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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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魏家商队休整完毕、自洛阳启程继续往西北而行时,有眼尖的魏家家眷发现,柳连涯同方知鹤——也就是“弦月”的关系仿佛好了许多。 “先前他俩各走各的,现在可是一块坐在车顶上呢。” “我听老管家说,姓柳的侠士托称与弦月姑娘有些交情,主动护送,不收分文。” “怕不是早就对弦月姑娘...” “我猜也是。听说前些日子他俩还一块打了名剑大会!” “那什么...情意绵绵剑!” 商队行进,车声嘈杂,坐在前方车顶上放风的柳连涯与方知鹤并没有听到家眷们充满八卦意味的窃窃私语。 车过林间,方知鹤随手摘片树叶吹个曲儿——没几个音在调上,柳连涯仔细分辨才勉强认出是蓬莱太一神宫前乐师们演奏的歌谣。 “等这趟护送结束,你可有什么打算?”方知鹤吹完一曲放下树叶。 “我得去藏剑山庄拜会一位前辈。” “和调查的事有关?” “嗯。三年前鲲鹏岛上伤亡的不仅是蓬莱弟子,更有不少其他派系的参赛选手,可以从这入手。” “可是这和叶家有什么关系?”当年藏剑的参赛选手里,她只记得叶镜池。 “等到了藏剑,你就知道了。”柳连涯笑着轻轻嘘了一声。 卖什么关子嘛。方知鹤没问出个所以然,霸刀和藏剑的那些过往她又不甚了解,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索性转到一旁给翎歌梳毛去了。 一月后,商队抵达西域,将事务处理完毕后启程返回。柳连涯与方知鹤将魏家商队护送回扬州城,与他们道别后乘船前往藏剑山庄。 船过断桥,在藏剑码头边靠岸。前来接应的藏剑弟子快步自山庄中走出,一袭明黄的鹤梦校服英姿飒爽,她站定,瞥了一眼方知鹤,短暂对视,随后朝柳连涯抱拳:“奉琦菲小姐之命,特来相迎。请随我来。” 直到将柳连涯送进楼外楼同叶琦菲相谈,她才长吁一口气转过身。 “不是我说,知鹤,你怎么同这霸刀来的柳连涯搞到一块去了?”她上下打量了一通从扬州直奔藏剑以至于仍穿着西域服饰的方知鹤:“你穿成这样,我差点不认得你。” “接了趟护送任务,总不能穿我在东海时那身衣服吧?对了,莫念,方曜的事...你听说了吗?”方知鹤环顾四周无人,这才低声问她。 “听说了听说了,”叶莫念拍拍方知鹤的肩,“狗男人,落得这个下场是他活该,只是委屈了你...所以你怎么跟柳连涯认识的?” “他在帮我查能够证明方曜当年谋反的证据。” “怪不得他要来找琦菲小姐...诶,你是不是和我说过,方曜当初给你送茶叶,用的是纸人替身的术法?”见方知鹤点头,叶莫念又说,“当今世上最通晓阴阳术的莫属源家,我们家琦菲小姐既是霸刀后人、又和神算是幼时挚友,而神算又同源家的源明雅出双入对...如果我猜得不错,柳连涯这是想和源家合作。” “原来如此。但要请动源家人,大抵并非易事?”方知鹤这才知道藏剑同源家的那些丝缕联系,“为了我这么个无关紧要的人。” “那可未必,”叶莫念笑着摇了摇头,“据小道消息,前些日子源家也在暗查当年的动乱,他们可折了好几个术士在鲲鹏岛上。柳连涯身后是霸刀山庄,和他合作是互利的事——更何况,琦菲小姐知道你当年救我的事,你于藏剑有恩,她会再酌情考虑。” 她俩正凑在廊下说话,那边柳连涯已经从楼中出来:“你们认识?” 许久不见正聊得起劲的两个姑娘顿时产生了一种被抓包的错觉:“认识。” “那正好,不用我介绍了,”柳连涯抱臂靠在廊柱上,“麻烦叶莫念小姐带路。” 叶莫念挽着方知鹤走在前边,柳连涯保持距离跟在后边。 