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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看一些袁基的破大防嘿嘿

    华佗大步跨入院子,门口当值的侍女都来不及拦一下,他便径直走过去。门被粗鲁地推开,房里的人放下手里的物件,惊讶地望向门口。

    说是”望“,或许并不准确,因为他的双眼被覆在白色的织布之下,看不到东西。

    门口的侍女自知失责,小心翼翼道:“袁公子,这位是华佗公子,是殿下请他来为你诊治的。”

    袁基闻言,笑了笑,声音温和有礼:“原来是华佗公子,久闻大名。小清,为华佗公子看茶。”他又略带歉意对华佗道:“在下如今多有不便,若有礼数不周的地方,还请包涵。”

    “我是来给你看病的,不用搞这么麻烦。”华佗不耐烦地甩了甩手,差点把侍女给他递过来的茶打翻了,他顺手接过茶杯放在桌上,对侍女道:“行了,你出去吧。”

    侍女迟疑了一下,见袁基面上未有愠色,才应了一声,退出去关上了房门。

    华佗一边摘下身上挂着的瓶瓶罐罐放在桌上,一边兴致勃勃地说道:“听说你的眼睛被女王爷挖出来了?”

    袁基脸上闪过一丝讶异,但即刻便收了起来,道:“华公子从哪里听信了谣言,殿下怎会做那样的事?在下的眼睛,是因不慎熏到了毒烟才会如此。”

    华佗哦了一声,带点失望,把掏出来的锦袋又收了回去。锦袋里装着一对新鲜的眼珠,是他早上刚收来的,他早就想试试把刚死之人的眼珠按在活人的眼睛里还能不能用,可惜一直没有机会。

    这次虽是广陵王叫他回来,但只说让他医人,没说具体情况。加之他来的时候不巧,广陵王正好不在,倒是江东那个女娃娃叽叽喳喳地吵得他头疼,又把袁基的情况添油加醋说得比话本还离谱,才让他以为碰到了个可以一探究竟的病例,急匆匆地赶来。

    不就是毒烟熏了眼睛嘛,好办。

    “我看看你的眼睛。”华佗伸手就去解织布,手指还没碰到袁基的发丝,他就偏头躲过,华佗的手便抓了个空。

    华佗一愣,这才注意起眼前这个人来。

    织布覆盖了他的双眼,让人无法窥见他的目光,但这人明显是养尊处优惯了的,不喜欢被粗鲁地触碰。虽因病体脸上有几分憔悴,但却处处透着精致,在这无人往来的庭院里,他竟然也将头发一丝不苟地梳起,好好地戴了头冠。

    “啊,是在下失礼了。”袁基惊讶中又带了些歉意,“竟将华公子当成了无礼的小厮。”

    他略微低下头,似乎是想方便华佗cao作。

    什么毛病。华佗心想,手上却快速动作起来,解下织布,替他查看眼睛。

    华佗凑近了些,还能闻到他衣服上的熏香。这让华佗想起了另一个人,只是那人身上更多的是药香,但他大致觉得这两个人应该一样的难搞,以防后面出什么麻烦事,他的动作不自觉地轻柔起来。

    查看着,却发现不对劲起来。但他也直言不讳:“你的眼睛问题不大,我给你开几服药,你再敷几日就能视物了。但是你吸到了太多毒烟,现在可能不觉得什么,但两个月后你还能不能活,得看你的造化。”

    这对谁都算是个噩耗,可袁基听了,却没什么过多的反应,只是问:“就连华公子都没把握吗?”

    华佗道:“我是医生,又不是神仙。”他把侍女叫进来说了药方,继续道:“总之不管怎么样,你现在每天都要喝这个药。活的概率能高点。”

    袁基浅笑着点了头,华佗便走了。

    走到门口却被侍卫拦了,说是前几日江东那几位来,现下绣衣楼那客房不够,加之他本来就是来给袁基诊治的,便安排他在这院的厢房住下,万一有什么事也好有个照应。

    华佗挠了挠头,没觉出有什么问题,反正他在哪都能睡。

    几日后,他替袁基摘下织布。

    袁基端正地坐在椅子上,多日未见光的眼睛忽一睁开,受不了白光似的眨了几下,眼眶里瞬间便充盈了水汽,看什么都雾蒙蒙的。华佗用拇指扫了下他的眼尾,泪珠顺着滚落下来,便看的清了。

