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灾起

    在十二岁那年,主母突生恶疾,久治不愈后终是溘然离世。像是平空中的一声惊雷,打破了平静无澜的生活。宅院前挂起了白灯笼,哀切悲伤的气氛像是浓重的阴云笼罩着宅院。

    在她出殡那天,举府上下皆着白衫送别。那天兄长一身缟素白衫,眼下阴影浓重,神色是大悲后的平静,在一片或真或假的哭丧声中,他沉默地望着他的生母一步步被抬出家门。我伸手去握住他的手,才发现他的手在不停颤抖,冰凉得不像样子。

    兄长像是寻找到支撑似的,紧紧握住我的手,弯腰将头埋进我的肩膀,肩膀的衣服一片湿润,良久,我才听见他哽咽的声音,“明玉,我没有娘了。”

    主母出身书香门第,下嫁给经商的父亲。虽然天生不足,却仁慈贤良,尽心尽力地cao持着宅院大大小小的事务,替经年不着家的老爷孕育长子,管理妻妾子嗣,甚至接过了我这个累赘似的庶女。

    因为事务繁忙,她并没有办法亲自教导我,而是将秀珠赐给了我,秀珠是陪嫁大丫鬟,地位自然不同,有她打点我的日常起居,饶是再踩高捧低的奴才也不敢怠慢我。我印象最深的,便是初入主宅那天,在袅袅檀香中,她放下账本算盘,苍白的脸庞有些疲惫,却在看见我的瞬间化为了怜惜与心疼。

    她轻轻拉着我的手,跟我说,她不仅是兄长的母亲,更是后宅所有子嗣的母亲,如果有不顺心的地方,一定要跟她说。听着她轻柔似玉珠落地的声音,我身上的伤口突然也就不疼了,一颗惶然不安的心也落在了实处。

    这样良善慈悲的人,却是突然就抛下了经年死死压在她身上的重担,一身轻松地回了天上,只留下我和兄长两人在人世间茫然不知所措。

    然而祸不单行,就在府上还沉浸在主母离世的悲伤之中时,兵灾也马不停蹄地来了,一夜之间,人们从悲伤的气氛强行抽离出来,陷入了不安与惶恐之中。

    父亲难得没有出门,不停催促着仆人们打点着家中细软,神色沉重得像蒙上了一层寒霜。

    兄长也没有去上学,而是细细收拾着行李,将我的风车竹马,簪子发钗收了起来,一旁忙活的秀珠看见了连忙说道:“哎呀,少爷,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这些小玩意儿还管它做甚呀。”

    我看得出家里气氛不对,伸手拉住兄长的袖子,不去看那些被我小心收藏起来的物品,声音平静:“兄长,这些东西直接丢了就可以。”

    兄长怔了怔,勉强扯出一抹笑意,眼里却是散不开的愁绪,弯下腰搂住我,拍了拍我的背:“明玉真懂事。”他声音顿了顿,又低声道:“等以后哥哥给你买更好的。”

    我只是笑着柔声应道:“好。”

    就这样,我牵着哥哥的手,跟着父亲带着所有下人,离开了那栋生活了十二年的宅院。

    离开的那天,我坐在马车上,回头看了一眼,那栋宅院沉默地伫立在原地,微风拂过,传来桑叶沙沙的低语。

    真可惜呀,我忍不住想着,还没来得及和哥哥一起吃槐花糕呢。

    盛夏日炎,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坐在车上,在父亲心里,最金贵的自然是珠宝金银,而我,也是因为兄长将我搂进怀里,让我坐在他腿上,才免去了烈日之下长途跋涉的辛劳。

    不分昼夜的赶路很难撑得住,身体瘦弱的妾室仆人纷纷倒下。哥哥实在不忍,恳请父亲停留休息片刻,却遭到了一向和颜悦色的父亲的训斥。

    父亲坐在马车上,身旁堆满了珠宝金银,神色阴沉地吩咐道:“继续走,不能停,实在撑不住的,就自己留在原地休息。”

    兄长不可置信地望着父亲,任谁都知道父亲这是打算抛弃走不动的人的意思。“我们可以把车上占地方的东西丢出去一部分,让撑不住的人上车……”

    兄长的话未说完,便被父亲不耐烦地打断:“够了,此事不要再提。”他看了一眼哥哥身旁的我,冷声道:“如果明玉愿意跟你一起下车走,那位置不就可以让给需要的人了。”接着,他挥了挥手,示意继续前进。

