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熏

    今日立夏，晌午日头炎炎，沈醉在石络和牵牛花藤搭得绿荫下酣然入睡。

    风摇花影，时不时掠过她曳地的素青裙摆。

    四周静逸，沈醉在梦里沉浮，忽地嗅到一股浓烈的酒香。

    她开始在梦里找寻，眼前光影变换，沈醉来到一颗枯树前。

    枯树下倒着一位银冠玉面的白衣少年，姿容毓秀，端是玉山倾颓。

    他在沈醉的梦中小歇。

    腰间挂得长剑脱了鞘，剑刃寒芒染血。他一条胳膊搭在枝桠上，手里握着个没嘴儿的玉葫芦，酒香由此而来。

    他杀了人，醉了酒，行至何处便何处而睡，少年恣意妄然，他有酒也有剑，不惧小贼窥探。

    沈醉当了这个小贼。

    她让酒香勾得腹中饥渴难耐，轻手轻脚上前，从少年手中摘了玉葫芦，仰头往嘴里倒。

    玉葫芦晶莹剔透，在沈醉手里沉甸甸的，可她仰首半晌，不见一滴琼露落进她嘴里。

    沈醉正着急，耳边但听朗声一笑：“哪儿来的小贼？”

    少年醒了，盘腿坐起来。他一手撑了脑袋，眸若寒星，遭了贼也不恼，清润声嗓含笑：“我明月臣不养闲人，喏，来试试，抱得起来我的剑么。”

    他说得全是不相干的话，抬手扔过来一柄玄色刻金游龙纹的剑鞘。

    沈醉没有接住，剑鞘落下来没了踪迹，空落茫然间，她意识到她在做梦。

    她梦到了和师兄初相逢时。

    沈醉六岁跟家人走失，混在流民堆里当了小乞儿，偷了一位少年剑客的烈酒喝。

    她饮下一口酒，醉了个天昏地倒，酒醒后便成了少年的师妹，专为他抱剑、抚琴，和倒酒。

    少年叫明月臣，是沙数山万剑山庄的少庄主。

    他十六岁震惊江湖，无论仇敌恩友，都唤他一声剑仙，称他握着一把天下第一的剑，赞他乃举世无双的豪侠。

    连丝毫不会武的沈醉，因伴他身侧，也得了个明月婢的名号。

    明月臣却不常叫她明月婢，他爱唤他给沈醉起得小字。

    小熏。

    “小熏。”

    想到这里，沈醉当真听到男人低沉嗓音清晰的呼唤，她眼睫轻颤，慢慢从梦境中抽离。

    初夏的风且微凉，阳光却盛而刺目，沈醉睁开眼，滚了一滴泪。她不仅因双目为艳阳刺痛，还因首先入目的明月臣。

    她原是席在草地上，枕着师兄的双膝入了梦。

    可梦中那惊才绝艳、意气风发的少年剑客，沈醉如何都无法将他与眼前俊美无俦，然双眸灰败的男人重合上。

    明月臣瞎了两年，沈醉不动，默然咽下喉头酸涩，没让他发现自己醒了。

    “小熏。”

    男人坐在轮椅上，碧青长衫寥落，他双腿亦废了许久，身后花与叶皆浓郁，其声簌簌。

    他摸索着抚上沈醉的面颊，指修若梅骨，轻柔描绘着她的眉目，随他动作间，漾起药的苦香。

    沈醉两年前十四岁，今年十六，应成了亭亭玉立的女儿家，明月臣如今唯一的憾事，怕忘了她的样貌。

    他的明月婢，两年前已明月春花之貌，他一手养大的小姑娘啊。

    “小熏…”

    明月臣怅然叹息出声，若珠落玉碎：“待我死了，你可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