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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假醋

    “你看着点儿!”

    方清阳手脚利索地从窗台上蹦下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尘。

    “你小声点儿!”她看了张越坤一眼:“我家住一楼不是十楼,不用这么紧张。”

    张越坤说我不是怕你这小胳膊小腿儿的,再折了我也没法交待。他说话的时候鬼鬼祟祟地左顾右盼,压低了腰,一只手还拢在嘴边。

    “咱们不是贼,你好好说话。”方清阳翻了个白眼,一把把他扯走,边走边说:“听听呢?”

    “她爸妈看她多严你又不是不知道,出不来,就咱俩。”张越坤摸摸鼻子:“明儿还得跟她汇报呢。”

    方清阳抬头看了看漆黑的天,借着路灯的一点儿光看了看手腕上的表盘:十一点半整。她家的小区毗邻学校,又在近郊,晚上十一点一过,万籁俱寂,马路上过路车都少见。

    “你怕不怕啊羊崽儿,这要是让你爸发现了……”张越坤一边走一边摆弄手上的设备。

    “我既然说了就是不怕。”方清阳面儿上没什么太多表情,淡定得压根儿不像第一次干这种事儿的,实则胸腔里像揣了个兔子,夜里阒寂,她私心里都怀疑自己心脏“噗咙噗咙”的声音响到能破开皮rou与肋骨。她扭头看一眼张越坤,说:“你那个定位靠谱吗?”

    “绝对靠谱。我问老头儿局里小李哥借的,诺——”他给她看屏幕上的红点儿:“只要你那个贴片贴妥了,顺着走就成。”

    方清阳凑近一点,皱眉出声:“四湾码头?他去那儿干什么?”

    “去了就知道了。走,前边好打车。”张越坤冲她招招手。

    临江市紧靠着三清江,航运渔业发达,大小码头旺盛驳杂,白日里常见各大码头船只往来、装卸车卸货,人声鼎沸。方清阳他俩以为白日喧嚣,到了夜里,这一片儿八成就停工养息,但当他俩坐车行至码头时,通明如白昼的灯光与熙攘的人群还是惊到了两个在象牙塔里待了这么多年的学生娃。

    “咱俩该带个帽子出来的。”张越坤喃喃自语。

    方清阳从口袋里掏出两个口罩,递给他一个,说凑活用吧,以为用不上的。谁能想到半夜看得比青天白日还要清楚。

    “诶,你俩,来揽活儿的啊?”一个穿着蓝色工装的中年男人注意到了他俩,他手上拿着手记板儿,面上沟壑深深,长期的风吹日晒使得面容黢黑,眼睛激光一样盯着他们来回扫视,颇有些凶神恶煞。

    张越坤把方清阳拽到身后:“什么揽活儿?揽什么活儿?我们来找——”

    “我们路过,找出去的路。”方清阳戳了张越坤一下。

    那人带着审视的目光看了他们几眼,说那你们走错了,这是往里走的路,想出去得从那边儿绕过去。然后就在原地盯着他们。

    方清阳道了声谢,拽着张越坤就往那人指的方向走。

    “诶羊崽儿,这样走离定位可越来越远了,刚刚定位就在附近。”

    “嗯。先走,那人盯着咱们看呢。”

    等观察到那个中年男人离开了以后,他俩才一猫腰躲在一只废船后面,踩着阴影处顺原路往回返。

    兀地,张越坤停住了,他拍一下方清阳,扒着一块儿木板挡在前面。

    “羊崽儿你看!往前看!”

    方清阳猛地抬头。

    货船靠岸,放下踏板,一小股一小股的江波卷起来,舔舐着船舷,看不太真切的货舱里露出塞得满满当当的木箱的棱儿,随着低低的一声呼,年轻的身影们一哄而上,二人一抬,劈里啪啦地就开始卸货下船。

    在哄乱的人群中,方清阳一眼就认出了王海山。

    少年清瘦不孱羸,高挑也打眼。他没穿校服,一件简单的黑色外套咣啷在身上,袖子都要卷上几卷塞得鼓起才能不滑脱,大灯打在他侧脸上,方清阳甚至看得清他棱角分明的下颌和英挺的鼻梁。在一群差不多年纪的少年里,别人要两个人抬起的木箱,他一个人就拎得起,不必人帮也稳稳地走下踏板。

    “怪不得……”

    方清阳和张越坤同时喃喃。

    怪不得夜不归宿,怪不得早上困睡难醒,怪不得胳膊会脱力发抖,怪不得顾左右而言他,答案显而易见,可二人却更为困惑。

    “他们都没满十六岁吧,这不是招童工呢吗?犯法啊!”张越坤愤愤:“怪不得要大半夜才能干,还知道是见不得光的事儿!刚刚那个是不是他们管事儿的,我去找他!”

