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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大家都很倒霉呢

    李远志的物理向导当得尽职尽责,夏舒礼的房间是一楼颇为宽敞的套间,小客厅、独立浴室、卧室俱全,采光和通风均佳,闻起来刚匆匆做过大扫除。卫生间旁的侧门通向后院,那儿有小桌椅和阳伞,以及空晾衣架。夏舒礼踏上阳光洒落的柔软草坪,忍不住仰头重新打量这栋楼的全貌。建筑方面她一窍不通,但从房子大小还估算得出如果每个房间都是那种规格,这地方一次能住的人有点儿太少了。不过话说回来,这儿的确不像正式的佣兵总部。

    “这里原本是队长的地方,今后会主要用于净化。”李远志说。

    就相当于队医院呗,不过听这意思她是第一个用这地方的向导,因为她级别高所以有特殊待遇吗?“你们之前的向导通常能做多久?”

    “平均三个月左右,最长的七个月,最短的不到一周。”李远志陈述,“你的等级应该比他们都高,但最好还是对工作强度做充分心理准备。”

    他听起来真挺像夏舒礼的初中班主任兼语文老师,或许是对带的第一届学生特别紧张,老黄明明是个年轻男人却一丝不苟、超级啰嗦,什么小事都要通知家长,凡上课必拖堂,生怕哪个知识点少讲了一遍。他对夏舒礼松散的状态颇为不满,敲打她作为准初三生应当对冲刺中考的学习强度做好充分准备,结果中高考全都没举行。有一两年时间什么都乱七八糟,天空随时裂开吐出的怪物是根源,但地面上的问题绝非三言两语能概括。城市的大部分生活所需的供应线都断了,缺乏集中防御能力的乡村又常整个沦为废墟,遭遇困境的人纷纷转向同类压榨资源,新觉醒的哨兵动辄误伤无辜,各种名目的宗教或黑帮组织林立,人们靠自己无法活下去,抱了团又彼此怀疑猜忌。

    “他们先受不了的是身体还是精神?”夏舒礼又问,李远志好像有点儿意外。

    “你对自己的精神力很自信吗?”他反问。

    “我不知道。除了上次的强制净化,我净化过的哨兵最高等级是丙,而且只碰到过一两个。”夏舒礼回答,“超过二十名就不太行了,但不是因为精神力不够。”

    李远志的嘴唇扭曲了一下,仿佛夏舒礼往他脸上糊了某种又脏又恶心的东西,但比起嫌恶夏舒礼的性经历,她倾向于认为那是同情。真难搞,对净化无法公事公办的哨兵本就麻烦,他们中自诩善良的那些更烦人,拖泥带水效率低下。不出意外李志远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也需要她的净化,一边上她一边替她难过未免太虚伪了。

    “你从未遇到过精神耗竭的情况?”李远志犹豫了一下,“给队长净化的时候呢?”

    “那个确实比较难。”夏舒礼实话实说,“不过可能跟当时是强制净化有关,由哨兵主动发起的话会顺利一些,但如果甲级哨兵都是队长那个强度的话,估计每次两个都有点勉强。我觉得最好是先跟队里每个甲级做一次一对一净化,毕竟级别跟之前的差距有点大,我也没底。”

    有那么几秒,李志远一副震撼至极的表情,然后他犹豫了有大概十秒。

    “给队长做净化的感觉怎么样?”

    “嗯……像在没有光的房间里一边组装一边弹钢琴?”把精神世界发生的事转化可理解的语言挺考验人的,如果jiejie是向导应该能描述得比她强,“现实中这大概不太行,但当时感觉就是……”

    不速之客前后各有一扇门,后方通往来路,前方直入深渊。人类获取的信息有83%来自视觉,被纯粹黑暗淹没后首先会迎来茫然无措的片刻,跌跌撞撞,锋锐的零件划破皮肤。须得驱使瑟缩的指尖摸出它们的形状、体会它们彼此契合的方式,被那些精巧的碎片击败一遍又一遍,被疼痛、恐惧、焦躁、挫败席卷,每种感官都陷入强烈的旋涡,每分每秒都拖到无限长,呼吸隆隆作响,血管又痛又痒,汗水又热又凉。假设此前那些向导便是在这一进程中纷纷扔下未完的工作原路逃离,没人可以责备他们。