    清澈透亮,还水汪汪的,嗯!恢复得真不错!华佗一边观察,一边得意地想。

    相处几日,这还是袁基第一次见到华佗。

    从刚毅冷峻的面孔往下,看到布满刺青的身体,仔细看还能看到刺青掩盖的新的旧的伤疤。

    这是……

    “喂,怎么不说谢谢?”华佗凑近了,盯着袁基看。

    袁基睁大了双眼:“啊……自然是要谢的。多谢华公子。”他解释道,“抱歉,在下方才只是有些惊讶。”

    华佗顺着袁基的目光看去:“哦,你说这些疤?这些是巫血发作留下的。”

    “巫血?”

    “嗯。这件事情说来复杂,总之,我现在能活着全靠巫血。哎,万一你真的要死了,给你灌一碗巫血说不定能救你的命。”华佗说着,哼笑一声,摇摇头,“还是算了,当我没说。”

    “为何?”

    “常人受不了巫血的毒。说不定本来还能多活几日,喝了巫血却当场毙命的不计其数。就算是侥幸活下来了,巫血发作时你就会觉得还不如死了好呢。”华佗将袁基打量一番,故意吓唬他,“到时候你神志不清,说不定还要在泥潭里打滚,你受得了吗?嗨,像你这样讲究的公子哥,还是别碰这玩意了。”

    袁基没有接华佗的激将,只是眯眼笑着应了句“好”。

    他长得好看,笑起来也好看,眉眼弯弯,不论真心假意。

    “行了,你歇着吧。”华佗说着,站起了身。

    “这便走了吗?不如喝了这杯茶再走吧。”

    “觉得闷?想我陪你聊会儿天就直说啊。”华佗大喇喇地坐下,“正好今天没啥事。哎,看不出来你是喜欢热闹的人。”

    袁基道:“其实在下素来喜静,只是家族庞大,从前纵有一刻得闲,那也是难得的。尤其是我两个弟弟,总是吵吵闹闹,搞得家里鸡飞狗跳。”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也露出了浅浅的笑容,似乎在回忆什么有趣的事,“如今随了我的愿,这院里倒是清静,却是不习惯了。”

    “唔…我以前也有两个meimei,她们也是吵吵闹闹的。”

    “做长兄的总是要多cao点心。想来我三弟尤为顽劣,时常作弄二弟;我二弟又是个温吞的性子,时常受了欺负也忍着不啃声,总是需要在下从中调停。但在下以为,不管如何我们都是一家人,即便有什么摩擦不合,也不算大事。华公子以为呢?”

    “我meimei没让我cao过心,她们都很乖的。”

    “是吗?那真是令在下羡慕。”

    “没什么好羡慕的。我两个meimei都死在了一场疫病里。”

    华佗似乎不愿多说,将面前的茶水一饮而尽。

    “抱歉,勾起了华公子的伤心事。”

    “没事。都过去很久了,我习惯了。”华佗说,“你弟弟呢?都还好吧?”

    “托福,家弟都还安在。”

    华佗点了点头,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脱口而出:“咦,你是姓袁的,你弟弟该不会是……?”

    “家弟乃袁本初、袁公路。”

    “……”华佗一时无语。

    听袁基说他弟弟时,华佗想的是两个光屁股打闹的顽童,实在很难把他们和外面那两位搅屎棍联系起来。江东那个女娃娃说的不错,姓袁的果然脑子不正常。

    等等……如此说来……

    “你在做梦吧?”华佗看着袁基,直言不讳,“姓袁的,你两个弟弟早就反目成仇了,袁术都快死了。”

    华佗走的时候,在院子里被仓促前来的小清一头撞上。小清还以为撞到了一堵墙,顿时头晕眼花,差点摔倒。

    华佗一伸手将人扶正了,道:“急什么,走路要看路啊。”

    “啊!抱歉!”小清连忙道歉,看了一眼华佗的脸,欲言又止,立即把目光移开了。

    “干嘛这么看着我?有话直说。”

    “呃……华公子你的头发……”

    “我的头发怎么了?”

