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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乌苏娜初识东厂真貌,王永祚利眼辨得情思

    第二日朝会,如宋晋曹谨行所想,举朝震惊,随后便是海一般的奏疏弹劾首辅温体仁。皇陵被焚,意味国祚动荡,所有在职官员难逃其咎,但首当其冲的,便是首辅温体仁,吴振缨就是因为和他有姻亲同乡的关系才成为凤阳巡按,在当地大肆敛财。他们为了脱罪,便把矛头指向温体仁,但正如曹谨行所说七窍玲珑心的温阁老,并不会在这里失败。

    为保吴振缨,保自己的乌纱,温体仁屈膝司礼监,上下逢源,左右打点,他与吴振缨竟也都相安无事。

    这日,分拣奏疏的文书官问曹谨行,为何宗主明知皇陵被毁就是以温体仁为首的在朝廷臣不作为导致的一起人祸,宗主为何也不弹劾他?

    曹谨行抬眼看这个疑惑的年轻人,文书官,选内书堂中有学行才识者任之,后经皇帝御笔亲试后方可晋升随堂。他好像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此时这个年轻人,也在重复着和他一样的轮回。

    “外廷为保自己,谁不弹劾他?但你纵观廷臣,除了他,现下这般情形,还有谁能当首辅?咱们做内臣的,就是不能让皇上为难。”

    话点到这里,文书官自然明了,是皇帝要保温体仁,他垂首道:“卑职愚钝了,谢宗主指点。”

    曹谨行看着桌案上的奏疏票拟,“无事,把弹劾温体仁的奏疏拣出来,不必再批答了。其余照例,若哪里不懂,问几位秉笔,随堂都可。我去东厂一趟。”

    乌苏娜在府里呆的无聊,他一面想无聊就对了,觉得无聊还不赶紧回小弗朗机。又是真怕她无聊,让她去东厂当个“不记名番子”,所以他现在要去东厂看看。

    “恭送宗主。”

    再看东厂。

    这几日曹谨行忙于凤阳皇陵之事,又是宿在直房,乌苏娜托谷忠传话给他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他只得说忙完了这阵就回。她本想亲自去瞧他问他,可是司礼监衙门他不让她去,现在去东厂玩也是一样的。

    她头次来没仔细看,这次倒要好好瞧瞧东厂。现已至三月,东厂衙门门口的两株白玉兰已经绽放,走至稍近就能闻到淡雅清香。那座写着“百世流芳”的牌坊,由下至上攀着许多纤细爬藤,已有个别粉白花苞露了出来,乌苏娜认得,是蔷薇花。四下还栽种了些栀子花,也都开了,伴随着因花而来的鸟雀,鸟语花香,满园春色。

    乌苏娜问一旁的王文政,“你们把东厂装点的如此漂亮,会不会和你们辑事办案有冲突?犯人一进门没有被吓到怎么办?”

    乌苏娜对大明东厂的了解,仅仅是存在于她老师口中的“远州僻壤,见鲜衣怒马作京师语者,转相避匿。”脑中便有了和异端裁判所一样的印象,等真正来到这里,发现这个印象过于简单了。

    王文政看着她硬塞给自己的五千两银票面上,加之是曹公的客人,虽然已经把她划为“人傻钱多”这一类了,还是耐着心回她:“自宋公掌厂后,东厂便栽植了花树。人犯缉拿后直接下南边诏狱。”

    听完王文政面无表情毫无起伏的回答,丝毫没有减少她的兴致,“也就是说这些花都是宋公公栽种的?我初见他就觉得宋公公是很风雅的东方人,果然如此。王公公带我看看东厂大厅?”

    王文政淡淡点头,沉默不语。

    公署大厅桌案整齐摆放卷宗文书,焚有香炉,乌苏娜扫了一眼,皆是皇城各门关防出入,粮米豆油市价,兵部塘报等等。

    左小厅供有岳飞画像一轴,厅后墙壁刻有狻猊等兽,狄公断虎故事。意在警醒历任掌厂者,时时忠勇明察,为主效力。

    大厅西边祠堂,供有历代厂公职名牌位,以备后人怀念。

    出了大厅,乌苏娜和王文政见几个穿黑青直身的领班司房在西墙前说些什么。

    待走进一问,一位领班先对王文政行礼,“小王督公,乌姑娘。我们是说,自把西门填上后,东厂井中之水突然就无故泛滥,接着就是郑公公,李公公相继下狱。想要不要把西门重开为好。”