    兄长听出了父亲话中的讥讽,脸色迅速变得灰白,看着远去的父亲良久没有回过神。我看着兄长,开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哥哥,明玉不怕累的,可以跟哥哥一起走路。”

    听见我的话,哥哥终于收回了目光,低下腰揉了揉我的脸,脸上的愁云仍未散去,却也朝我笑了笑,低声道:“哥哥的傻明玉。”

    哥哥带着我走下了堆满了珠宝金银的马车,把狭小的位置让给了中暑脱水的秀珠。

    秀珠双眸像是被飞扬的灰尘覆盖,神采不复存在,满是血丝,红润饱满的双唇干裂得满是裂痕,看见我和哥哥,却仍像平日那样柔柔的笑着,用喑哑的嗓音低声说自己没问题,催促我们回马车上去。却实在扛不住哥哥的执着,只能勉强同意去马车上休息一会儿。

    兄长本来想让我也留在车上,可我却紧紧拉着他的手,跟他说自己重,坐在哥哥腿上倒是不要紧,可秀珠jiejie本就体弱,万一被压坏了怎么办。反正无论兄长怎么说,我都死活不肯回马车上。

    兄长实在拿我没有办法,只能让我走在他身后,试图替我挡去灼灼的烈阳,

    黄土飞扬,蝉声不绝。路旁的树木无精打采地垂着。他的衣衫很快就被汗水浸湿,白净的脸庞被艳阳晒得绯红。

    他没有在意飞扬的尘土弄脏了原本整洁干净的衣衫,只是心疼地问我累不累,要不要回马车休息。

    我只是摇了摇头,平静地告诉他我不辛苦。

    于是兄长无奈地笑了,从怀里掏出一方干净的白色帕子轻轻拭去我脸上的汗水,叫我傻明玉。

    明明是兄长傻,傻的不成样子。

    我压根就不在乎旁人死活,可兄长在乎。他是菩萨心肠,不能安安稳稳地坐在马车上,我也只能陪着他。

    也不知走了多久,太阳逐渐西斜。气温缓慢地下降。众人的步伐也变得松快了一些,急促的马蹄声却突然从远方传来。

    兄长的脸色骤变,父亲急促慌乱的声音也从马车传来:“大兵来了,快点!”像是巨石砸进了平静的水面,一种恐慌绝望的气氛迅速在人群中蔓延开来,人们像是受惊的羊群,惊慌失措地朝前跑去,哥哥回身抱住我,搂着我拼命跑着。

    我靠在兄长胸前,听见他的心跳剧烈如擂鼓,像是下一秒就要从胸膛里蹦出来。他的声音颤抖都不成样子,却仍试图安慰我:“明玉,别怕,不会有事的。”

    兵荒马乱间,我伸手擦去兄长脸颊上的汗珠,告诉他,我不怕,哥哥。

    马车注定是跑不过训练有素的战马的,没过一会儿,我们就被大兵拦住了。威风凛凛的战旗随风飘扬,穿着厚重盔甲的士兵们冷冷注视着我们,像是打量着一群待宰的羔羊。

    父亲视若命根子的金银珠宝尽数被自愿充了公,貌美年轻的女眷被如狼似虎的铁骑们强制拖走,我眼睁睁看着秀珠jiejie被几个哈哈大笑的士兵从马车上拽下来,像个物品似的,迫不及待地拖进草丛里。

    一个皮肤黝黑身体精壮的士兵走到我们身边,用肆无忌惮的目光地打量着我,兄长紧紧搂着我,用警惕而戒备的目光望着那个士兵。过了一会儿,大兵嗤笑一声,不屑地说道:“就这么一个黄毛丫头,给兵爷也不稀罕,不过嘛。”他调笑似的用那双粗糙的满是铁锈与鲜血味道的大掌狠狠拍了拍我的脸颊,啧啧道:“这丫头倒是rou嫩,吃起来味道肯定好。”他的语气丝毫不像是开玩笑,像是在回味着什么。

    兄长的脸色越发苍白,抱着我的力道越发加重,拼命摇了摇头,语气带着视死如归的坚定:“你别想动我的meimei。”

    大兵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似的笑得前仰后合,狠狠一脚踢在兄长肚子上,兄长疼得松开了抱着我的手,弯腰跪倒在地上,素白的衣袖落在地上,沾满了尘埃与泥泞。他脸色苍白得不成样子,眉头紧紧皱着,终于忍不住了似的,吐出了一口鲜血。

    我看着土地上的一片殷红,忍不住失声叫了出来:“哥哥!”