    “失礼了。”小清踮脚从华佗头顶取下一片落叶,道:“我知道华公子不拘小节, 希望华公子别怪小清多事。”

    华佗从小清手里接过落叶,一阵心虚。糟糕,什么时候沾上的?早上钻狗洞出去给人开颅的事可别被女王爷发现了。

    但这也怪不了他吧!这府邸只进不出,女王爷又派人盯得紧,吃穿用度都有专人送来,真就是与外界隔绝了。这么关着他是什么意思嘛!

    对!都是女王爷的错!可不是我的问题!

    华佗道了声谢,旋风似的出了院子。

    小清晃了晃脑袋,整理了自己的仪容,才推开了袁基的房门。

    “大公子,有好消息。”

    四下并无旁人,也无需藏掖着。

    小清是袁基安插在广陵王身边的侍女,这次广陵王偏偏安排了她来侍奉,究竟是有心还是巧合?

    袁基看着小清的脸,示意她继续往下说,又垂下目光盯着茶杯看。

    小清道:“三公子割据兖州,已经整顿好兵马,向着广陵来了。这下可好了,二公子久攻广陵不下,现下有三公子助战,一定能攻破广陵。”

    袁基面无表情地眨了眨眼,伸手去拿茶杯,发现里面的茶已经凉透,他又放下了。

    “小清,这次的消息来路还和以前一样吗?”

    “一样的啊。怎么了,公子?”

    “无事。”

    袁基又想到华佗头上那片落叶。这府邸里可没栽那个品种的树,整个广陵也只有东街沿河那片才有。

    袁基思索一阵,对小清道:“今晚,再替我传消息给本初。”

    “是。”

    失去袁基从中制衡,袁氏兄弟的反目是迟早的事,只是袁基没想到会这么快。

    袁术……袁术真是……自取灭亡。他全然不顾家族命运,竟要自立为王。广陵王作为汉室宗亲,命江东孙策率军讨伐,又有刘虞联合助战,袁术受困于寿春,眼下……快要断绝粮草了。

    家主袁基下落不明,袁术给袁绍发了很多求救信,但都没有得到回复。

    袁绍的决绝不难理解。在袁氏,他只不过是个庶子,即便他是做哥哥的,袁术也从不尊敬他,总是在大庭广众叫他庶子奴仆,贱婢生的。大哥也好,长辈也好,虽然会说袁术几句,但袁术从来没受过什么惩罚,一来二去的更骄纵了,想羞辱他时从来都是张口就来。

    可在外面,他声势浩大,备受尊敬。各地豪强世族都尊称他一声明公。

    他怎么可能要回去呢?

    更何况,他的野心更大。

    如今袁绍兵临城下,外头还有不断的势力愿意加入他的麾下,令广陵王头痛不已。

    她连轴转了好几天,要排兵点将、筹备军需、清点存粮,周旋于各方势力。而袁基在调香,烹茶,做一切他日常会做的事。

    今日早些时候,广陵王去别院看了袁基。

    袁基在院子擦拭那把陪伴他多年的弓箭,百步开外放着一只果子作为靶子。

    她没有让人通报,只是在一边抱臂看着,看袁基试了三次才拉开弓。第三次的时候,袁基的马步还算稳,但即使在衣料的掩盖下,也能发觉手臂紧绷的颤。

    拉弓搭箭,一触即发。那支箭朝着靶子直直射过去,可到了半程却跌了下去。箭尖嗑在地上,划出巨大的悲鸣,像是有什么轰然崩塌。

    袁基面无表情地看着地上的箭。他站起来的时候很慢,像是把他来时的路重走了一遍,但最后他只是双手抚摸着他的弓。

    原先能把大箭从一座山头射到另一座山头的袁基,就连一支普通的箭都射不好了。

    “太仆。”

    风吹起,轻拂着花瓣落下。

    袁基略带惊讶地回头,他的目光穿过飘落的花雨,看到广陵王从拱门踏入院子,像是刚到的样子。

    “殿下来了?”他忙迎上去行礼。

    广陵王扶住了他,轻柔地拂去落在他肩头的花瓣:“太仆不必多礼。”

    袁基因这亲昵的动作眼波流转。眼眸眨动间,似有万种柔情,想叫人溺死其中。

    广陵王适时收了手,她环顾了一下四周,这院子比不得袁氏大宅,但该有的也都齐全,便道:“太仆在这里住得还习惯吗?”