    然后第一个琴键在夏舒礼指下奏响。

    不曾全神贯注承接过什么的人是无法理解的:那声波震动她的手指,如涟漪般扩散,触碰她的嘴唇,侵入她的肺腑,最终抵达她耳中,成为洗礼,或顿悟,或启示,或任何你能找到的关于神谕的宗教名词。罅隙穿透静止的封缄,于是蝴蝶钻破茧壳,游鱼跃出冰面,笋芽顶开山岩;她接收到破碎的毁坏的重组的一切,钻石被切割而出的炫目棱角,沙土沉积形成的富饶平原,去年的雪融化蒸腾又飘落在今年。

    “……音色无与伦比的钢琴。”夏舒礼喃喃,记忆裹挟来的细节远比当时当地感受到的要繁多和真切,这就是为什么她不看、不听、不回想。被房间驱逐前的瞬间,她还在不断不断地组装起更多碎片。那琴将再度步步坍塌、破碎为数不清的零件,但无论多少次她都办得到,就当是狂热的妄想吧,她兴许能听见获释的崭新音符拼合成诗篇。

    真糟糕啊,真糟糕。夏舒礼的底牌并不存在,她轻轻一推,那钢琴就会向前滑行,穿过另一扇门朝深渊跌落,但她永远都不会这么做。

    “队长叫什么名字?”这是句既不应该又非常愚蠢的问话,李远志原本若有所思地注视她,闻言猝不及防地呆滞了。

    “……元世幸。”他用那种“虽然之前就有数但你未免太离谱”的语气答道,“合同上有。”

    “我没注意。”夏舒礼一贯以向导的方式识别哨兵,而就人对人的辨认,她脑中阿舍的印象仅限金毛红眼,副队是“班主任”,至于队长则完全没痕迹,他的存在无需代称。

    不过好吧,队长是元世幸——怎么不干脆叫袁世凯?

    “除我和白人外还有两个甲级哨兵由你负责,其他人强度不会像队长那么大。”李远志说,“之前的向导合作不长主要就是因为与队长匹配度低,队长他……情况特殊。”

    “不是威胁,他离井真的很近。”夏舒礼揉揉眼睛,太久没晒太阳,被夕阳刺得有点不舒服。

    李远志很有眼色地领她回了屋,口中继续说上司的闲话:“他被毁灭性地损坏过,很多次。”

    “活在这个世界上,大家都很倒霉呢。”

    夏舒礼顺手拉开套间玄关附近的小冰箱,里边居然有存货。她好像上辈子才吃过新鲜水果,抑制抓出一个苹果猛啃的冲动是今天最大的难关。

    “外面所有公共设施都可以随意使用,院子的范围内自由活动,用车需向队长申请。”李远志继续完成导游讲解的最后一部分,“二层和三层是哨兵的活动区域,除非他们有要求,尽量别上去。”

    什么他们,说得跟他自己不在列似的。这些哨兵最好是直接在一楼净化完滚蛋,既不弄脏他们的地盘,又省得夏舒礼下了工还得挪窝。但不管正常的高级向导什么待遇,反正夏舒礼今日所见已经无可挑剔,她懒得抱怨这种细枝末节,对各种要求点头就是。这位班主任还真周到,连衣柜下层抽屉里成堆的安全套都指给她看了。

    她还等着吃苹果呢,李远志介绍完正要出去,却又在门前顿住:“井,只有在净化的时候才能接触吗?我一直好奇我的井是什么样子。”

    这就跟说“我想请你把我肚子切开看看里边五脏六腑什么样子”差不多,夏舒礼虽说摸过上百个哨兵的井,可还从没听过这种要求,看来李远志是个发疯版的班主任。

    “呃,也不是。”她回答,“不怕被发现的话,一般程度的皮肤接触就可以。”

    李远志于是真伸了只手出来,夏舒礼将指尖放在他掌心上,他立即不舒服地哆嗦了一下,这是跟躲开颈边利刃一样的本能反应。带着授权找井是种新奇的体验,李远志的精神核心位于凉风习习的江岸,夏舒礼逆流上溯,拐进一条岔道,在低矮腥臭的棚屋间穿行。