这回轮到方知鹤迷惑了:“你们认识?”之前看着怪疏离的。 “藏剑和霸刀的姻亲关系你应该懂...我俩算是远亲,”叶莫念瞥了眼柳连涯,“从前被长辈领着见过几次面,但碰上公事还是得严肃点。” 有叶琦菲牵线,源家的使者不出半月便抵达藏剑山庄,三人同行前往东海。 此次源家派出的是源明月,也算是如今源家青年一代小有名气的阴阳师——她本为中原人家的女儿,幼时出海因故流落到源家驻地附近,被一名心善的阴阳师救起,为报恩情归入源家,于阴阳术领域逐渐崭露头角。 “柳公子愿意合作,我们源家自然是感激不尽,”船只缓缓驶离扬州,源明月含笑将鬓边垂落的长发拢到耳后,“只是明月可否斗胆一问,这对柳公子有什么好处?”她瞥了一眼柳连涯身边坐着的方知鹤——西域打扮的姑娘,但又好像有点眼熟。 “数月前方曜于迷渊岛惨死,是我将消息带回蓬莱,”柳连涯开门见山,“他的遗孀...或者说未婚妻,周暮,得知消息时曾无意说出方曜是被人寻仇的话。源姑娘也知道,方曜在东海一带的风评一向不错,哪来的仇?” “方曜是方知鹤杀的——你怀疑方曜才是当年鲲鹏岛事变的内应?”可方知鹤人都不知道跑哪去了...源明月蹙眉,目光再次飘向柳连涯身边端坐的人,忽然灵光一闪,“这位姑娘...莫不是方知鹤?” “不才,方曜是我杀的。”方知鹤倒是想到这事就开心。 “此行路途遥远,若是方姑娘不介意,还望将往事道来。”源明月坐直了身子。 迷渊岛一战,方知鹤以一人之身重伤多名蓬莱同门,又同方曜厮杀,几近力竭。她拄着伞单膝跪地,捂着嘴的指间有血滴落,俨然是强弩之末的模样。 “知鹤,三年了,你还是这般不自量力,”方曜也受了伤,左手上被伞风划开一道血口,但至少还能站着。伞尖指向眉心,只需稍稍灌注内力就能置方知鹤于死地,“ 只有死人的嘴不会说话——方知鹤潜逃三年,自己终于能将她的嘴永远堵上了吗?只要轻轻一击,方知鹤就该与当年鲲鹏岛上那些中毒身亡的同门在黄泉路上相见...自己见不得人的秘密也就能随着方知鹤永远埋在地下... “方曜,三年了,你也还是这般可笑,”本该重伤的方知鹤却忽然笑了,声音在方曜听来多少有些刺耳,“三年前我能做到的事,今日照样可以——” 咔哒一声轻响,伞中剑骤然出鞘,三年来被反复打磨的利刃终于映照出迷渊岛上凄冷的月光,带着千百个日夜里难以消磨的恨意和苦楚,狠狠刺穿方曜的心口——力道太猛,甚至将他直接钉穿在地上。 “你该感到荣幸,这把剑是为你一人打造的,”方知鹤双手扶剑,身上刚止血的伤口再度裂开,疼得她额前直冒冷汗,可散乱发丝间的银灰瞳子却是明亮的,像是咬住猎物咽喉的野兽,“三年前是我失手,但今天你别想活着走出去。 “就算我死,也要拉你陪葬。” 方知鹤还剑入鞘,将伞尖再钉进方曜心口,感受着方曜痛苦的垂死挣扎,笑出声来。 时隔三年,如今的方知鹤早就不是当年被关在水牢里折磨得濒死的蓬莱弟子了。 那时她被严刑拷打,审讯官只盼从她口中撬出点什么有用的信息,可她本就是方曜的替罪羊,个中缘由一概不知更招不出,挨了一轮又一轮刑又被海水泼醒,疼得牙关都在颤抖,想哭却早就流干了泪。 水牢里黑漆漆看不见光,就连方曜进来也几乎无人察觉。 方知鹤以为方曜会是光。 可方曜却附在她耳边说,谢谢你,我的傻师妹,周暮答应和我在一起了。 是啊,她方知鹤就是个傻子。 曾经她满心满眼都是方曜的时候,方曜说她傻,她只当是亲昵;可如今她因着傻成了方曜的替罪羊,甚至蓬莱几位长老商讨后决定将她处死以儆效尤、而方曜竟早就同他的徒弟周暮不清不楚——她终于明白自己是真傻。 傻姑娘啊,一步步把自己送上绝路。 可你真的甘心吗?心底有一个声音在问。 不甘心。怎么可能甘心。 不论是痴心错付、看着方曜逍遥自在、还是顶着本不该属于自己的罪名被处死。 ——要报仇。就算是死,也要拉方曜垫背。 