    “殿下费心了,这里一切都很好。”

    “但我方才见太仆面有忧容,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殿下……”袁基轻轻垂下眼帘,似乎在表达一种柔弱的委屈。

    “以你我之间的关系,太仆不妨直言。”

    “如此,在下有个不情之请……”袁基微微蹙眉,声音轻柔,仿佛在说一种不得已的请求,实在让人很难拒绝,“袁氏在广陵的宅邸中,放置了不少在下收藏的古籍。殿下知我是个爱书之人,可否请求殿下将那些古籍送一些过来?”

    或许是一时心软,又或是别的什么,广陵王自己也说不清,总之她答应了袁基的请求。

    袁基舒展了眉眼,对她浅浅地笑。一双盈盈眼眸似乎温柔得能化出水来。

    广陵王忍不住抚上了他的脸庞。这本是个唐突的动作,袁基却心甘情愿地停歇在这一弯掌轮中,又贴近了几分。

    讨好似的。

    广陵王又饮了一杯酒。

    不过瘾似的,她又将酒杯倒得满满的,仿佛多一滴便会溢出来,刚要喝下,便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公务文书都送到书房了,等你半天也不来,没想到竟在凉亭喝闷酒。”

    广陵王咯咯笑着,又拿出个杯子倒了酒,推到傅融面前。

    “陪我喝一杯。”

    “免了,我可不想这里多出两个醉鬼。你不知道你醉起来有多麻烦。”

    广陵王闻言放声大笑,傅融算是冒犯的话语此刻却让她觉得很放松。

    “我去看了袁基,他的状况很不好。”广陵王说着,食指推着酒杯的边缘,令它处于一个要翻不翻的状态。

    袁基病情的恶化也就是在这几天。华佗曾经早早地就说过这件事,袁基的毒是治不好的,所有的治疗和药物都只能拖延时间。

    但不管能拖到什么时候,也有发作的一天,到那时候,就如山倒一般,什么都挽回不了。

    傅融沉默地在广陵王对面坐下:“我以为你在烦恼的是袁绍。”

    “袁绍?烦恼他也没什么用。”广陵王说道,看向凉亭外水中的月影,眼神中透露出无奈,“先帝死于大火那天,我被李榷追捕,走投无路时上了袁基的马车。那时候他救了我,他说他会站在我的身边。”

    傅融无声地听着,此刻的沉默或许比任何言语都有力量。

    “那时候我天真的以为,我们多了一个盟友,往后的路会好走一点。”她说得很慢,因为这些话很难说出口,“但他还是更看重他袁氏家主的身份。”

    她叹息了一声,饮下一杯酒。

    “其实身处这乱世,他做这样的选择,我不会怪他的。”

    “发工钱的时候倒不见你这么大度。”傅融小声说。

    广陵王大笑一声,道:“我哪有你大度。你……”话到这里戛然而止。

    “我什么?”

    “你?”广陵王想了想,指着傅融笑道,“那日在城楼上,你也说过要站在我身边。”

    她伸手去拿酒壶,被傅融按下,她便抬眼看着傅融,“非要说的话,真到了选择的时候,你会怎么选?你还会站在我身边吗?”

    “我已经选择了站在你身边。你可别告诉我你忘了我为你挨的那一刀。”

    广陵王闷闷地笑了,傅融不让她拿酒壶,她便把傅融那杯拿起来,饮了一口:“我没忘。你为我受的每一道伤,我都不会忘。但我说的是,真到了选择的时候。”

    “你醉了,别喝了。”傅融把酒杯从广陵王手里扒开。

    “我没醉。”

    “都开始说胡话了还没醉?”

    广陵王咂摸了一下嘴,眼神从傅融脸上撇出去,四处环顾了一下,也没觉得有什么可看的,便嘟囔着要回去。

    傅融把她扶起来,走了两步,广陵王突然问:“袁基他,还在往外传情报吗?”

    “嗯,今天是传给袁绍的,搁在书房还没处理。你现在要看?”

