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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时王谢 第19节

    一方面是抛开她高门贵女的身份,她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年轻传奇,一举一动自然引人注目;另一方面是谢安其实还没想好要拿什么理由登门拜谒,准备在寻阳一边打听一边寻找合适的时机与理由。他反正闲人一个,又不缺旅资,不在乎为了这位身成传说的殊代丽人等上十天半月。

    话虽如此,在他完成探访进入柴桑,却意外地听闻王氏从建康来人,新任太守王琅与族中来客共同到下辖乡县出巡,恰于他入城前一日出城,谢安还是忍不住长叹一声。

    他的从兄谢尚在会稽就与她兄长王允之偶遇交游,继而在御亭与她相见相识,到建康又同日入司徒府为掾属,做了足足半年同僚,反观他为了见她一面专程赶到寻阳,却依然几乎就在城内失之交臂,饶是他天性豁达,这时候也不免感到有些心灰丧气。

    难道真的连见一面的缘分都没有吗?

    他心中失落,到底不甘心连人都没见过就返回会稽,平静下来从头思考王氏从建康来人这件事。

    按建康传闻,琅邪王氏里和她走得最近的是丞相王导一家,王导长子王悦与次子王恬都经常和她一起出入雅集。不过王恬为人孤高傲慢,和柴桑人的形容不符,而且他爱好武艺,在王家不受重视,更有可能是王悦本人前来。只有他可以代表王导,决定王家在江州的布局,也只有他才能让已经是一郡长官的王琅放下其余公务,陪他在郡中巡游。

    而如果王家来的人是王悦,那么他根本不可能离开建康太长时间,至多一个月就要回司徒府为父亲王导分担事务。王庾两家的权柄之争远没有结束,江州刺史之位上的激烈博弈让朝中百官都感到心慌不安,他这个丞相长子身处风波中央,能抽出一个月算是很不容易。

    想明白这一点,谢安心态放宽,重新变得悠然从容起来。他原先的最坏期望是半个月,现在不过是延长到了一个月,想想在邻县听到的那些逸事评语,各种各样的遐思好像扇动翅膀的蝴蝶,盘绕心中飞舞不休,连带着王悦的到来也不再让他觉得是阻碍,反倒加重了她在他心中的分量。

    王琳琅那样的人物,当然是值得他等待的。

    等机会的同时,谢安游览了柴桑城内的几处三国古迹。东吴大都督周瑜在柴桑驻扎多年,赤壁之战的指挥所亦在柴桑,城内还留有当年周瑜点将练兵的遗址。如今点将台与军营都被王琅征用,成了她驻军屯兵的场所,不许随便靠近,谢安就登上城南的柴桑山,远眺昔日周瑜所营建的九洲概貌。

    他本就喜爱游山玩水,早春万物萧条,不是游山的好季节,他赏玩了两天,意犹未尽,便接着前往柴桑旁边风景更佳的庐山。

    他读过司马迁的《河渠书》,知道司马迁到了寻阳一带以后,“南登庐山,观禹疏九江”,于是雇佣当地的一户樵夫,带他去大禹刻石纪功之处游览。樵夫有口才,又在庐山脚下生活多年,对山中情况颇为熟悉,不仅带他看了大禹石刻,还领他去了秦始皇所立的上霄石、黄龙南的白水瀑布、星坠湖中而成的落星石,并与他说了庐山上几处仙人出没之地。

    谢安觉得有趣,便故意做出不以为然的样子:“前朝之事全靠口耳相传,或有夸大编造之辞,不可俱信。”

    樵夫道:“郎君莫要不信,我家老四日前还在这条路上见过神仙呢。”

    谢安心中一动,继续激他道:“或许是哪家子弟到山中游览,被你家人远远看到,误当成了仙人。”

    他越是这样说,樵夫越想向他证明自己所言不虚,跺脚道:“庐山莫说在郡里出名,在江淮都极有名,前两年温公镇江州还专程来登过庐山,写了文章夸赞呢。郎君莫将我们当做没见识的人,连仙与人都分不清。老四说了,他见到的是一男一女两名神仙,后面还跟了五六个侍奉神仙的仙子仙童。这么大冷的天,似郎君你这样想不开入山的人本来就少,那为首的女子还穿着云雾一样轻飘飘的衣裙,不是神仙又会是什么人。郎君若还不信,我这就带你去见我家老四!”

