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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 试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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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应传安回了宅中,稍作一番调整,遣散了为数不多的仆僮,仅留了律钟作陪。

    坐在案边,她敲着手下的素纸。请外调该找什么借口。

    先不说陛下放不放人吧,她想调到何处去都没想好。

    但无论如何这长安绝对不能呆了,陛下既然不信她,必然不会用她,不用她,她任毫无实权的拾遗一职便是空蹉跎,甚至此时再长久在长安呆着反让陛下笃疑,恃人不如自恃也,盼着一点圣恩活不如一走了之。

    况且她有预感,再这么呆下去与陛下日夜接触绝对会出事。

    “姑娘不若先歇下吧。”律钟给她披上一件一外裳,“明日再想也不迟。”

    “明日?我最好是明日就出了延平门。”应传安叹气,挑亮案上的油灯,“明日可没饭吃,厨房都关了。”

    “我可以给姑娘做饭吃的!”律钟莫名兴奋起来,似乎谋划良久,“姑娘吃过红糖酥饼吗!特别好吃的!”

    “红糖酥饼?”应传安把笔搁下,眼里含笑看她,“哪种?”

    “均州那边的一种吃食,的那种。”律钟热情介绍,“姑娘现在饿不饿?我去给你做!”

    “均州?”应传安若有所思,“小钟是均州人?”

    “是的,姑娘。我是均州郧阳人。”

    应传安不动声色在纸上写了什么,末了抬头问她,“小钟想不想归桑梓?”

    “诶?”律钟一愣,“姑娘…要去郧阳县吗?”

    “嗯。”她点头,“郧阳是个好地方。”

    “姑娘去郧阳,是有事情要做吧?”律钟惴惴问道。

    “对。”

    “我要去寻一位…故人。”

    **

    均州郧阳县。

    应传安坐在马车中闭目养神,许久,还是静不下心,从怀中取出通关文碟,细细摩挲。

    她当真没想到。

    马车内不便起身,膝行一步,到了另一边的小几前,上边正正摆着两样东西。

    是她的敕碟和告身,到任郧阳县令。

    陛下答应的太轻易了,她都做好了干脆请辞的准备,谁料陛下一口应下,无半点不满,由拾遗到知县,虽说京官外调,但相比之下还算是升职了。

    辞京之时无人送行,因为她压根半点风声没透,一揣吏部新批的敕蝶带了律钟就出了通化门,生怕晚一步陛下就反悔。

    收了通关文蝶,马车慢慢驶到城门。

    骑马在边上跟着的律钟俯声低语,“姑娘,城门口好多官府的人。”

    “他们应该是接到消息了。”

    “我们可要亮明敕蝶进城?”

    “好…等等。”

    应传安凑到另一边的帘子旁,掀开一个小角。

    前后都嘈杂着,有一个词出现的太频繁了。她辨了一会,向律钟轻声问道:“小钟…你们这可是经常有人收稻谷?”

    奇了怪了。均州一向以贡米闻名,头一次听到还要从外地收稻子。

    “有的!”律钟点头,“我三年前离家,当时是收稻收的最盛的时候,那时候说马上要出大旱灾,颗粒无收,赶紧屯些粮备着。现在竟然还这样吗?”

    “…”应传安沉思片刻,“旱灾?后来真的出现了?”

    “没有,是谣言。”律钟落寞下来,“父亲却错因此事把我和弟弟送去陇西姑母家暂避,结果姑母…说起这个,还要再说次谢谢姑娘来着!”

    “如今也不必再谢了,人没事就好。”应传安追问,“谣言?”

    “是,后来那个传谣的人被处死了,但郧阳也因为这事休整好久才缓过来。”

    “这般吗…对他不利啊……”

    “姑娘?”