    哥哥听见我的声音,回头习惯性的挤出安慰性的笑容,努力维持着声音的平稳:“别怕,哥哥没事。”

    我当然是不信,只是上前挡在哥哥身前,仰头看着那精壮如黑熊的士兵,鼓起勇气大声喊道:“你要吃就吃我了吧,别动我哥哥!”

    “明玉!”我听到哥哥急切的唤声,却没有回头,毫不畏惧地直直与那个笑得不怀好意的大兵对视。

    “你这丫头倒是有骨气,可惜是个女的。兵爷们现在粮食充足,还懒得啃你这皮包骨呢。”那士兵啐了一口,转身揽着其他人寻乐去了。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好半天才缓过神来,想起背后的兄长,急忙转过身想要查看情况,却被兄长死死搂住。“明玉,”他的声音沙哑,含着nongnong的后怕“你要吓死哥哥了。”

    支撑起身体的力气骤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几乎要瘫软在哥哥怀里,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差一点,我就成了铝锅里的rou羹。

    我扯着他的袖子,开了口,却是问兄长伤得重不重,疼不疼。

    “不疼,兄长一点也不疼。”远处不断传来士兵畅快的笑声与女眷绝望的哀嚎,仆人们瑟瑟发抖,像是圈养的羔羊一般挤成一团坐在地上,我靠在兄长怀里,清冽的竹香隔绝了鲜血与硝烟的味道。

    兄长低垂着眼眸,远处的火光将他的睫毛投射在脸颊上,不停颤动着。眼眸蒙上了水雾,他忍不住眨了眨眼,晶莹的泪珠顺着眼角滑落下来。接着他像是终于忍不住了,将头埋进我的肩膀,声音里满是哽咽的痛苦:“明玉,我该怎么办,我救不了他们……”

    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安慰兄长,只能沉默地听着兄长抑制不住的哭泣声。

    时间一点点过去,随着清晨第一缕阳光透过云层射向大地,士兵们餍足悠然地整理好自己的衣服裤子,带着金银珠宝浩浩荡荡地走了。

    父亲点头哈腰,毕恭毕敬地送走了这群士兵,等军队的身影走出了视野范围,他的脸色骤然下沉,阴沉不定地打量着遍体鳞伤,满脸麻木的女眷们,厌烦地挥了挥手,“赶紧赶路,离开着破地方。”

    “兄长,我没有看见秀珠jiejie,”我扯了扯兄长的袖子,有些不安。

    兄长听见我的话,表情怔然,像是想到了什么瞳孔猛然紧缩,他拍了拍我的头在原地等着他。

    我看着兄长一个人朝秀珠被拖走的草丛走去,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我惴惴不安想去找兄长的时候,他终于走了出来。

    他的眼神茫然而空洞,根本没有留意路面情况,被一块石头绊倒在地上。兄长没有起身,而是趴在地上干呕了起来。

    “兄长!”我连忙跑过去,企图扶起兄长,他怔怔地看着地面,神色是悲伤后的空洞,良久,他才眨了眨眼睛,用低哑的不成样子的声音跟我说:“走吧,明玉。秀珠走不了。”

    我听懂了兄长的意思,一时之间很难相信,那个细心照顾我,温柔明媚的秀珠jiejie就这样离开了我们。

    明明昨天她还笑着朝我眨了眨眼睛,跟我说到了目的地要教我新绣法。

    其实也没什么好意外,没有回来的女眷并不只有秀珠jiejie一人,只是我始终抱有期待,可如今,这期待却落了空。

    我跟着兄长重新坐回了空荡荡的马车。

    在经历了兵灾后,父亲的脾气越发暴躁阴郁,时不时就因为一点小差错大声呵斥仆人,甚至是拳打脚踢。整个队伍都被压抑的阴云所笼罩。

    我看着父亲重重地喘着粗气,双目猩红,像是暴怒的野兽一般,面目狰狞得可怕。

    哥哥轻轻拍着我的背,安慰我又像是安慰着他自己一般轻声道:“没事,没事,会好的。”

    可事情并没有如哥哥所想那样。父亲开始把仆人小厮,甚至于妾室子嗣卖给了过路的人贩子。

    当父亲拖拽着不停啼哭着狼狈惶恐的桃姨娘跟人贩子讲价的时候,我才知道,父亲的心病是好不了了。

    哥哥第一次大声呵斥父亲,却被父亲狠狠一巴掌打倒在了地上,父亲看到自己疼爱有加,引以为豪的嫡长子狼狈倒在地上,神色却是极度冷漠与失望:“不卖了他们,哪来的钱赶路?真不知道你娘怎么教你的,尽是些无用的妇人之仁。”

    哥哥听到父亲谈到主母,却是猛地抬起头来,双目猩红,眼神浸满了愤怒,厉声反驳道:“你不配提我的母亲!”