    晋人观赏美人,不唯独观赏容止,是连服饰玩物乃至用具饮食都一并留心注意,纳入谈资范畴的。谢安听过新太守休沐日穿单衣在南窗边书写公文,府里的佣人爱慕她的风姿,总是借故到南院洒扫擦洗,以至于南院被打扫得一尘不染,木石发亮。大多数人是惧暑畏寒体质,但也有极少数人对冷热感知不强,不论寒暑都可只着单衣,她应该就是那类体质。而且王悦……从没听说过他离开建康,那么两个人除了出巡,也可能是出游,石刻上那些新近被拓印的痕迹也符合王氏喜爱书法的特点。

    一桩巧合是巧合,桩桩迹象都吻合就只能证明他的推断没有出错。谢安心里已经确认樵夫所见之仙人正是琅邪王氏那对从兄妹,但为了印证自己的猜测,得到更多细节,他还是道:“好,便跟你去听听他的说辞。”

    大概是他真的时来运转,机会到了。

    不仅从樵夫家四弟的话语推测出两名王氏子弟在庐山的行踪,还在山顶的简陋柴屋得到明确印证。

    那是眺望建康方向,为东行客送行最适合的一座矮峰。满是蛛网尘灰的柴屋最多两三日前刚被人打扫过,主屋新铺的两张苇草席虽然粗糙,但席间异香幽幽,挥之不散,毫无疑问是出自西域的特殊香料,并非南方常见的兰花芳草。

    她已经在这里送别王悦,返回柴桑了吗?那么他差不多也可以前往柴桑一睹佳人风采,免得拖延下去横生波折。

    想到这里,他向窗外看了看天色。庐山壮丽秀美,多奇石瀑布,即使寒冬也郁郁苍苍,川流不息,他一路赏玩景色,耽误了不少时间,日光已经有些晦暗,就算下山也不免要就近投宿一晚,明天才能动身出发,前往柴桑。

    于是他也不着急,带着家仆慢悠悠沿人迹最多的主路下山。途径建在山腰的废弃道观之时,听到有士人在里面反复诵读王弼的《周易略例》,他想起樵夫说庐山自古多仙迹,又将王氏那对从兄妹误认作神仙中人,一时也起了玩心,让仆人到山下等他,自己进去为士人解说他所困惑的那一条注解。等士人为他的言谈叹服,询问他的姓名时,便自称为王弼,在士人惊疑不定的眼神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与他清谈。

    事情至此全在他的掌控之中,他轻轻松松为自己想好了借口和退路,准备为这则志怪故事留下一个引人猜想的结尾,然而接下来的发展却完全脱离了他的预料。

    “久候郎君不至,还道郎君背约,却原来是谈兴上头,误了时辰。”

    细微清脆的环佩声从破旧的道观外由远及近,宛如神女般美丽的女郎提一盏烛火摇曳的风灯,在门口现出她的倩影。

    谢安久违地感受到了紧张,不自觉屏住呼吸。

    这个时节还敢在山中游荡的女郎世间罕有,会不会是她送别从兄以后,又来庐山故地重游,正巧被他遇上?可能吗?不可能吗?

    他收紧掩在袖中的手指,勉强定住心神,不放过任何细节地从下到上打量她。

    裙襦是建康士女间正流行的样式,大小完全贴合她的身形,搭在双臂间的纤罗披帛与广袖裙裾被山风吹着柔和飘摇,在早春时节里显得格外轻盈出尘,然而仔细观察,那裙裾的长度并没有拖地堆叠,需要仆从捧着才能行走。发髻与插在发间的步摇也不如京中流行般高峨,而是可以登山踏青的样式。最关键之处在于她耳垂上没有如一般女郎那样佩戴明珠环饰,和建康传言中小王掾的外貌一致。

    他自认对女郎的身份已有了七八分把握,不动声色地深深吸一口气,这才终于去看她的容貌。

    第32章 情貌略同

    月明星稀,神女掌灯。

    月光与烛光交织成晕色光幕,映照出稀代丽人的面容,而一旦将目光落在那面容上,又会觉得一切光芒在她容光对比之下失去色彩。最终,当与她双眸相接,正面对上她的目光,谢安呼吸一窒,只觉漫天星辰于室内升起,满室光辉流溢。

    时间的界限一瞬间变得很远很远。

    谢安不知道自己注视了多久,直到看见丽人眉梢轻挑,威仪赫然,如神明之不可冒犯,才从那慑人容光中略微回神。他想起自己还没有就对方的话语做出回答,倘若再注视下去,不免让对方觉得无礼。

