚣,唯有少年失语,他是为了爱她而来到这个世界上,却目睹一场刻骨铭心的杀戮,那个名字深埋水底,如一滴眼泪被整片大海吞噬,从此见波澜颤动,都要心痛。

    另一个世界颠倒着映在神明的镜中,轻浮而不可触摸,她的红深深沉下去,妩媚得惊心动魄。

    01

    将时钟的指针拨回从前,精灵王子与人类女子耳鬓厮磨的那些甜蜜时光,他忘乎所以,浪漫的爱情昏蒙了他的神智,倾听她小腹中有力的胎心,奥古斯虔诚地向真神发愿,竟求神佑庇这段不容于世的婚外情。

    世间一切公义自有存在的道理,破坏的人要受到神的惩罚,哪怕他是一国的君主,也不容许玷污。天平从神的手心落下,两种物质将分别提纯,做那个孩子出生的洗礼。此夜大雨滂沱,天上并天下三十六支的水脉都一齐震动,仿佛预感到这片土地命运的颠覆。

    此时奥菲利亚在母亲的zigong中颤动了一下指尖。

    “殿下!殿下!!”

    妊娠三月的王子妃胎动不已,淡红的水色源源不断地涌出,打湿她的睡裙。浑身惨白的女人微睁了眼,注视着形形色色的人从她床边走过,此时一切声音都听不见了,仿佛世界在远去,她的丈夫头也不回地扔下了那顶王冠,把她独自一人留在这篇血污弥漫的虚空里。

    “啊…啊啊…我的…奥菲…利亚…”

    窗台上的笼中不知何时被打开了,知更鸟啄断脚爪上的锁链,红喙流出血来,天穹漆黑,雷霆万钧,玻璃花窗片片碎裂。它立时向外逃去,背弃身后猩红的一片海,毅然在雷雨中展开弱小的羽翼,鸣声惊醒一切。

    “父啊……您还有可赐的福要给我吗?”

    “不要哭泣,我的孩子,为抚慰你的伤痛,天父的灵将去到你的身边,你该欢喜。”

    那是辉光祭司,王国中最尊贵的老者,握着女儿苍白的手掌,试图给予这失血不停的王后仅有的一点温暖。

    “即便我不能做母亲…?”

    “是的,请收起眼泪吧,殿下。即便你不能做母亲。”

    于是,这夜的雨声似一场隐忍的悲泣,一点一滴,敲打破碎的窗棂。

    ——————

    ——先出生的孩子将背负他父亲的罪,承受父亲在这个世界上所遭遇的所有憎恶,他所受的每一分来自父亲的期许,来日必有七倍的报复!

    “啊…这是…?”

    那声音突如其来,极沉极冷,咬字带着无比的威严,混杂在雷雨声中,非仔细聆听不可察觉。

    少女受了惊吓,手腕骤然脱力,那只新摘下的无花果啪地一声滚落裙底,汁液飞溅在裙摆的鸢尾上,洇开浓重的痕迹。

    此处是王都郊外的小园,只一墙之隔,洛薇躲在窗帘后瑟瑟发抖,在房中被白光映亮的一刹那,她看见庭院中的无花果树瞬息枯死,累累果实还未摘下,天上降下的火焰无情烧去它的rou体,只留一具森然骨架。

    “在天上的太阳落到海里,海中的罪人踏上土地之前,流淌罪孽之血的男子必遭永恒的劫,白日他所兴起的,到了夜晚便枯萎,雨水必日复一日衰弱他的躯体,却不得死,如同因他而获罪于神在这座王国里受苦的所有生灵!”

    数道闪电接二连三破开浓黑的层云,道道如刀刃的反光,寒意凛然,好似架在她的脖颈。

    洛薇刹那时竟听见这样残酷的话语,即使是王国中罪大恶极的死囚都不会遭到这样的诅咒,千里相隔,一种至深至暗的恶意向她奔袭而来,她胆怯地闭上了眼睛,不敢去看窗外那场大雨,只因雨滴上正映出千万个狰狞的魔鬼。

    “不…不!”