    广陵王摇了摇头:“往后传不传,传些什么,你定吧。不用给我过目了。”

    她把胳膊从傅融手里抽出来,让他不用送了。傅融便在原地站着,看她歪歪扭扭走了几步,又站住,接着说她刚刚没说完的话:“我刚刚是说真的,我不怪他。”

    她转头看着傅融,嫣然一笑:“我只是可惜。因为他不站在我这边,我们之间可就必须分出个成王败寇了。”

    说完,她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傅融一直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拐角。他低头看着杯子里剩下的酒,倒了满满一杯,一饮而尽。

    袁基的古籍经过绣衣楼查验无误后,才到了袁基手上。

    又过了几日,送来的衣物里,多了一个锦囊。袁基打开,里面是一枚青玉戒指,带着一丝还未散去的朱栾香。

    袁基将那枚戒指端详了一阵,然后将它从右手食指尖缓缓推下,直到它严丝合缝地箍在手指根部。

    旁若无人的时候,其实他很少笑。但此刻他的嘴角却忍不住弯出一个漂亮的弧度。

    古籍的秘密并不在古籍里,而在于它们原来摆放的位置。少了几本,少了哪几本,都是不同的含义。

    如果可以,他也是真的不想动用这条暗线,因为经由的并不是袁氏的人,隐患大于收益。

    但他现在确实毫无办法,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袁术死。他委托了如今唯一能做到这件事的人,调来七千石粮草给袁术救急,事成之后,以青玉为信。

    好在,他终究是保住了。

    一次小小的胜利,或许能救得了袁术,却救不了袁基。毒终于在日复一日中将他的身体侵蚀殆尽。

    这次广陵王来看他的时候,他已卧床不便起身。

    广陵王免了他的礼,叫人搬了椅子坐在他的床边说话。

    袁基还是强撑着坐了起来,半倚在床上。广陵王摸了摸他的脸,又摸了摸他的额头,发觉他的体温低于平常。

    袁基给人的印象是个恪守礼节 的君子,这样的举动他原先无论如何都不会逾矩的,但这次,他捉住了广陵王的手,握在手心里。广陵王什么都没说,默默许了。

    两人不再言语,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亲近。

    袁基的气息微弱而不安定,常常说一句话便要咳几声,广陵王便要他少说话。

    “殿下难得来看我,士纪想与殿下……多说几句话。”

    他们又浅浅谈论几句,但更多的是沉默。有关于病情,两个人都知道得很清楚,他们或许都很擅长玩弄人心,但对于真心话,他们其实都不善言辞。

    最终,袁基还是提起了那件事:“在下现在唯一担心的,还是在下那两个弟弟。”

    广陵王面色无常,安抚般地轻拍他的手背:“太仆现下该好好养病,别再去想着别的事。”

    “殿下该知在下作为长兄,内心实在不安……”

    “太仆。”广陵王制止了袁基的话,“像你这么聪慧的人,怎么也会有执念?”

    “殿下说笑了,士纪……原也只是个凡夫俗子罢了。”

    广陵王突然冷笑一声,道:“令弟名震四方,众人敬仰。竟不知太仆有何不安?”

    袁基愣了愣,无辜地看着广陵王:“在下只是……许久没有得到两个弟弟的消息。”

    广陵王把手从袁基的手里抽出来,坐到了袁基的床上。她凑过去,毫无预兆地,一个冰凉的吻贴在袁基的唇上。

    袁基微微瞪大了眼睛,伸手想要抱住她,广陵王却飞快地拉开了距离。

    “我原还担心太仆会因病而消磨了意志。太好了,太仆真是一点都没变。”

    “殿下说笑了,如今在下病容憔悴,哪里比得上以前……”

    广陵王伸手点在他的唇上,让他不再说下去:“不打扰太仆休息了。我这里虽比不上袁氏的宅邸,但住久了……”她看着袁基说道,“也是能习惯的。”

    广陵王离去后,袁基餍足地躺下。自从收到那枚青玉戒指后,他便再也没有得到新的消息。但是从刚才他提到弟弟时,广陵王的反应来看,袁术应该是无事了。

    虽身陷囹圄,但他也做了家主该做的事,终究是不负嘱托。

    至于广陵王……

    袁基的眼神明暗交杂。

    倘若她只是个资质一般的郡王,又或者只是个寻常女子,该有多好?