    纵然心中不舍,他还是果断收回视线,端起一旁随身带来驱寒的酒水整杯饮尽,助壮胆气,方才顺着对方语义回道:“中心藏之,何日忘之。惟思神女飘随云雾,来去自如,可遇而不可求耳。”

    他年龄尚少,未经□□,这番话说来却自然而然带有缠绵情意。

    神女之思是魏晋士人常论常书的命题,建安七子中的王粲、陈琳、有文才盖世美誉的杨修、工于诗赋的张华,几乎每个以文采见长的名士都仿写过宋玉那篇赋文,其中最优秀者莫过于陈思王曹植的洛神赋,晋人代入起来轻而易举。况且月色如此,美人如斯,纵然滴酒不沾也难免染上几分醉意。

    却听神女对答许诺,流动的眼波中既含情愫,也含嗔怪:“信誓旦旦,不思其反。郎既无贰行,何却步焉?”

    机会到了面前还不能抓住,未免让她嘲笑自己胆怯。

    谢安胸中升起带有少年意气的疏狂情绪,抛开酒杯向她一笑:“敢不从命。”

    他不像从兄谢尚,自小习练骑射,但也不像卫玠那样弱不胜衣,一边大步流星地朝她走去,一边暗自决定先挟持她右臂,万一是来戏弄人的鬼怪,就顺势制伏她,如果不是,当然全听凭她安排。

    计划顺利得有如天助。

    她似乎完全没想到他会如此大胆,全无防备地任他靠近身侧,隔着轻罗衣袖握住手臂。

    一触之下肌肤温软,白天在山顶柴屋嗅到的西域奇香也自美人颈边幽幽细细传来。女郎的身份已经确认无疑,他当即松开手,回到不冒犯佳人的距离含笑问道:“将何往?”

    香肌的触感还残留在掌心,他心中不可避免有些骀荡。

    而这似乎引起了她的不快,回答态度比先前冷淡:“无非月下。”

    月宫遥寒,音徵泠泠,听起来倒也十分相配。

    谢安隔着半步距离跟在她身后,回味她简短四字的回答,逐渐摆脱杂念,品出其中蕴含的清旷玄远意境。

    古人今人,神明鬼怪,不都曾受过同一轮明月照耀吗?

    既然如此,去哪里都在同一轮明月之下。千年之远,万里之遥,神鬼之别都仿佛近在咫尺,没有阻隔。

    他心里为这一言的意境钦服,有意引她继续交谈,于是一边观赏她窈窕挺拔的背影,一边曼声吟咏杨修神女赋中的一句:“情沸踊而思进,彼严厉而静恭。”

    语意和杨修本意不同,是带有诙谐成分的讽喻。

    这果然引得她挑眉回眸,嫣然笑语中包藏陷阱:“郎君做鬼后可还知世事否?”

    谢安觉得自己极喜爱她这般生气勃勃模样,明知她一定藏有后招,还是欣然应道:“愿闻其详。”

    于是听了一路从未听闻的山野志怪,情节离奇曲折,结局明确决然,中间气氛渲染极尽铺陈之能事,使登场的人类与鬼怪都栩栩然如在面前。

    谢安听得津津有味,心里不仅不觉得害怕,反而在想原来她喜欢志怪故事,以后可以多加留意收集,搏美人一笑。只是她见闻广博,想要收集到她没听过的志怪没那么容易,他要好生想想该怎么做。

    一心二用之下,对她的回应不免不够及时。

    大概以为他听腻志怪,她改变话题,说起寻阳下辖县乡的奇闻异事、时俗风土。这更是谢安感兴趣的话题,拿着在周边打探时得到的见闻一一向她询问,全部得到详细回答。

    他初时还提防两人身份之别,用观赏江月清风的心态观赏美人,谈到兴处,逐渐忘了世俗外物,如同真与神女有约相会的鬼魂,倾心听她讲述,注目观她神采,完全投入到鬼魂的角色中去,甚至忘了自己还是受困身体的凡人,吹风多了会冷,走路长了会累。

    还是她先注意到这一点,带他去白天才游览过的山顶柴屋,挡住山中料峭的寒风云雾,又为他煮了热水暖胃暖手。

    “快日出了。”