    她的身体正负担着两个灵魂,积累的恐惧早已超过这个柔弱女子所能承受的极限。

    “洛薇?”

    糜软的细rou受了挤压,汁水飞溅,男人清润的嗓音将她唤回了现实。

    鲜红的果实熟得几乎要腐烂,顶部裂开一个花苞似的口,幽深甜馥,仿佛有什么黑暗的物质要从里面钻出来,忽而被一只苍白的手捡起,清瘦修长,保养得宜,皮肤上攀附着淡青的血脉。

    “啊…不,我是说,我希望那是个女孩。”

    洛薇慌乱地掩饰方才的失态,勉强露出一个笑来,果实在手指上残留了乳脂一样甘甜的味道。她近日愈发的虚弱了,腮上的胭脂打得很重,生生将那副惨淡的气色拉回往常,人类身躯本就单薄,异族的血脉抽空了她的精神,柔弱的心跳甚至轻于座钟齿轮的咬合声。未来数年间,那羸弱的婴孩常常是啜饮着这样仿造的汁液活下来的。

    “不。”他断然否定,将那枚艳丽的果子掷到窗外去,复又轻轻执起她的手背,吻去了那点甘美的汁水。

    “他会是个了不得的男子。”

    奥古斯望着心爱的情人,眸底闪烁微光,壁炉的火焰温暖地撩上他的发梢,有如融金,那是极为高贵的颜色,在信鸽的土地上只有纯血的精灵才会拥有。

    他多美啊,洛薇羞涩地别开目光,耳尖微微地红了。她一定是这世界上最幸运的女孩,拥有这样一位了不起的丈夫,气质温润,兼有俊逸,在以外表著称的精灵王室中也是极耀眼的一颗明珠,在他们无人知晓的爱巢里,王子最后一丝矜傲的颜色褪尽了,他的吻柔软得好像一团温暖的雾气,在皮肤上激起细小的颤栗,温纯的蓝眼睛自下而上地望上来,美得不似活物。

    “他会永远陪伴着你,直到生命的尽头。”

    奥古斯从身后拥抱了她,力道很重,好像要把她死死箍在怀里,淡金色的长鬓优雅滑落,如一道血痕汩汩流入她的衣领。

    ——正如我对你的爱延续到生命的尽头。

    他实在是个无能的君主,手中能握住的唯有黄金的袖扣,他是一只跪伏于上位者掌心的傀儡,一言一行皆从纤细丝缕,没有反抗的余地。于是这失意的王只得倾尽所有,用他仅有的那点权力,预言一份悖逆人伦的感情,并期待这份替代的温度能长久地覆盖在爱人的肌肤。

    “而且他将来一定像我,有我珍重的名字。”

    午夜的钟声敲响,到了王城守卫换班的时间,奥古斯看着他的好姑娘,她是如此单纯明媚,眼中荡漾着春水的柔波,那里头的依恋简直要溢出来,他多希望那一刻她的爱能化成实质的水流,将脚下幽暗阴冷的土地淹没。下水道一个接一个堵塞,聒噪的大臣和愚昧的民众都被街道上的湍流吞没,他们局促的小家忽然变作诺亚的方舟,装着世上最后一对男女。直到水面高过教堂的塔尖,白鸽从她玲珑的手心飞出,新的陆地在遥远的那一边,他们乘舟,慢慢地走,彼此拥抱,若云上没有太阳,那就沐浴星光。

    暴雨持续不断冲刷着路面的沥青,大路上有车轮碾过井盖的声音,金属劣质生锈,都是几十年前的老物件了,刺啦啦地哀鸣,打破了他飘散的思绪,在夜里传出很远。

    年轻的男女总是浪漫,但现实素爱残酷地向人撕开假面,王子小心翼翼呵护的爱情比剧作家笔下最悲惨的一出戏剧还要残忍,他们的爱情不容于世俗,被掌权者狠狠摧毁。可怜的洛薇,仅做了一夜的新娘,就要与她的丈夫永远地别离了。

    “名字?”