    父亲气极,大步上前想要踢兄长一脚,却被我死死抱住。他气极反笑,挥袖转身走了,只丢下了一句:“她倒是养出了一对好儿女。”

    就这样,兄长和父亲的关系彻底降至冰点。当人贩子来挑年幼女童时,父亲试图将我也拖去卖掉。

    可兄长却紧紧搂着我,只说,明玉吃的不多,他可以把自己那份吃食分一半给我。

    可能是兄长那番话触动了父亲微薄的惜子之心,可能是我的年纪不大不小,颇为尴尬,也卖不了什么好价钱,父亲终究只是冷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虽然父亲看起来是放弃了,兄长却是彻底怕了,寸步不离地守着我,生怕一个不留神,我就会被父亲拖走卖掉。连睡觉都紧紧搂着我,眉头皱的厉害。

    我看着哥哥眼下浓重的青黑,伸手想要抚平哥哥眉头,却又担心会惊扰哥哥难得的睡眠,只能安静地将头埋在哥哥的衣服里。哥哥的丝绸缎子,毛裘罗衣都拿去卖掉了,是他自己提出来的,希望这样可以让父亲少卖几个人。

    哥哥穿着粗织的麻衣,赶路的时候什么也没说,可在他换衣服的时候,我却看见他白皙的肌肤被磨红了一大片,还起了很多触目惊心的红点子。

    我没忍住低叫了一声。

    哥哥却是连忙回头,拿衣服遮在了胸前,俊秀的脸颊染上桃花似的绯红,他望着我一眼,又将衣服遮掩得更牢,语气局促而无奈:“明玉,快出去,你都快是个大姑娘了,哪有直勾勾看哥哥换衣服的道理。”

    我却置若罔闻,而是爬上马车伸手想要扯开哥哥手里的衣服。

    “明玉!”哥哥又急又气,脸烧的更红了,过了好半天,才挤出一句,“哪有半点姑娘的样子,改天一定要好好跟你教教规矩。”

    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兄长被磨红的肌肤,在心里想着,如果兄长性子没有那么良善就好了,如果兄长可以自私一点就好了。

    可我说不出口,只能闷声问道:“哥哥,我们还有多久可以到目的地呀?”

    兄长的气很快就消了,他向来是拿我没有办法,只能叹了口气,目光柔和地看着郁闷的我,轻声安慰道:“快到了,等到了哥哥给你买糖人,栗子,还有绿豆糕好不好?”

    这些我都不要,我在心里暗暗想着,我只想要哥哥别再吃苦。

    终于在队伍只剩下零星几个人,我们到达了目的地,是一处镇子,规模虽然不大,却未受到兵灾波及。我们来的时间很巧,正值人们庆祝节日。街上到处张灯结彩,火树银花。卖货郎背着琳琅满目的玩具零食在街上大声吆喝着,正值豆蔻的卖花姑娘提着花篮,篮子里全是盛开的花朵。几个垂髫孩童拿着不停转着的风车,欢快地在路上奔跑。

    祥和安定的气氛感染了奔波跋涉,疲惫不堪的队伍。沉默凝重的气氛终于有所缓和,大家都暗自松了口气,就连父亲眉目间经久不散的阴郁也消退了不少。

    哥哥看着远处五颜六色的纸灯笼,开口跟父亲说,想带着我转一转。

    父亲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却也没多说什么,只是丢了他一串生锈的铜钱。

    哥哥的眉目终于松快了些,他牵住我的手,眼眸里难得有了真切的笑意,叮嘱道:“明玉千万别松手,要跟紧哥哥。”他玉白的肌肤被温暖的灯火映得绯红,漆黑的眼眸映着绚烂的灯火,俊秀得像一幅山水墨画。

    我跟着哥哥,踏入这片欢声笑语,灯火阑珊的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