    声音平淡遥远,与她月下说鬼时的婉转音色判若两人。好在她没有再说话,而是将窗户推开半扇,观看曙光从山峦底端向上推移。

    谢安坐在她对面,看着窗外的天光映照在她神女般静好美丽的面容上,日轮越升越高,云层越分越开,她的容光始终盖过天光,占据他全部的视线。细细的幽香萦绕在两席之间,让他不知不觉间心荡意放,目眩神驰。

    “郎君妙解周易,当知君不密失臣,臣不密失身。”打破梦境的是虽然属于她却让他感到陌生的声音,平静里带着浑然天成的威仪,“今日之事,不可泄于人知。”

    她入江州五天内就当堂手刃郭默,面未改色的事迹不由浮上脑海,谢安的思绪瞬间恢复清晰,残留胸中的感情则没有那么快转变,他的语气不可避免变得悒悒不乐,转开头不想看她:“无物则无凭。”

    同时在心里恼怒于她撇清关系,将昨晚一切当做未曾发生的行为,还将他当做轻浮小人般威胁提防。

    等了一会,没等到她的回答,谢安又担心自己误解她的想法,主动伸手入怀,解下随身佩戴的玉环递向对方:

    “我新为鬼,不惧人言。此物愿奉神女身侧,纪念今日神会,有朝一日或许能派上用处。”

    心里想的是陈思王流传天下的赋文:

    无良媒以接欢兮,托微波而通辞。愿诚素之先达兮,解玉佩以要之。

    以王氏的才学,不可能连这层意思都领会不到。

    她果然沉默下来,片刻之后才伸手接过,却仍然不肯相信他的诚意,如总会遗弃凡人的神女般绝情地转身离去。

    谢安大感意兴阑珊,没有如原定计划地前往柴桑,而是好像真的来江州游山玩水一般,游够山川就返回会稽。

    到家以后的第一个月,他心想名满天下的琅邪王氏也不过如此。

    他不曾提出过亲近芳泽的非分请求,一路也从未举止冒犯,况且是她主动移步相见,何必那么不相信他。

    到了第二个月,琅邪王氏的王羲之入会稽物色住处,准备从建康迁居会稽。

    他的名声在王家子弟里仅次于王悦,又爱好山水隐逸,与谢安脾性相投。尽管谢安远小于他,谢家门第亦远不如王家,他对谢安依然视为可以交心的朋友,言谈交往之间充满诚意与看重。谢安也觉得自己过去的朋友里没有人能超过他,与他交情日益深厚。

    只是同为王氏子弟,他不由自主地在心里将他和人在寻阳的另一位王氏相比,觉得还是那晚的她更让人难以忘怀,句句话都撩动他的心意,如同曲中圣手的音乐般美妙动人。安静不说话的时候也风采照人,自然而然引动人心中一切关于美好事物的想象,又能超越那些想象,将人带入更美好的胜地。

    亲朋好友之间谈论世家闺秀、名门士女,他也总忍不住先在心里和她进行对比,然而无论怎么比较,都觉得处处不如她。他心里这才明白,为何当日从兄谢尚听到二兄谢据问她能和家中哪位交往女子相比时,第一反应会那么古怪。

    到了第三个月,她在寻阳的事迹桩桩如传奇,在士庶间引起广泛议论,诋毁非议她的人多,喜爱仰慕她的人更多。她的年轻、美貌、才华和高贵的家世,每一桩都是晋人钟爱的特质。

    即使相隔千里,竟然也好像她就生活在邻近一样,即使刻意不听、不谈、不想,也总能在不经意间遇到与她相关的人或物。

    谢安晚上辗转反侧,终是无法释怀,找借口又往江州跑了一趟。

    第33章 青山见我

    王琅对发生在她送别返程的小插曲没有投入太多注意。

    派人通知对方守在山脚的家仆去山顶接应,确保对方安全无虞之后,她就带人返回了坐落于郡治柴桑内的太守府。

    在她想来,对方留下玉环,应该有日后登门拜访的意思,然而在太守府等了几天没等到人,她便将事情抛到脑后,研究起眼前的局势。

    “不知道丞相最后能不能说服蔡谟答应接任江州刺史。”

    姜尚在案前研究一堆破损玉片,随口反问:“他为何要答应?”

    王琅被他问住,停了一下才道:“东晋立国倚仗的不过是荆、扬、徐、江四州,为国事计,他是接替温峤的合适人选,才能声望足以治理江州,对江州吏民军政都好,为自身计,江州是大州,无论他有什么抱负,江州都是不错的倚仗,为何不答应?”

    姜尚眉毛微抬,神情讶异地看她:“东晋只有门户私计,哪来的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