黑暗的水牢中骤然爆出一道刺眼的光,伴随着石墙崩塌的巨响和守卫的惊呼。 方知鹤选择自毁灵核,意图与方曜同归于尽——但方曜命大,只是受了重伤,随即被赶来的守卫救走,捡回一条命。 而自毁了数载修为的方知鹤,被在水牢外盘旋多日的翎歌趁乱带走,自此不知所踪。 蓬莱仙门最终宣告,方知鹤畏罪叛逃。 “蓬莱不传阴阳术,方曜当年若是真用了纸人替身,必然有人教他。每个术士的灵力各不相同,若是能弄到那个纸人,或许就能知道是谁,”源明月叹气,“不过时隔三年,应当早就被销毁了。” “可以从源家派往鲲鹏岛的弟子名录入手,”柳连涯略一思索,“方曜嫁祸得手后不可能毫无动静。” “查过了,的确有鬼山会的人冒用源家弟子身份混入了其中——可他刺杀源明雅大人失败后供认不讳,三年前就被处死了。” “那名源家弟子呢?” “我们在鲲鹏岛西北的海滩上发现了他...面目全非,灵核被毁,由他的师兄带回本家安葬了。” “如果你说的是源遥,那他可没死,”一旁的方知鹤忽然开口,“我在蔷薇列岛见过他。” 那是一年前,方知鹤正窝在海门关的一座废弃高塔里歇息,翎歌在塔边树上放哨。 远远驶来一艘小船,载走了海岸边踱步的阴阳师。 塔下丛林枝叶繁茂,可对方离岸时眼尖瞥见了翎歌,掌中结印,裹挟着灵力的符纸破空而来。翎歌本就负伤,躲闪不及,被符纸击中翅膀,哀鸣着撞进塔里。 后来翎歌的翅膀治好了,却还是留下一道可怖的疤痕。 “我早年在长安同源遥比过武,认得他的招式,”方知鹤招来翎歌,将它的翅膀支起,拨开羽毛给源明月看,“能够使出这招的源家青年人,寥寥无几。” “不错,这是源遥的灵力,”源明月轻拂过海雕的羽翼,触及到微弱灵力,的确出自源遥之手,“可若是源遥未死,鲲鹏岛西北岸那具尸体怎么解释?源家验过他的灵核,其中残余灵力与源遥完全一致。” “若是我没记错,源遥与其同胞兄弟源烨在途中不幸遭遇海难,源遥捡回一命,而源烨尸骨无存——每个人的灵核各不相同,只有同胞而生的两人例外,”方知鹤顺手将桌上的小鱼干丢给翎歌,“源烨与源遥相貌身形相仿,灵力一致,更何况被毁了容...除非源遥本人承认,谁又能看出这是源烨呢,对吧?” “所以源遥早与鬼山会有染。他亲手杀害了源烨,用术法保存尸体,故意让鬼山会刺客顶替自己,随后将尸体留在鲲鹏岛西北岸,伪造出自己为鬼山会所害的假象,”柳连涯总结,“方曜与源遥都是在门派中有着不错风评的人,也就不容易引起怀疑。” 源明月随师父协管源家公务往来,心知源家与方家的交集极少,源遥与方曜互通消息必然需要信件之类的物件——船只靠岸,源明月命人将源遥源烨的旧居严加看守,三人稍作休整再去搜查。 结果在意料之外又是情理之中。源遥既能做出谋杀亲兄弟又假死脱身的事,其心思缜密可见一斑,旧居里别说是可疑的信件,连家书都没见几封,显然是三年前就将可能的证据尽力销毁了。 三人在落满灰尘的旧居里搜了个底朝天,除了几张早已泛黄的符纸,什么都没找到。 “有找到些什么吗?”又是傍晚时分,昏黄的余晖洒在旧居的地上,方知鹤埋在书堆里搜了一天,揉着酸痛的眼睛从书房走出,正对上在窗边检查信件的柳连涯。 “都是些普通信件,也没有和方曜沟通的记录...能想到的解密方式都试过了,”柳连涯摇了摇头,“你那边?” “我连他床底下藏着的暗格都翻了,没有,”方知鹤靠在门框上闭目养神,“明月那边呢...派去蓬莱的使者有动静吗?” “刚刚使者传信来,周暮自方曜身陨后就移居悟剑谷,闭关不出,”源明月同样累得不想动,“小道消息,你的某位仇家得知你回到东海,可能对你下手——来者不善,知鹤,你小心行事。” 方知鹤没有应答。 源明月凑近一看,发现她抱臂靠在门上睡着了。 “知鹤剩的时间...可能不多了。”一片寂静中,源明月忽然开口说。 “什么意思?”柳连涯捏着信纸的手微微一顿。 “历史上自毁灵核而又幸存的案例太少,所以这些人往往活不过五年的事也是少有人知,”源明月望向方知鹤的眼神复杂,像是悲悯,又带着几分无奈,“灵核是灵力的载体,而当灵核破碎,灵力就会在体内四处冲撞,直到经脉寸断。 “知鹤当年受了重伤,更兼流亡三年,怕是与强弩之末没什么区别了。” “...所以她才要提前杀了方曜,是吗?” “或许是,”源明月往信鸽的脚环中塞入一封信,走到窗边将它放飞,“带她去休息吧。” 那之后,方知鹤接连几天没有出现在众人面前。 柳连涯去找,发现她一个人坐在屋顶上发呆,略显倦态。 “有心事?”柳连涯问她。 “没事,发呆罢了。”方知鹤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夜色可以掩去身形,雨声可以遮盖脚步声。 就在一个无星无月的雨夜里,方知鹤独自离开源家驻地,撑着伞、拎着灯、沿着石径往丛林深处走去,最终在一个岔路口的石灯前停下脚步。 “跟了一路,总该出来见个面,”她随手将灯抛开,纸灯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滚了两遭而后熄灭,“寻仇的事,冲我一个人来就行。” 昏暗中“嗖嗖”射出几枚暗器,方知鹤以一招逸尘步虚避开,同时海雕翎歌自空中俯冲而下,振翅图南卷起的水花刮倒一片树木——没人,看来对方在打出暗器后就借着雨声换了位。 暗影一闪,方知鹤身后猝然出现一道身影,锋锐的刀刃眼看就要割破她的咽喉——方知鹤一记肘击,趁他吃痛时旋身,将弯刀反手捅进人下腹,在箭雨中抛出手中纸伞,却仍有一支暗箭堪堪擦破了她的手臂。 这回看准了!翎歌猛扑直下,锋利的爪子当场抓瞎了放箭人的双眼,在那人的惨叫中将他抓起,竟是活活摔死在远处山石上。 “阴魂不散,”方知鹤正用定波砥澜阻拦妄图趁乱缠上自己的几根链刃,一掌跃潮斩波直冲来者胸口,“你们的主人若是泉下有知,必然欣慰。” 当柳连涯在浅眠中被打斗的动静惊醒后,他踩着轻功抵达现场,映入眼帘的是昏黄的灯光,再是倒得横七竖八的死士,还有最显眼的、支着裂了半截的伞骨勉强站立的方知鹤。 大雨滂沱,石径上湿泞一片,混着分不清是谁的鲜血。 方知鹤大抵是杀红了眼,见柳连涯赶到,身形只一踉跄,随即虚晃一步逸尘,一掌溟海翻身到他身后,逐波灵游直取要害。这一掌过于凶险,柳连涯不得不以刀气为阻隔,将方知鹤暂时拦在另一端。 ——可众所周知,蓬莱是会飞的。 方知鹤只将伞一展就轻飘飘跃起,逸尘步虚跨越刀墙,紧接物化天行和木落雁归。 柳连涯不怕动真格,可方知鹤此刻已然负伤,他也不愿将刀锋朝向她,就只能用刀背抵挡伞风攻势——本就开裂的伞骨与厚实的刀背相撞,只听雨夜里“咔嚓”一声脆响,竟是彻底断成两截。 方知鹤像是从梦魇中惊醒,怔怔看了看断开的伞,再望向柳连涯时就没了攻击性。 “连涯,是你啊。” 这是柳连涯第一次听她不带姓氏称自己的名字。 “我把仇家解决了...剩下的几年不用再担心有人来找麻烦了。” “你做得很好,只是以后不要再勉强自己了。”柳连涯来时在刀架旁系了把伞,此刻这把纸伞就在二人头顶撑开。 方知鹤被雨淋得湿透,连长发都贴在脸颊上,雨水血水混着染红衣袍。她静静听完,然后轻轻摇了摇头:“我们都不是傻子——源遥这边查不出线索,方曜被我杀了,只要周暮不想说那我们什么都听不到...到此为止,你回霸刀当你的柳小公子,我继续走我的路,也未尝不可。” “我承诺过的,我会尽力,直到再也查不出证据,所以我不会就这么放弃,”柳连涯从她手中接过断了的半截伞骨,“你受伤了,跟我回去吧。” 回应他的是方知鹤猝然倒下的身影。 方知鹤淋了大雨,又经打斗失血过多,昏倒后一病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