    可偏偏,她如烈火般燃烧,如星辰般璀璨。

    他笑起来,就是这样才好……

    这样才是他心上的,广陵王。

    就连晚些时候来给他诊脉的华佗也惊讶于他的好心情。

    “你脉象平稳,似有好转。”华佗挠了挠头,十分不解,“看来节哀顺变这话我也不用多说了。”

    袁基愕然,节哀顺变?节什么哀?

    一种不妙的预感在袁基脑海里炸开,他慌乱地爬起来,抓着华佗问是什么事。

    华佗吓了一跳,挠挠脑袋:“就是你弟弟袁术死了的事情啊,下午广陵王不就是来告诉你这件事的吗?她说我嘴笨,直接告诉你你一定会受不了,所以由她来说。”说罢,他咧嘴一笑,“你知道的,她比较会说话。”

    袁基怔怔地松开了华佗的衣袖,跌坐在床上。突然开始发笑。

    呵……呵呵呵,沉默了一阵,他突然放声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

    袁基这辈子没有笑得这么放肆,没在意分寸,没在意形象,他笑得眼泪都落了下来。

    好啊,好啊。

    广陵王。

    原来她那句话,是这个意思。

    他气急攻心,突然吐了一大口血,把华佗都吓了一跳。

    因气血上涌,毒性迅速蔓延,侵袭着他的每一寸皮肤和血管,剧烈的疼痛让袁基无法呼吸。

    “喂,你怎么了?快躺下,我给你开服药。”

    华佗想把袁基塞回被子里,却被袁基死死地抓住了手腕,手劲之大,竟让华佗没有挣开。

    袁基的眼睛通红,整个人充满了一种压抑的疯狂,仿佛就要失去控制。

    “给我巫血。”

    “不行。”华佗断然拒绝。巫血确实有概率让人起死回生,但以袁基现在这个情况,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袁基不再与华佗废话,他现在只想要巫血。他发狂一般,狠狠一口咬在华佗裸露在外的手臂上,第一次在外人面前露出獠牙。血液穿过皮rou涌出,被袁基尽数吞下。

    华佗痛地大叫一声,去推袁基的头,想把他推开,但袁基纹丝不动。

    由于他一直对华佗太有礼貌了,华佗不好意思打他,也怕真一拳把他打死了。

    他便去掰袁基的嘴,扣着他下颚的关节让他的牙关使不上劲,终于把自己的胳膊从袁基嘴里解救出来。

    可是袁基已经吞下了大量的巫血,他的眼睛变得血红,瞳孔扩张到极限,仿佛吞噬一切的黑洞。他的口中脸上衣襟上沾满了深色的血迹,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而不规律,而他还在笑,宛如地狱里重生的恶鬼。

    “喂,快吐出来!”

    华佗来不及去处理自己伤口,他把袁基一把提起来,把他拉到床沿,按着他的头要他把巫血都吐出来。但袁基怎么可能听他的话。

    华佗也生气了,可惜他今天过来的时候没带斧子,没办法直接剖开袁基把血取出来。于是他伸出两指捅进袁基嘴里翻搅,压着袁基的舌根去刺激他的喉咙,另一只手托着袁基的脖子,想通过病理性的呕吐反应让他把巫血吐出来。

    袁基喉间抽搐,噎得满脸通红,窒息的感觉让他的语言变得混乱而无意义,巫血和涎水混合着顺着华佗的手指流下,整个人狼狈不堪。

    可惜这也只能逼出一部分巫血。

    凶狠的光芒在袁基的眼神一闪而过,华佗在他狠狠咬合之前把手指抽了出来。

    袁基捂着喉咙咳嗽,突然支撑不住似的伏在床上,又吐了一大口血。

    这次是鲜红的血。

    华佗沉默地不再动作。他知道来不及了,巫血已经入侵了。

    袁基全身脱了力,瘫倒在床上,呼吸急促而颤抖。他原本清澈透亮的双眼暗下去,直勾勾地盯着一处,似乎在与某种幻觉交流。

    他感受到死亡与喜悦正在接近。

    华佗说,他只管得了活人的事。所以他当夜就离开了。

    出殡那天一切从简,那也是当然的,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仪式结束后,广陵王遣散了众人,独自在墓前祭奠。火舌吞掉了一张张冥纸,留下黑色的灰烬,随着风与黄沙飘散在空中。

    她看着墓碑一语不发。

    良久,一阵沉稳的脚步声响起,在她身侧停驻了。她不用抬头也知道来人是谁。

    “我以为你也走了。”她说道,指着那尊无字的碑,“人死如灯灭,你看,谁会知道这里埋下的是袁氏长公子?”

