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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缠足幸存者

    第三章    缠足幸存者

    盛蕣华的这一次明确的异议表达,给孟观时淡淡地忽略过去了,之后的日子,她仍然是教蕣华读书写字,另外教给她女工,纺纱缝纫之类。

    盛蕣华并不反感坐在纺纱机旁,事实上她是找到了前世做手工的感觉,标准DIY,作为欧春露,她也是有自己的爱好的,比如做手工,看到人家缝制的特别漂亮的手包、睡衣、抱枕之类,都觉得特别羡慕,然而她终归也只是羡慕而已,日常欣赏图片而不是自己做,因为实在没有那样的闲情逸致,每天光是应付家里的电话就够她烦,心理压力特别大,假如自己没有及时接电话,那边就会威胁说要报警,报失踪,所以真的是提心吊胆,根本没心情一块块挑选布料,坐在缝纫机前。

    然而今生蕣华感到,自己是平静得很了,这四年来,虽然是生活在明代,然而竟然是一个意外的精神恢复期,心态相当宁静,日子无忧无虑,除了缠足这一把德摩克里斯之剑……

    不过蕣华到现在是觉得,自己在一定程度上,精神得到了补全,原本是残破的,这一世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些破损终于逐渐弥补,自己在这盛家大宅,竟然好像住疗养院一样。

    因此蕣华此时对于这些针线布料,都很感兴趣,尤其是织布,前世看别人的手工,多是缝纫,织布真的很少有人做,像是手织布之类,陈思诺只是民俗游的时候看到过,而且还是少数民族的女子坐在织布机前,织那种花花绿绿的粗布,料子很厚,图案质朴,现在终于轮到自己来织了,蕣华很是开心,端端正正便坐在织布机前,特别开心,而且学得非常快,孟观时教给她用梭子,她很快便懂了,拿了那一根梭子,站在织布机前两边奔跑,左右地穿,脸上兴奋得发红。

    孟观时将她拢在自己怀里,给她擦着汗,笑道:“这小小的人,倒是喜欢织布。”

    旁边一个婶娘笑道:“倒是个不嫌絮烦的,瞧这一头的汗。”

    其她伯娘婶娘也都哈哈地笑。

    妇人们平时缫丝纺纱,织布织绢,向来是汇聚在一起,这也是家规,“各尽所长,非但别其勤惰,且革其私”,所以蕣华在幼年的时候,就随着孟观时在这里看织布纺线,还有其她一些孩子也在这里,女人们织造布匹的时候,也看顾孩子。

    盛家虽然乃是当地第一大族,大宅之中俨然公府,然而帮佣并不多,盛义门乃是以勤俭素朴为本,差不多的事情都是家里人自己做,比如餐食烹调,织布也是如此,因此也就少有保姆协助育儿,多是母亲自己带在身边,实在带不得,便托付妯娌,也有大的带小的,盛钊焕没有入小学的时候,就要带着蕣华,当然蕣华这样一个“幼童”,是相当让人省力的,不过年长的jiejie哥哥确实也要带妹弟。

    就在这个时候,孟观时又有孕,到了第二年,景泰二年,孟观时诞育了一个男婴,取名叫做钊繁,纵然是孟观时一向清虚自守,到这时候也不由得愈发松了一口气,有了两个儿子,自己的基础更为巩固了,孟观时的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不肯深想。

    景泰四年的时候,盛蕣华虚岁已经七岁,孟观时看着她的身量,这孩子再不能不缠足了啊,到现在家中已经有人在说,自己这样宠爱放纵,会耽搁了蕣华终身的前程。

    于是八月二十这一日,孟观时将蕣华叫到面前,很郑重地和她说:“蕣华,母亲晓得你不喜欢缠足,可是终究是要缠的,否则将来选择夫婿,便非常为难,这是为了你的将来,且忍一时之苦。”

    蕣华应声便道:“娘亲,我一生不找丈夫,就守着娘亲修道。”

    孟观时虽然烦恼,却也忍不住噗嗤一声乐了出来:“修道,你熬得住么?整天巴巴地想着rou,花园里蚂蚱都要给你捉绝了。”

    放学回来的钊焕对着她做了个鬼脸:“rou食者鄙,未能远谋。”

    已经在开始学《左传》了。

    蕣华是坚决不肯缠足,孟观时很是烦恼,江行晓得了,便对蕣华说道:“这样怕疼是软弱的,‘岸容待腊将舒柳,山意冲寒欲放梅’,那红艳的梅花就是要在寒冷之中开放,这才是梅花的可贵之处,若是不经历那一番严寒,便不会有梅花的霜雪之姿,也少了那种清幽的芬芳。”

    盛蕣华道:“二伯娘,我一定头悬梁锥刺股,努力读书织布。”

    但是缠足就免了吧,不是梅花绽放,却是杜鹃啼血一样,太惨了。

    到了这个时候,实在是要出动父亲盛敦文了,盛敦文在灯下严肃地对蕣华说道:“若是不缠足,便容易给人看做是缺乏品行。”

    蕣华:“贞洁在心而不在形。”

    盛敦文皱起眉头:“我们这样诗书礼义之家的女儿,哪有不缠足的?”