    她这时还不知道那个将来是多么可怕,仰头发问的神态十足像个孩子,是啊,她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却要独自抚养另一个孩子,可洛薇的脸上并无迷惘,眼角眉梢尽是对未来的期许,那样热烈的眼神,叫人不忍开口。

    “他叫,墨丘利。” 那是曾属于他的教名,兼有高贵与智慧,象征立于人世顶峰的神之子。

    王子为洛薇披上厚实的斗篷,在她温软的手心中拼出,指尖缓缓施力,好似一笔不愿写尽。

    一乘四轮马车悄悄在门外停驻,仆从裹在严密的黑袍中,轻声模仿鸟鸣,一声一声的“罗宾”,缥缈难寻,仿佛真有一只未明前路的知更鸟在这场倾世的大雨中迷失了方向。

    王子慢慢吻在她颤抖的颈线,动脉剧烈地鼓动,感受他唇上流过的细小血流如感受一条蝮蛇的心跳,洛薇花编织的戒指在他温热的手掌中摇摇欲坠,朝生暮死的植物,本就是不可依靠的存在。

    “洛薇…洛薇…”

    那是他们最后的,柔情缱绻的,深深一吻。

    “永别了,好姑娘。”

    ——他会拥有我的一切,包括爱你的本能。

    他猛地打开门,把毫无防备的少女推了出去。

    “好姑娘,快快走吧,马儿的四蹄比天使的羽翼要快得多,离开王城,离开信鸽,再也不要回来了!”

    今夜是洛薇十七岁的生日,距他们初次相识不到还一年的光景,他们匆匆爱恋又匆匆别离,临别之际,奥古斯把自由许给了少女,那是王庭里最昂贵的赠予,是王自己都未曾拥有的东西。他被圈禁在金丝编织的牢笼里,对仅有的赐予格外慷慨,隔着栏杆遥望着那条出城的大路,宽阔笔直,阳光一丝一丝撒在石子路上,风吹下来,连落叶都没有,仿佛可以由此走到世界尽头,再不回来。

    再不回来!

    名贵的豢鸟阴差阳错,竟与路边的麻雀共情,王子满怀希冀,恨不得将肩上的光翼撕折下来送给眼前的少女,只求她能快点,快点到遥远的迦南地,逃出这座折磨身心的黄金牢狱。

    “为什么…?是您…不再需要我了吗?”

    洛薇一时愣住了,她年少纯真,不懂得躲避危机,只因相聚的快乐如此短暂而永别的到来又是那么猝不及防,被推离还要张开怀抱傻傻地迎上去,非得遍体鳞伤才懂得疼痛。

    “奥古斯?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她淋在雨中,狼狈不堪,注视着那扇黑漆漆的门,手臂抬起,却不敢敲开,生怕那里头不是恋人,而是吞食人类的猛兽。

    可她所见的怎么会有错呢。

    “请离开吧,洛薇。”

    门厅的光芒囿于窄窄的一圈,她此去甚至没有点亮道路的灯火,洛薇的眼前被雨幕模糊,爱人柔软的嗓音发出一连串怪异的音节,组合成一句绝无可能的话语,她好似懂了,又好似没有懂。门内柔情蜜意,门外竟要永离,眼泪混着雨水落了下来,洗涤她的面孔。

    不会的。

    “我分明比任何人还要爱你啊…”

    奥古斯轻声呢喃,无法面对那双泪眼,重重关上门,他义无反顾把爱人推入外界那场危险的雷雨,哪怕他知晓那条道路命途坎坷,行者无一不颠沛流离。

    “带她走!”

    他怒喝,那一刻雪亮的闪电劈开枯木,暴怒的雷霆追到跟前,仆从上前拉扯她的手臂,白马受了重重一鞭,大声嘶鸣,而她的啜泣声越来越远,终于再也听不见了。

    挺起胸膛吧洛薇,你该像位公主一样骄傲地同我说再见,我的好姑娘,你已经拥有了信鸽最珍贵的宝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