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最后一个问题，如果你能看得见，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三角钢琴商务展示中心。

    光可鑑人的平滑琴面，映照出一张寧静的脸庞，双眼闭着，十指轻巧微弯，摆出一幅弹琴的模样。

    茉莉站上矮凳，将镜头定在受访者及钢琴倒影上。

    受访者没出声，安静到爆炸。kyle尷尬开口：「那，我们今天的採访就到这里……」

    「等一下，我想回答，只是以前都没有人这样问，我才会愣一下。」年轻的盲人钢琴家温和解释。

    kyle松一口气，「所以，你想做什么？」

    「如果我能看得见，一定要骑重型机车，在宽敞笔直的马路上呼啸而过，耳边都是轰隆隆的引擎声，强风啪啪打在脸上，我可以自己控制速度和方向，哇哈，好过癮！」琴面映出一张採访以来最灿烂的笑容。

    喀！茉莉掌握住这稍纵即逝的一瞬间，按下快门。perfect，这张可以当作刊头图。茉莉转身比出一个ok手势。

    好讚，kyle笑着伸出大拇指，旋即将目光转回受访者，「钢琴和重机，反差真大，你怎么不做一首机车进行曲。」

    茉莉正在喝水，闻言差点呛到。

    盲人钢琴家拍大腿哈哈大笑：「这什么建议，你好机车。」

    「喂喂，你的艺术家气质正在快速流失当中，请hold住好吗，等下被你经纪人看到就完蛋。」

    「不要理他，他超机车的，很爱跟我妈打小报告，你们刚才赶他出去是对的。」

    「是吧，姊姊我有先见之明。」

    茉莉边收器材边听他们对话，这两人聊开了是吗？居然还互加line和脸书。她看向满脸笑容的kyle。

    花店相遇之后，kyle没再追问送花的事，但是很爱在网路上找她聊电影聊小说。茉莉不只多一个网友，还多一个工作上的好搭档。正巧总编派茉莉为艺文组拍摄由金融保险业赞助製作的「年轻艺术家系列专辑」，两人因此密集合作。不得不说，kyle对于採访很有一套，总能在不经意中让受访者卸下心防；kyle更是个好搭档，总是在採访前充分沟通拍摄细节，像今天在路上就滔滔不绝介绍这位盲人钢琴家，足足讲快一小时。

    kyle很用功，她知道只要摄影师愈了解受访者，就愈能拍出深刻的照片。

    这一点茉莉深表赞同，因此，她早就自己蒐集许多盲人钢琴家的资料，不过，她不打算跟kyle说破。「今天的访问很精采。」茉莉边发动引擎。

    「那是一定要的。」kyle扣上安全带。

    两人坐上公司的採访车，当看见kyle拿起大草帽遮住脸，茉莉不由得一阵好笑。

    「你的笑带有明显批判意味喔，今天太阳很大，我怕晒黑不行吗？下次替你准备一顶。」

    「我不想在车里戴帽子。」

    「为何不行？」

    「多此一举。」

    「脱裤子放屁才是多此一举，车里戴帽子是双重防晒、双重保障。」

    「……」

    这位大小姐，说人家钢琴家反差大，自己也不遑多让。明明工作时专注且严谨，私底下却直白近乎幼稚的程度；明明可以写出底蕴深厚的文章，平时讲话却不介意低俗甚至刻意肤浅；明明是个有气质的女孩，却即将要跟一个草莽型的男人订婚……

    「累了，睡一下，到了再叫你。」茉莉瞥她一眼。

    「还是茉莉比较好，上次跟泰哥外拍，他一直恐吓我不准睡着，不然要把我丢在路肩。」kyle半开玩笑抱怨，忽然瞪大眼睛看着前方。

    正巧红灯，茉莉两手握着方向盘，循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有个女生抱着一个大纸箱，脚边还有一袋行李，那是几个月前离职的时尚组同事，emily，跟着另一本杂志的总编一起被挖脚。黑函就是他们搞出来的。

    kyle僵着脸。她曾经跟emily非常要好，两人一起逛街吃饭，一起上网学彩妆学穿搭。emily不慎将名牌洋装弄脏，kyle出面拜託厂商打折，两人分摊费用，两人轮流穿。

    结果，居然变成kyle老爱穿着厂商提供的衣服，相中哪一件就故意弄脏，再去向总编撒娇说要用公款购买。不只一个人告诉她，emily就是这样散播的。

    kyle看到黑函时最难过的不是被说英文烂、文笔差，而是自己遭到最信任的闺蜜出卖。

    「听说她要不到主编的位子，在那边闹得很难看。」

    kyle喔的一声，两手抓着草帽帽沿。

    「这里很难招到计程车，你说我们要不要载她一程？」

    「喂！」

    茉莉缓缓驶近，停在路边，轻快按两下喇叭。

    kyle不可置信看向茉莉。她还没做好以德报怨的准备，她又不是伟人。

    只见emily认出前东家的採访车，露出得救的开心表情，一手抱纸箱一手拎提袋，蹬着高跟鞋往他们小跑步。

    就在触手可及的一刻。

    茉莉油门一踩，咻的加速前进，把错愕的emily留在原地。

    哈！kyle拍手大叫，草帽一把抓下来，笑到捧腹，「你有没有看到她的表情？」

    「没注意，怎样？」

    「她好像吃到狗屎。」

    「是吗？」茉莉流露一抹微笑，俐落切入内线车道。

    「茉莉你好过分，她一定很难过，你这个坏人。」kyle抱着草帽，笑到合不拢嘴。

    是吗？茉莉转动方向盘。

    空荡荡的隔壁座位，当天的开怀笑声还没自她脑子里消除。

    车窗忽然一颗一颗水珠洒落，滴滴答答，逐渐形成小瀑布，她望向玻璃窗，看着自己濡湿的脸。

    kyle，你让我这么难过，你又算不算是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