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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 耀耀兮白泽,达万物之幽情

    耀耀兮白泽,达万物之幽情

    南苑水边,落英缤纷、绿草如茵、杂花似锦,十数处大红锦衣四散在这锦绣中。内官们手持套马杆低声呼唤:

    “世子?”

    “殿下~”

    没人胆敢出唤一句“蕴小姐。”

    寒琅策马冲来,内官们纷纷停下行礼。

    “还不曾寻到么?”寒琅不及寒暄,张口便问。

    诸人摇摇头。寒琅四下望望,春流碧水、草长莺飞,四周只闻细细风声、鸟声,叶间沙沙声,宫人仿佛察觉着自己煞风景似的,寻得悄悄慢慢。

    寒琅愈觉焦急,“这里不见,如何不往远处寻呢?”

    诸人尴尬中相互望望,其中一人陪笑道:“公子瞧这几个蹄印,想来无妨……”

    寒琅循声望去,草上两排马蹄印记,步履匀称、跨步亦不大,想来人、马皆安。寒琅瞅一阵,再瞧瞧四下内官,林中逡巡,不似寻人,倒像单等着人自个儿回来似的。

    寒琅望一阵,胸中登时火起,翻身上马更不理内官,夹了马腹向林路深处狂奔而去,留下身后内官一声叹息。

    寒琅边行,留意着地上蹄印。确是平和,寒琅一面走,心中止不住地窝火。那班内官,料定了贵人无虞,哪里肯管其他?这般守着是甚么意思,还要替他主子善后么?他们当蕴儿是甚么!

    寒琅一面气,再往前走,蹄印渐渐就重起来,踹开数块草皮。寒琅立时觉了不妥,再向前些,马蹄果然乱起来,几乎踏在水边,再又转回,往深处滑踏而去。

    寒琅心惊,略一踌躇,反身冲回门口高喝一句“套马杆”,一名内官远远递上,寒琅驰马近前,一弯腰直将套马杆捞起,高声道:

    “马惊了,快寻人来!”

    说罢高声催马,一夹马腹又回身狂奔而去。内官登时大惊,诸人狂奔向西苑禀报。

    寒琅这边循了蹄印向前,足一盏茶功夫,印迹愈乱,可见马儿蹬踹不已,他自是心急,呼喝了老马无数次,老马奋起狂奔,草上如飞。

    此时树林深处,世子一手环了蕴儿腰际,一手紧紧扯住枣马鬃毛,那马被激得前蹬后踹不停嘶鸣,怀中蕴儿早哭出来,边流泪,哭得咳嗽。世子大窘,骑虎南下。

    这马不知怎的,疯了似的再勒不住,一面狂奔,边跑边踹,连世子都骑得艰难,何提蕴儿,马上颠簸不已,几乎只被世子揽着才不曾跌下马去。

    世子已试了无数次,无论如何勒马,那马却反而奔得愈急,他再扯紧些,那马干脆开始尥蹶,世子只得抛了缰绳捉紧马鬃,谁知那马竟像不要命似的,疯狂甩颈,一把水滑长鬃竟生生甩断,世子几乎跌下。

    蕴儿不停哭泣,口中先还是“我要下去”,后头已成了“我要回家”、“我要爹爹”。世子一面羞愧,愈觉凄凉可笑,几生绝望,只口中还撑着,于那颠簸间用力安抚道:“蕴儿别怕,有哥哥在,不……”怕字尚未说完,又是一阵冲撞蹦踏,世子强住了口。

    正此时,身后一阵马蹄,一人一马狂奔向前,手中甩着套马杆,世子一面回头,高声唤道:“救驾!!!!这马疯了!!!!”

    那人渐渐近前,世子瞧出是寒琅,正待他再上前些,那马却渐渐又落得远了。寒琅看一阵身下,老马早是脚力不胜,已喘着粗气。此时如何能停下?寒琅忍心再用力一夹马腹,口中道:“再前面些,快赶上了,再坚持些儿!”

    老马仿佛听懂,齿间一声挣锉前蹄一踏强又提了速度再赶上去,寒琅甩了套马杆就要套那枣马。眼看就要追上,谁知枣马一见旁的马匹奔来,倒来了劲,也不踹了,嘶鸣一声发足向前,原来方才竟还曾到它七成脚力!

    寒琅眼看追不上,高声唤道:“世子!马腹松些,缰绳莫忒紧!”