    应传安缓过神来,“小钟,进城。”

    *

    宴行盛,末而杯盏寥落,应传安应了最后几句“应知县步步高升”“年少有为”“前途无量”,目送客人上了马车,敛了笑,眼中醉意荡然无存。

    从这些世家权遗来赴宴的人口里什么都没套出来。

    不过这反而是更大的信息,一谈到大肆收粮的事情相关半点,醉得脑子发胀的人硬是止住话头又转开。

    对她这个县令都避而不谈的,该是见不得光的大事了。

    “小钟先歇吧。我出去一趟。”她转头嘱了一句,匆匆离去。

    路间行,至僻处。

    村中到夜里黑灯瞎火,应传安走了两步,被一阵乍起的响声惊到,伸手不见五指,辨了一会才反应过来那逼近的玩意儿是狗而那响声是狗吠,她退了几步,转身到拐角疾步撤开。

    那附近很快响起了村民的嘟囔和骂咧,其实她被人见着也无所谓,但免不了解释的麻烦,谁家好人大半夜到别村乱晃,但有些事她实在等不及想知道。

    人生地不熟,她一路惊险绕到一户人家门口,端详许久,翻墙而入。

    一落地,她实实在在被眼前手持烛火的人吓到了。

    其人一身青衫,眉目刚烈,神容整肃,一手持烛,一手背在腰后。

    他先行了一礼,“应知县。”

    “…贺先生。”

    *

    小室里只燃了贺显方才端的烛台,他说去给她沏茶,应传安一口回绝。

    “应知县既已来找我,想知道的无非寻育稻种一事。”

    “自然。”应传安苦笑,“我到郧阳县也无非为了这事,只是似乎,很不顺利。”

    “何止不顺利。”贺显抬手护了下被风吹动的烛火,略为沉重,“是毫无近展。”

    “……”

    “三年前,陛下初任我至此,我想着哪怕将郧阳县的稻子种出花来也不过通常产量,便去寻了各大商行的商队,看看有无从海外携来的新种类,自是无一家会进口稻子这种东西。看在出价,他们答应下次去港口拿货时带一些回来。”

    “带回来了?”

    “是,带回来了。但他们离走期间,郧阳出了旱灾的谣言。那点种子刚到郧阳就被哄抢强买,根本没能活到下地。”

    “……”

    “谣言之后,各大商行都损失惨重,出入港口买卖,恨不得一个人当两人用,又对米粮之类讳莫如深,无暇顾及我。”

    “我有一个疑问。”

    “应知县请讲。”

    “什么样的谣言。”应传安看后窗外黯淡的月光,“什么样的谣言能影响这么大。”

    “无所谓谣言。”贺显摇头,“它的契机太巧了。时值粮收稀薄,吕氏商行休队,大批百姓在其中做工,都被遣敢,正人心惶惶,谣言顺风而生。再就是,这谣言的源头…”

    贺显住了口,犹豫再三,还是道:“便是上一任知县。”

    “……”

    “以往之不谏。”贺显起身,郑重一拜,“以后还需应知县多加照拂…育种艰难,我怕是,熬不起下一个三年。”

    “自然。”

    *

    应传安是非常敬重贺显的。

    她在陇西时,十二三岁最喜游窜在大小林子里行猎玩,猎着猎着突然瞥着一人直杵在原地,背着个书箱一动不动。

    她追狍子的脚一停,在那人影边上停下来,问他,在这做什么呢。

    那人还是没动,她觉得这人好没礼貌,懒得知道,一撒腿又追狍子去了,追了一圈回来,发现那人还在。

    他倒是没一动不动了,先给她行了个礼,说方才在观碑文,未注意到她,故不答,非常抱歉。

    她往后退了几步,认真看了看,说,呦,这原来还有个碑呢。

    他沉默一会儿,说这虽非名家所著,但句句肺腑,壮志凌云,是为佳作。

    她认真看了会,感慨道好志向,不像她现在无所事事。

    那人莫名一笑,说她现在还小,将来会有的。

    她就问,长大了就有吗,那他的是什么。

    那人想了想,说,广济天下。

    那确实是好志向,她赞叹,同样的壮志凌云。

    *

    不用上早朝,应传安少有睡到自然醒。

    律钟捧了衣服和洗漱的器具起来,一展开那件衣服,赫然是绯色官服。

    “姑娘除了官服找不出其他艳色衣裳了。”律钟助她穿上理好衣襟,小声念了一句。把应传安念的一笑。

    那不然怎么显得谦慎敬谨其人如玉呢。

    她看了眼镜中端丽的人,若不低眉顺眼垂首躬身,便太明厉了。

    一介落魄寒门朝不保夕的人不该这般显眼。

    “小钟。”应传安道,“我要写家书。”

    “现在吗?姑娘?”

