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红】声带

    殷红凑在大镜子前化妆，快完工了，她苍白的脸逐渐浮上妖冶的艳色，张扬又俗气的美。

    傅卫军倚在脏兮兮的水泥地上粗喘，血不住地从左额淌过颊边和下巴，他只痴痴地偏过头去看那个镜子前的白女人，血滴答滴答，从额上滴答到衣襟上，缓慢地画过他那件破旧的白校服，氤氲开水泥地。

    殷红才好像突然从维多利亚的纸醉金迷里惊醒，嗔怪地蹙眉看着镜子里那块突兀的红地板。

    傅卫军却误会了，以为她是在担忧他，他那张被血衬得惨白的脸于是扯出一个高兴的笑，是真的高兴，身上的伤一下子都不痛了，像生日蛋糕上那个小小的圆蜡烛一样，呼一下点燃他所有雀跃。

    他撑起半边身子，空出一只尚有残力的右手，打：谢谢　拖我进来　。

    外面的女人在叫殷红，说卢总来了去不去？傅卫军的助听器被他藏进了裤兜，他本来应该听不见这声急切的招呼。但可能是残缺带给他天生的敏感，或者某种诡异的不安，他打完那句谢谢又觉不够，扯着血rou模糊惶惶然坐起身来，那张被殷红称赞过“帅”的脸被深深浅浅的血痕涂出一种残忍的幸福。他用被血浸润透的红眼睛直视她，眼角有浅浅的笑纹，蓄起浅浅的血痕：你，好看。

    殷红却被这句温热泛腥的褒奖裹得不自在起来，她冷冷地扯了一下嘴角，想冷嘲一句化了妆谁都好看，又不平地想如果她不好看了他还会这么傻乎乎地夸奖她吗？她还配得到这么好这么热乎的一份沉默的注视吗？

    她站起身来，踩着八公分的红高跟，居高临下地睨着那个勉力支起满身碎骨抬头仰望她的人。

    她想冷冷一笑，轻描淡写地甩下一句嘲讽就转身离开，卢总还在等她。但是站高了就得喊，未免显得她太不近人情。于是她只想了想，就费力地抻住盖不上大腿的包臀裙再蹲下身，想像上次在门口收下那个发夹那样，用简明的两句话杀死他的幻想，杀死这个小哑巴眼神里不知天高地厚的雀跃，也杀死那个拥有柔软声带、尚且还能发出声响的殷红。

    在放学回家发现母亲喝药死在床上的时候她不能发出声响，在被男人们油腻的大手摸进裙底的时候她不能发出声响，在被老葛轻蔑地用眼神上下掂量的时候她不能发出声响，殷红没有声带她也不用发出声响，不吭声是好事，摘掉声带换来好胳膊好腿地活到今天，她很满足，她想。可是这个小哑巴凭什么还有声带？

    她想问他这个问题，却发现那个哑巴先她一步手足无措地一点点蹭到她跟前，他抬起血痕干涸的手又放下，只紧张地局促地温柔地隔了一步注视她。隔了半张肩的距离，那张发不出声响的嘴柔软地开阖，挤出一点笑模样。

    别哭。他说。

    她想破口大骂你有病吧谁哭了，开口却发现呜咽从喉咙口淹了出来，淹死了那个不会说话的殷红，柔软的尸体在眼泪中漂浮，抬头仰望他眼中淹不碎的星光。

    为什么呢？她想哭着质问那些星星，你们怎么不早点来呢？早一点来，我可能就学不会化妆、也不会好看了。早一点来，那个没爹没娘的小姑娘可能就不会用那张柔软的嘴喝酒和接吻，她可以大笑也可以大叫，可以放心大胆地永远唱歌，星星会照耀她，星星会保护她。

    傅卫军看不懂她眼睛里碎掉的灯光，他只是局促地在一片死寂里看着她号啕张大的红嘴唇，觉得她哭得这么伤心一定是遇到了很难过很难过的事，比他被那伙傻逼揍成这样还要难过。

    他想打手语安慰她，又担心太复杂的她看不懂。于是只好柔和地拉住她一只手，用还在淌血的指尖在她手掌里写，像花瓣用湿漉漉的绽放去轻吻风。

    哭一会儿，回家　。馄饨，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