    “是张床,确切地说是床底。”她收回手。

    “真快。”李远志的笑传达出与他常态不符的尖刻意味,但他显然全不惊讶,“……谢谢。”

    “没事。”无论什么缘由,毕竟是信任她摸井的人,夏舒礼想想还是安慰了一下,“你的精神离井很远,核心这么稳定的哨兵很少见。”

    李远志这次的笑就全是凄凉苦涩,夏舒礼顿时暗叫不妙,果然对方当即开始讲故事。也罢,当树洞比当roudong强点儿,姑且听之。

    “我爸是个没本事的混账,每天捞不了几斤鱼,送不了几趟货,还浪费钱买酒,然后醉醺醺地乱发脾气,打老婆孩子——主要是打我妈和我姐,他不打儿子,除非儿子多管闲事。我哥经常被打得头破血流,我不会,我藏在床底下,外边没动静了才敢出来。我姐高中没上就嫁了人,其实就是逃跑,不但没摆酒,也没领结婚证,眼巴巴地跑到个老光棍家住着,那也是个垃圾,赌钱乱搞,除了不打老婆什么都干。

    “我哥也没上高中,他十七岁的时候用一根鱼叉把我爸一条腿打断了,关在家爬了两个月,谁帮他揍谁,那以后我爸再没敢动过手,但也瘸了,干不了什么活儿了。多亏是我哥干活,我才能上大学,他指着我有出息了照应家里,但我能考多远考多远,比流放还远,毕业就在附近找工作,想的是只要能不回家什么工作都行。然后我就成了小学老师,教数学。

    “我去年才找到我jiejie,但她不肯见我,就算……我堵在她家门口求她,就差给她跪下了,她才隔着门告诉我,当年我妈也打她。我爸打我妈,她不敢还手,受了气就打女儿——哈哈,她也不打儿子。所以我jiejie只认我哥是亲人,我哥护着她,我只是个不挨打的儿子,跟爸妈是一伙儿的。我小时候我姐很疼我,什么好吃的都留给我一份,连我哥也没有。我自以为是地振作起来去找她,以为我有机会弥补,但她叫我滚,她死了也不要我去看。”

    不言自明,故事缺了一大块。李远志的父母和哥哥,李老师的学校和学生,全都没了后续,仅剩沧海桑田都无法和解的姐弟。李远志的井与其说是被父亲发现挨打,不如说是那个光顾着害怕挨打不敢挺身而出的自己。此刻的李副队长身为甲级哨兵雇佣兵,别说挨打,出生入死又哪儿会少了呢。他爬出床底,鼓足勇气去保护母亲和手足,然而外边的动静早就停止了好久好久,他面前只有自己白白荒废在兵荒马乱中的年头。

    “我女儿快九岁了,和她mama一样,都是普通人。”李远志直直盯着夏舒礼,连她都短暂地感到胸膛被不属于自己的悲伤贯穿,“我还没辜负的只有她们,她们的未来是我活着的理由。”

    “那多好。”夏舒礼说,“除她们外都是工作,打架、净化和吃饭没区别,你上我、我被上一样是办事拿钱,顶多算个人工呼吸。别擅自把我意yin成插足你家的第三者,我只是块儿压缩饼干。”

    李远志摇摇头,夏舒礼差点以为他要来句对不起,或者发表一通关于人之为人的演说,好在他大概也明白啰嗦到这会儿已经过分,便礼貌道别离开了房间。他找到了自己应对这世界的方式,即便动摇,造成的影响仅会像是江潮涨落,无需额外的精神疏导。要是不当这个佣兵,李远志多半是不必做净化的。

    夏舒礼转身翻冰箱,捧着苹果直接埋头啃了一大口,皮rou脆生生的,汁液冰凉,甘甜的滋味仿佛火花带闪电地一路冲进她天灵盖。为持续利用,佣兵们在净化后总归会分些有营养的食物给向导,但精神和体力的损耗往往使得夏舒礼胃口全无,完全是吃药般服用而已。而休息数周的这会儿,救命,她真要被好吃哭了。

    【刚到新宿舍,吃住比以前强多了,这几个哨兵好像比较难搞,所以工作好不好还有待观察。】她抓紧最后一点儿假期又啃起了梨,单手输入给jiejie的短信。【下个月去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