    “…等我回内堂歇息吧…如果我能歇息的话。”

    她果然忙到深夜。

    辞了长史,归到内堂,她看了眼案上的卷宗,见鬼,比皇帝案上的奏折还多。

    “姑娘,”律钟端着玉屑笺进来,“家书现在写吗?”

    “还没歇息呢。”应传安太息一声,褪了官服,只着里衣盘腿坐在案边,“放在边上吧,替我备沐浴。”

    律钟出去传唤了,应传安看了两页,她对郧阳其实不太熟悉,现在要从头看起,县志只从库里调了近二十年的,就这厚度也够她通宵。

    枯看一长夜,平明乍至,案上的灯不知何时熄了,她去下意识吹灯时才发现,后知后觉眼睛酸痛。

    她笑了一声,只觉得,贺显那差事,若想在郧阳办成,还真是任重而道远。

    二十年来,郧阳风调雨顺,无半点旱灾相关的事宜,偏生贺显到郧阳的三年这字眼是年年出现啊,该说不说与其气场相冲呢。

    “小钟。”

    “姑娘——”律钟推门而入,“姑娘何事!”

    “……”应传安沉默不语,半晌,她看着律钟眼下的乌青咬牙道,“你怎么也不睡。”

    “姑娘不是让我备沐浴吗,我备好后想叫您,就见您在看书,便在外面等了。”

    “你就干站了一夜?”

    “也没有,期间我去试了试水温,好像冷了,烧水的绿檄睡了,我就又去烧水。”

    “……”

    “姑娘做什么这幅表情,”律钟撇嘴,“姑娘不也一夜没睡吗。”

    应传安被她这话说笑了,“我一夜没睡,能领月俸九十两,劳作一番,造福四方还能享誉四方名垂千古,你拿两吊钱做什么折磨自己。”

    “那姑娘还沐不沐浴了…”律钟小声道,“我刚备的水。”

    “……”

    *

    应传安低头嗅了嗅手腕,转头看向在一堆瓶瓶罐罐中摆弄的人,“这就是深静香?”

    律钟拈起一个瓶子端详一会,点点头,“上边是这样写的。”

    “这又是,韵胜清远香?”应传安把另一只手伸到另一边的香庐上薰了会儿,低头闻了闻,赞叹道,“真不愧是大世家,出手真大方。”

    她沐浴完,去翻昨日收的礼,律钟在库房中把胭脂水粉一类的都提溜出来的,发现一大批香粉。

    “这个!”律钟惊喜地捧起一个赤红错金的小瓶子,一字字念了上边刻的名,“华帏百蕴月麟曲水帐中香。”

    “……什么东西?”

    “华帏百蕴月麟曲水帐中香。”律钟认真地念了一遍,把瓶子递了过来。

    “难为瓶身刻得下。”应传安接过来,“等等,这个手感……不会是赤玉吧。”

    她又仔细看了看,色带不均,光泽是上品,金错工艺更是精妙,眼角直抽,“拿这做瓶子…真是暴殄天物。”

    何等香粉能用这等瓶子装,她拈了点出来,香粉在指尖滑落,洒到了颈上,她啧了一声,用指腹沾了点嗅了一口,缄口不言。

    “姑娘,怎么样怎么样?”

    “…这…有味吗?”

    律钟不明所以,“太淡被压过去了吗?唉,我还以为起这名字的香该很烈呢。”

    “燃了试试。”

    律钟寻了闲置的香炉,将香粉置好拿线香引了,应传安凑过去闻了会儿,叹气,大失所望。

    “罢了罢了,收起来吧,日后再试。”应传安站起来,理理衣襟,“该做正事了。”

    “姑娘去公堂吗?”

    “不行。”

    应传安思考片刻,她这刚沐浴又敷了粉焚了香,一全套下来下步行祭礼都成了,不做点什么好像亏了。

    “我欲约人一叙。”

    “姑娘想请谁?”

    应传安低头翻了下礼单,看着那“华帏百蕴月麟曲水帐中香”后跟的字,思考了下,一字一顿道:“余氏商行大当家幺女,余萃。”

    倒底何等人物能送出这等礼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