    蕣华:“父亲大人,孔子的母亲缠足吗?”

    盛敦文登时吃了一惊,孔子的母亲颜徵在肯定是不缠足的,缠足据说始于五代,舞女窅娘缠足,这个说法究竟是不是真实,其实待考,但是无论如何,即使是五代,与春秋那个时代的距离也太远,颜徵在定然不缠足,而且颜徵在还是“野合”生了孔丘,按照现世的礼法,这是不合礼仪的行为,老夫少妻,特别荒唐,只是毕竟是宣圣的母亲,所以谁也不好多说。

    若说孔子的母亲是因为人的不完美才不缠足,那么孟子的mama实在没得说了,孟母三迁啊,流传千古的故事,是著名的贤母,极有见识,若是没有孟母,便不会有孟轲,孟母也不缠足。

    盛敦文叹了一口气:“不期你小小年纪,竟能有这样的主张,只可惜你是个女孩子,否则光耀我盛家门楣,定然是你。”

    蕣华:其实这倒也未必,自己前世不过是个小职员,也没有太远大的理想,若说因为穿越,便忽然怎样大放异彩,那可也是太过理想化,只是许多真正有才有识的女人,都是困于女人的身份上。

    蕣华的那一句“孔子母亲是否缠足”,很快传遍盛家大宅,有人赞叹她想法独特,而且极有志气,竟然想要将来也培养出一个圣人来,却也有人说她不尊长上,随意顶嘴。

    江行听了这件事,却不由得思量起来,缠足传说是从窅娘开始,虽然未必是实,但是这个说法流布非常广泛,而那窅娘乃是南唐宫中的舞女,身份低微,自家虽然不是大富大贵,毕竟是书香世家,道德清白,竟然承袭了舞女的传统,倘若细想,着实不伦不类,况且南唐后主李煜乃是亡国之君,他那宫廷中的风气,哪是圣明王朝可以学的?倘若是这样推究,一直以来认为是十分尊贵的缠足,基础便动摇了。

    于是蕣华终于是幸免于缠足。

    不但她不用缠足,帮佣顾嫂的女儿二妹也免了,二妹今年六岁,跟着顾嫂在这里做一些浆洗缝补的事情,顾嫂要给她缠足,二妹哭闹着不肯缠:“我不嘛,我不缠,痛死了!”

    顾嫂骂道:“你不缠足,丢死人了,让人看着大脚粗笨丫头。”

    “盛家的小姐都不缠,我还能高过小姐去?再怎么缠个小脚,也不是大宅子里的姑娘。”

    “你不缠足,将来寻不到好人家。”

    二妹梗着脖子:“我就是缠了,能找个什么样的?像我这样的出身,又黑胖,连妈你都说我是个紫茄子,将来不过是找个做工的,或者种田的,照样是受苦,有什么意思?小姐说她要一辈子修道,我就跟着小姐修道了。”

    顾嫂给她这一番话说得,也是无话,二妹虽然年纪小,然而同着盛家那位小姐一起的日子多了,也学了些古怪的主意,自己的这个女儿,别看人长得黑粗,然而心眼儿多得很,又能说会道,在家里便是谁也说不过她,这两年跟着自己到了盛家,遇到了盛家小姐,更不好弄了,她不肯缠足,也只得由她,反正她这样的相貌身材,纵然缠得一双好小脚,也没办法给有钱人当妾,只能是苦一辈子,就好像自己一样。

    二妹是这样,六妹也是如此,默默地把自己缠着的脚放开了。

    六妹其实年纪比盛蕣华要大一岁,乃是孤女,家中人都亡故了,盛家见她可怜,便收留在宅子里,帮忙做一些杂事,六妹二妹和蕣华因为年纪相当,时常在一处玩耍,蕣华不是书香小姐的底子,和她们很能凑到一处去,经常在园子里观察生物,有的时候大家讲起未来的理想,二妹是想当一个走街串巷卖针线的,六妹相貌俊秀,柳眉凤眼,想的则是,“我跟着jiejie学些读书写字,将来若是能够觅得一个读书人作夫婿,哪怕穷苦些,也是好的。”

    jiejie乃是对小姐的称呼,虽然六妹比蕣华年纪要大,也是叫蕣华为jiejie。

    然而此时看到身为小姐的蕣华坚决不肯缠足,号称要修道,二妹也不缠,她左想右想,终究是放了脚,之前她为了自强,虽然没有母亲给缠足,央告着这里的婶子们帮她缠了,已经缠上一年时间,看着蕣华她们跑跳,心里发痒,倒是也罢了,只是她忽然想到,蕣华不肯缠足,她说一生不嫁要修道,想来是真的。