    “你疯了?这是人家的地盘儿!”方清阳一把把就要蹿出去的人拉回来。

    “对对对,我报警,我举报他们!”张越坤一拍脑袋就要掏手机,谁知刚拿出来就被人截了胡。张越坤一脸不解地看向攥着他手机、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的方清阳。

    “警察来了,他怎么办?你想想。”

    张越坤沉默了,他方才热血上头,根本没有多想,现在冷静下来才觉出不妥。尚不知王海山为什么放着觉不睡半夜三更来这儿打黑工,警察一来这份“工作”必然就泡汤,而且警察一到对这些未成年的孩子必然会进行盘查,还要通知家长和学校,再对其夜不归宿进行追责,王海山麻烦就大了。

    他有些无措:“那、那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各回各家。”方清阳站起身,揉了揉有些发麻的腿。

    “啊?这就完了?”就不管了?

    “咱们今天本来就只是为了弄清楚他夜不归宿到底是做什么了,现在弄清楚了,不走干嘛呢?”方清阳朝王海山的方向一抬下巴:“等他一块儿吗?”

    “那你等吧,正好你俩一个宿舍,刚好凑一车。”

    方清阳往前面走,张越坤不敢高声喊她,只能赶紧跟上。在计程车上两个人都沉默了很久。

    “这么晚你还回得去宿舍吗?”

    “嗐,搬进去的那天就和那老头儿打好关系了,两条烟的事儿。”张越坤“嗒嗒嗒”敲着车窗:“甭担心我。”

    方清阳“嗯”了一声,没再说话。她看着窗外,轮下的路飞驰而过,无边浓夜山呼海啸,抬头的星光衬着偶尔点点的灯光。计程车车窗上的漆皮已经老旧,磨损来去轻轻掀起,司机师傅嗓子好像不舒服,一直不停地清嗓,又时不时向他们致歉。

    道什么歉呢,已经这么晚了还有车,已经很感激了。

    她把那块翘起来的漆皮扯了下来。

    -

    第二天,方清阳意料之中地迟到了。

    杨老师原话是,从来没见睡得这么死过,怎么叫都没动静,好不容易才把人弄起来又躺下去。她心疼自家姑娘,就要给李济良打电话请早读的假,但方杰不同意,说即使是早读也不能轻视,请假这种事最好别开口子。

    然后他亲自去方清阳房间把她叫起来,并教育了她十分钟。方清阳是有点起床气的,但她只面无表情地点着头,方杰说的什么根本没进脑子。她昨晚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心绪混乱,根本没睡多久,到现在还是懵的。

    这个状态一直持续到她进教室。因为晚起,方杰没有让她吃早饭,他严厉地说,这顿取消掉的早饭就是要让她记住,做错事情就要付出一定的代价,多睡了一会儿的代价就是不能吃早餐。

    不吃就不吃,她没心情也没胃口。

    不过幸运的是,由于早读已经开始一段时间了,进楼门的时候没有值班老师,进教室的时候李济良也并未在“巡查”,方清阳慢吞吞地走到了自己座位上。

    她不知道的是,从她的身影刚刚出现在走廊上时,王海山的视线就没从她身上挪开过。她走过来,一边的书包肩带一放,他就伸手把她书包拎了下来,挂在课桌边的铁挂钩上。

    “你怎么了?”

    方清阳看他一眼:“你没睡觉?”

    王海山皱起了眉头:“我不是天天睡觉,小学委。我问的是你,你怎么来晚了?”

    还没等她回复,沈听卓就回过头来。

    “羊崽儿,”她一脸担心:“你没事儿吧,你脸色看上去很难看。”

    “没事儿——”袖子被猛地拽了一下,方清阳猝不及防地一歪,左手“嗒”地一声扶在桌子上稳住自己,她侧着身子,被拽的角度正对上王海山黑沉沉的眼睛,他的手还牢牢攥在她袖子上。

    “我刚刚问,你怎么了。”

    “困,起晚了,还能怎么了?”方清阳去扯自己的袖子,王海山攥得死紧,根本扯不出。她又抬头去瞧沈听卓,发现沈听卓一脸欲言又止。

    “张越坤呢?”她发现沈听卓旁边的位置空空如也,便来了一问,可谁知话音刚落,就被人狠狠握住了腕骨。

    “嘶——”她彻底清醒了,扭头看向王海山:“怎么了?很疼。”

    “羊崽儿,”沈听卓忧心忡忡:“大坤被老班叫走了,他——他说你要是来了,也让你去他办公室。”

    方清阳面色一变,心下一沉,起身就要走。

    “松手。”想走又走不了,手腕还在王海山手里攥着呢。

    她所有的神情变化王海山都尽收眼底,不言而喻的事实似乎摆在面前,这让他本就难看的脸色雪上加霜。虽说昨晚突发情况散得早,但他一晚上也没能睡多久,到教室的时候脑子还是一片浆糊,正迷糊着想方清阳怎么还不到的时候,李济良急匆匆跑来教室来传唤张越坤和方清阳。李济良带着张越坤一走,班里就炸开了锅,风言风语各种猜测轮了一遍,无孔不入地往他脑子里钻。

    王海山缓缓地松了手。校服的袖口设计是宽式软松紧,像瓦楞纸的波纹一样箍在手腕上,他想,刚刚用劲儿太大了,该压出印儿了。

    他低着头,错过了方清阳带着复杂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