    他没有回答。

    “他纵使生前能搅动世间风云又如何?如今不也要成为这黄土下的一把枯骨?”她又往火里添了一把冥纸,火势骤然大涨,硝烟火星萦绕在侧,“争权势,争名利,争得家破人亡,争得天下大乱。哈,有时候我真觉得,人活着就像个笑话。”

    他明白。那日袁基确实调来了粮草,也确实设法送进了寿春,只是没想到,在袁术接到粮草的前一刻,从天而降数道箭火,将粮草车被尽数烧毁。弓箭手早已埋伏,像是故意让袁术眼睁睁看着希望变成绝望。

    就好像那日袁基一般。

    想到这,垂在身侧的手突然握紧,像是下了决心。“那…”他终于出声,踟蹰着:“…那你有没有想过,换个活法?”

    她侧头看他,看他欲言又止但又忍不住继续说下去:“我们可以离开这里,我们…做一户寻常的农家,有三两亩田便足够,我们…我们可以养一屋小鸡,还可以养一只小狗,你觉得这样…可好?”

    她眉眼舒展,笑吟吟地看他:“当然,这样真的很好。可是,我们去哪找这样好的地方呢?”

    傅融在她略带笑意的眼眸里看到了一脸茫然的自己。夕阳斜下,暖橘色的光慢慢爬上肩头、发丝、脸庞,而他们只是静静望着对方。

    天地无言,就连风都变得很沉默,最终那仅有的一点笑意也从她的眼眸里消散了。

    “走吧,回去吧。”广陵王起身说道,她拍落了粘在衣襟上的灰烬,大步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

    傅融也跟了上去。

    再后来,又发生了很多事。

    天下间短暂地出现过霸主,然后马上又四分五裂,各路诸侯豪强互相结盟、背叛,征战不休。天子依旧岌岌可危,百姓依旧流离失所。

    广陵王后来一直在想,傅融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有一天她忽然就想明白了,那天早上,她觉得冬天好冷。

    可是再冷也要继续走下去。毕竟乱世中,情真意切总是草草收场。

    汉室犹在,绣衣楼犹在,她便要一直走下去。

    但有时候,休息一下也不为过吧。

    广陵王睁开眼睛的时候,头顶的夜空中闪烁着几颗星星。

    已经入夜了啊,怪不得这么冷。广陵王想着,摸到自己大腿上的伤口。周围的布料浸满了血,在寒夜里冰凉刺骨。与冷相比,伤口反而不怎么疼了。

    还好自己醒来了,不然在这里过一夜,第二天整个人都会凉透吧。

    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广陵王苦中作乐地想,但想归想,她还是挣扎着爬起来。伏兵不会远,她必须找个庇护所。

    正想着,马蹄声传来,一匹、两匹、三匹……

    大约五六个骑巡兵,人有点多啊。广陵王伏在草丛里,就连呼吸都放缓了,期待他们不要发现自己。

    但没想到,敌方一名巡兵竟牵了条狗出来。狗闻着血腥味,朝广陵王的方向狂吠了几声。

    糟糕糟糕,这下真得看造化了。

    正当巡兵接近,广陵王打算殊死一搏时,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摇铃声。

    雾气中,一辆黄金马车驶来,风掀起垂帘,一双颜如桃花的浅色瞳仁带着柔和的盈盈笑意向她看来。

    那一刻许多遥远的记忆都向广陵王涌来,那些一起度过的时光,那些勾心斗角之余的温存,那些给彼此造成的伤害,都成为了他们之间特殊的联系。

    世人常言,人生得一知己可死而无憾。可若是能够棋逢对手,那也不算是在世上白白走过吧?

    她叹息般地感到了一阵解脱,抽出腰封上的毒针藏于袖下。

    “太仆,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