    人只要年长一岁,就会增加不少见闻,六妹今年虚龄八岁,比二妹大两岁,想法便复杂了许多,她想的是,盛家乃是大家族,虽然这些年来总是叹穷,总有底子在,蕣华如果守得住,虽然不会很富裕,粗茶淡饭能度日,况且蕣华也不讲小姐的身份,大家说话很是亲近,自己之前想的也不过是找个穷书生,既然是如此,便守着蕣华也不错,反正穷书生要么穷一辈子,若是发达了,也说不准会纳妾,六妹跟着那些做活儿的嫂子婶娘们,外面各种事情听得多了,这方面倒是比小姐们见闻还要广。

    晓得二妹不缠足,六妹也放了脚,蕣华很是高兴,拉着她们两个的手,笑道:“这下可好了,我们三个永远在一处。”

    蕣华虽然是决定不婚,但是也想多找几个帮手,有这几个童年伙伴最好了,将来若是独立门户,少不得要自己赚钱,一双天足方便行动。

    六妹微微地笑着说:“我也这个年纪了,很想有一个名字,不想整天六妹六妹地叫。”

    二妹:“我也是我也是,jiejie,你读过好多书,给我们取个好名字吧!”

    蕣华:这可是为难了,我是取名废,不会取名字的啊!

    盛蕣华冥思苦想了好一阵,这一天终于郑重其事地把六妹二妹召集在一起,和她们说:“六妹,我给你取了一个好名字,叫‘翠螳’,翠绿的螳螂;二妹,你叫做‘熊蜂’,黑熊的熊,蜜蜂的蜂。”

    六妹将那名字在心中品味了片刻,抿嘴笑道:“我记得jiejie说过,螳螂新娘新婚之夜会吃掉新郎。”

    蕣华:幸好六妹二妹的嘴都很严,没有告诉别人,否则一定会引起轩然大波的,若是给盛家的人听到,尤其是那些男人,会非常惊恐的,“阴阳颠倒要造反了”。

    二妹拍手笑道:“‘熊蜂’好啊,定然是很厉害的一种蜜蜂。”

    两个人都喜欢自己的新名字,马上便宣布改了名,顾嫂听了二妹说,“我从此叫‘熊蜂’了,黑熊的熊,蜜蜂的蜂”,撇了撇嘴,道:“可是不错,本来就嘴尖牙利的,现在叫了个蜜蜂,我看你那嘴上都要长出针来。”

    二妹笑道:“娘,蜜蜂是尾巴那里有毒针。”

    顾嫂翻了个白眼:“还顶嘴!你那尾巴骨只差长出一截来,就是个小畜生了,将来还不知你要怎样活哩!”

    其她人也晓得她们有了正式的学名,因为终究有些绕口,便叫她们作“蜂儿”、“小螳”,觉得虽然古怪一些,不过倒也有趣。

    八婶崔阅笑道:“又是蜜蜂又是螳螂,倒是一窝子草虫,偏巧都和蕣华要好,蕣华如今在学画了,专画菊花牡丹、蜻蜓蟋蟀便好。”

    盛蕣华站在孟观时身后,轻轻地笑,不过她对于这位八婶母,感觉并不是很好,本来也没什么,崔阅爱说爱笑,她从前很喜欢听崔阅说话,不过两年前崔阅生了一个儿子,之前她只有一个女儿,这一回如获至宝,她乳汁不足,便请了一位乳母来给儿子哺乳,本来这也是正常,但是盛蕣华分明记得的是,崔阅的长女盛颐出生,她也是少有乳汁,便是给喂米汤。

    虽然盛家的家规之中有一条,“诸妇育子,苟无大故,必亲乳之,不可置乳母,以饥人之子”,然而现在是母亲乳汁稀少,请乳母很有必要的了,或者盛蕣华以为,如果能有牛奶也是好的,然而却只是喂米汤。

    当时盛蕣华便觉得很看不过去,那时她四岁的年纪,有一天便以一种很天真的态度对八叔说:“八叔,颐meimei只喝米汤吗?不要请乳娘吗?若是让我喝米汤,实在饿得很。”

    八叔笑了一笑:“房里事由你八婶主持,内外有别,我也不好多说。”

    于是盛蕣华便明白了,盛颐的父亲是什么都不肯管的,但是到了儿子的时候,崔阅的丈夫便很积极张罗挑选乳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