    世子马上一阵气恼:用着他说!难道我不知道么!这马这样快,不抱紧些儿可不要跌下去么!蕴儿哭得愈大声了,世子肠子几乎悔断。

    方才南苑,原本只是世子骑马,蕴儿一边瞧着,一切尚好。然而他偏要逞威风,定要携蕴儿同骑,蕴儿再三摇头,世子扯着缰绳一圈圈围着蕴儿转,向她伸手。

    便是那时,他精神全在蕴儿身上,不知觉间紧了膝盖夹着马腹,又拼命勒扯缰绳,枣马摸不准是奔是停,脾气立刻躁起来,后来世子强勒一把缰绳将马立住,拉了蕴儿上马,自己耍威风又一鞭子,马儿立刻嘶鸣着放蹄狂奔再勒不住了。

    世子心中叫苦,枣马愈来了劲,眼见寒琅又被甩下。寒琅无法,看枣马就要去远,他再三忍心,抽出马鞭照了老马身后一鞭,老马吃痛一惊,疯了般的再奔向前。半炷香/功夫勉强赶上,寒琅原欲套马,然而这老迈战马气力如何拉得过生个子,于是向世子高呼一声:

    “世子,蕴儿!”

    世子当下会意,点点头,寒琅甩了套马杆抛向世子,世子一手接过,拿绳套牢牢系在蕴儿腰上,将蕴儿抱起。蕴儿流泪怔住,唤声“世子哥哥?”世子微笑一笑,不及言语,转头向寒琅高唤一句“起罢!”

    寒琅使力收臂,一把扬起套马杆。

    西苑掌场得了信立刻命骑术尚好的几人前去救人,自己犹豫一阵,还是亲往主楼请罪。南苑已然乱作一团,不知谁透了消息,寒琅去没多时,文泽头戴帷帽、身披鹤氅扶了玉鲤大步前来。

    内官纷纷请安,文泽停下静一回气,直截道:“人呢?在里头?”

    众人低头,文泽立刻卸了身上鹤氅,口中命道:“牵马来,最快的!”

    众人惊异,宋四爷月余都不曾骑几回马,如何张口便要最快的!恰此时西苑骑手赶到,马上问了安便要追世子而去,文泽揭开帷帽看一眼,拦道:“这里头,哪一匹追得上那枣马?”

    骑手相互望望,默默低下头。文泽咳嗽一声,道:“你们还有一匹快的。立刻牵来。”

    众人惊异,一名骑手下马揖道:“先生,那匹不曾驯过啊!”

    “牵来!”

    文泽声音不高,语气却十二分的笃定。骑手片刻踌躇,抬手教另几人先走,自己骑了马又回去牵那匹玄马。

    不一时,玄马牵来,正是浓如暗夜、不怒自威,众人本能地退后,文泽略望一眼,伸手将帷帽取下撇在地上。

    众人惴惴,内官小心将笼头奉与文泽,低声道:“没上嚼子。”

    文泽点头,捉了笼头独自靠近马前。玄马喷着气跺跺蹄子一声嘶鸣,文泽静静瞧在玄马眼中,不言不语,那马仿佛就对上眼神,侧了头瞧了文泽。文泽口中不知轻声咕哝几句甚么,慢慢靠近玄马,不过几呼吸时,那马仿佛心绪就好些,没了方才那份烦躁。

    文泽这才捧了笼头,手抚上玄马额骨。他面孔挨近了,不知口中吟咏一句甚么,玄马乖乖低了头,由着文泽套上笼头。

    文泽更不停留,稍牵远几步翻身上马。那马亦如寻常生马翻腾跳跃、前蹬后踹。文泽一身霁色日光下熠熠生辉,分明脚下并无马镫,却如生在马儿背上一般,无论玄马如何立身、后踹,他竟孤鹤般挺着腰脊,稳稳定在马上无一丝坠落之意。

    那马边蹬踹着,发足奔走。文泽引着它绕圈前行,待将诸人绕过两遭,这踹碎人脸颊、不知咬了多少人手的玄马竟一些儿脾气都不见了。

    诸人只见人起马起、人落马落,师傅们口中无数遍的人马合一如今竟在眼前,而竟出于这样一位孱弱文人之手,满场哗然,皆失其语。

    众人未及反应,文泽两圈绕过已稳了马匹,口中低哝一个“走”字,玄马得了天命一般,挺身拔足向了林道狂奔而去。

    文泽纵马奔走,那马本比枣马还强些,不一时将先行的几位骑手甩在身后。它见自己甩下几名同类,更兴奋起来,全速奔驰如飞如电。

    暮春熏风,在旁人是温暖,在文泽则如淬冰利刃。马上风疾,他一路夹了马腹紧闭双唇,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胸肺中仍是冷刀寸剐、处处作痛,不过勉力忍耐。

    此时寒琅正接过蕴儿,还欲再抛了套马杆拉回世子,怀中蕴儿含泪咳嗽,一会“哇”地一声呕了寒琅满袖。她早被颠得腹中倒翻,几次欲呕,世子面前却不能够,忍得辛苦,如今见了自家哥哥,直截呕个干净。

    寒琅看蕴儿再不能颠簸,胯下老马亦早汗喘呼哧,世子却愈行愈远。两下正为难,身后一人一马,一袭霁色飞身而至。寒琅看清那玄马,正猜大抵是三伯,才要呼唤,人再近些,竟是四伯!

    文泽奔过寒琅身侧,更不见放缓,撂下一句“带蕴儿回去,世子有我。”飞身而过。寒琅望着,怀中极细弱一声“爹爹”,寒琅腾出干净的那一边衣袖掩住蕴儿口鼻,嘱咐一句“当心风凉”,松开膝下,由着老马慢慢缓了步伐。

    文鹤到迟一步。来时便被告知快马被文泽骑走,他边是气,揪心不已。然而毕竟无法可想,只得来回转圈。不多时,英王也被掌场通了消息疾步前来。寒琅抱了面色雪白的蕴儿回来,眼前南苑门前已是跪了一地,两位伯父都在地上。

    寒琅连忙就要下马伏跪,英王却上前亲自将蕴儿接过抱下,又抱了寒琅下马。寒琅仍是跪下来,直截向英王启奏,自己的马追不上世子,四伯已追去了,想必无虞。

    英王立刻拦道:“不必如此,你有大功了。文泽先生如何?”

    寒琅被问住,抬眼望一回三伯。三伯父面如金纸。能如何,四伯如何骑得恁样的疾马!

    寒琅恭敬道:“回殿下,四伯御术精湛,必能奉世子殿下平安归来。”

    英王回头瞅文鹤一眼,没说甚么。四周唯有风声。不知谁家不知趣的鸬鹚全不知天家威严,趁了渔舟唱晚飞近这柳岸,“咕啦啦”一声叫唤,不合时宜的安闲鸟声突兀滚入人们耳中,诸人几乎恍惚。

    英王再不开口,一地朱紫,没人敢动、没人敢出一声儿,唯蕴儿嘤嘤啜啜哭个不住。

    夕阳愈发将眼前染了金红色,倦鸟“呀呀”归巢,河风拂起细草,沙沙作响。远处恍惚望见一片朱红,再近些,那朱红的背后镶了一圈青霁,仿如日在月中,日月双明。

    英王几乎就要奔上去,握了拳yingying忍在原地。又一炷香/功夫,暮色中幽玄骏马终于负了那一大一小走近前来,身后还安安静静跟了一匹枣马。

    再一会儿,玄马终于到得身前,世子被文泽圈在怀中,满面泪痕抽泣不止,望了底下委屈之极地唤一声“爹爹”。英王心中一疼,手却在袖中一把老拳握得麻木。文泽到得近前不动声色,也并不下马,只抬眼将为首内官望一望。

    掌场立刻识趣上前,小心将世子抱下来。世子一、下马便跪了,头抵在地上再唤声“爹爹”。

    英王面色铁青,拳头握在袖中几乎不能忍耐,身后纯仁轻声一句“殿下”。

    是了,自是一句“人前不教子”,英王生忍下一口恶气。

    文泽轻呼一口气,慢慢跨了马背准备落马,内官又要去扶,文泽却摇摇手,自己慢慢落下。英王面露和悦对了文泽便要致谢,文泽却仿佛全无所见,一径踅在蕴儿面前,张开双臂,由蕴儿一把扑在怀中。

    “爹爹!”蕴儿只一句,在场人心软了个透,文泽只抚着蕴儿,低声道:“没事了。世子和爹爹都没事了,蕴儿别怕。”

    蕴儿抱一阵,抬头还哭道:“蕴儿吐琅哥哥一身!”

    众人几乎笑出,文泽转身向英王跪禀:“求殿下送世子及诸位公子小姐先行回转。”

    英王这才回神,细看文泽,此时面色一片雪白更无一丝儿血色,他连忙答应,几个孩子被内官领走,人才远些,英王尚未及说话,文鹤不曾得着旨意顾自起身,边卸着身上曳撒,几步踅在弟弟身前一把将衣袍裹在弟弟身上,硬将他头颈按在自己肩上。

    “孩子都去了,还逞甚么强!”文鹤恨恨,却几乎咬碎了肝肠道。

    文泽不啧一声,温顺地将额头抵上兄长肩头,文鹤还掏着绢帕,对角折了掩住文泽口鼻,绕过两侧在脑后系了。

    文泽仍无一声,文鹤抬了双臂将文泽揽住,伸手绕在文泽背后慢慢帮他顺着。好一阵,文泽忽然长吸一口气,肺中嘶啦作响,文鹤一阵心痛,用力扶住了,文泽呛出一口气,哑了喉咙大声咳嗽不止。众人一齐惊住,唯纯仁、文鹤面色如常,文鹤一如方才,用力顺着文泽背脊,文泽气/喘不定,身形随了嗽声蜷成弓形,几乎自持不住,未几时委顿在文鹤怀中。

    英王几乎呆住,纯仁忍下一声叹息,向英王道:“王爷垂怜,舍弟病发,此间风大,于他实不相宜。可否准其先行辞驾……”

    英王这才回神,连催道:“快去请太医!孤的马车拉来,将人抬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