    王文政自是明白郑之惠,李承芳是如何被褫职下狱的,因曹公宋公为李承芳求情,加之上头那位纯属拿他撒气,现在气也过了,他即将可出。但是郑之惠,难矣。重开西门这种事,既然他们想寻个安慰,也无不可。

    王文政听后点头答应,这几个谢过后说干就干,立刻找工匠过来挖墙开门。

    乌苏娜反应过来,这两人叫他“小王督公”,他是督公?!她以为他穿着低调朴素的青贴里就是普通内官,还有为什么被他们叫“小王督公”,还有“大王督公”不成?

    她问出心中疑惑,“王公公,你刚说宋公公掌厂,他们又称你小王督公,宋公公是卸任督厂职位了?”

    王文政只好给她解释,他的声音低沉没有起伏,“宋公并未卸任,我与宋公,王公,曹公共掌东厂。王公资历比我深,为在称呼上区分,他们称我小王督公。”他感觉他把今天一天说话的分量都说完了。

    乌苏娜一直以为曹谨行还是掌刑千户来着,撇嘴道,“啊?曹公公他也是督公了?他都没和我说。”

    王文政这里不愿再谈,他瞥一眼乌苏娜,“你问曹公去。”

    “文政旁边那黄毛丫头是谁?”

    一个尖细锐利的声音响起,说话的人身穿朱红双袖襕坐蟒曳撒,凤目上挑,斜眉入鬓,腰间佩一把长刀,右耳戴一只蛇形金耳珰,像是一只金蛇盘在耳廓上。此人眉目张扬,衣着艳丽华贵。乌苏娜若是看到了,定不会认为这是个普通内侍。

    一旁的档头小心抬眼瞅了下,才仔细斟酌回道:“回督公,是曹督公前几日请的客人,名唤乌苏娜,她来东厂…玩几天?”

    越说声越小越心虚,明明曹督公就是这样给他说的,但是对上王督公这位爷为什么就会变得心虚啊!

    他口里的这位爷,王永祚,他们私下里偷偷都说是东厂最利的一把刀。他刚从诏狱出来,身上有一股子淡淡血腥气,审讯人犯这种事自是轮不到督公来做,王永祚嫌他们效率低下亲自动手教学,他在一旁看得心里频频侥幸还好自己给督公干活没得罪督公……

    曹谨行身边有个丫头了?他用帕子细细擦了下手,对那档头说:“既是谨行的人,我就不问了。你把那人吐的东西整理好,连带之前的卷宗,放大堂桌案上,我稍后看。”

    他低头称是。

    不远处的乌苏娜也注意到了这一处高调的红色,她对上王永祚的眼睛,微笑致意。

    王永祚挑眉,这时他与宋晋想法一样,这丫头,有些不一样。谨行孑然一身多年现在身边突然有个丫头,这让他对这“乌苏娜”,有些兴味。

    他抬脚走到乌苏娜身前,一旁的王文政点头行礼,他轻拍王文政的肩头。一双锐利凤眼打量着眼前的少女,乌苏娜已二十有四,这个年纪在大明早已不是什么女孩丫头,很多女人在这个年岁早已育有孩子。但是王永祚宋晋他们比她大很多,在他们眼里,她就是个姑娘丫头。

    乌苏娜看到王文政行礼,除却宋晋,曹谨行,那么眼前这位一看就是“王公公”了。不同于曹谨行的内敛,宋晋的文雅,王文政的低调。王永祚,身上若有若无的血味,眼底还未褪净的杀意,这都让她有些好奇。

    “王公公,您好,我是乌苏娜,来自小弗朗机,曹公公的朋友,往后要在东厂打扰你们了。”她记得曹谨行说在大明不能随便男女握手,她也就没伸出手去,只是介绍了自己。

    王永祚也看到了她腰间别着的遂发枪,难怪谨行放心让她来东厂玩,不是一般女子。

    “乌丫头是吧,我记住了,你打扰的是谨行,无妨。”

    王永祚一点也不客气就接了她的客气话,但是乌苏娜也不按常理出牌,“最近他都在司礼监,我也打扰不到啊。”

    “凤阳之事处理完了,你很快就能接着打扰他。”他话锋一转,“我倒是很好奇,你与谨行如何相识的?”

    乌苏娜回答后,王永祚盯视着乌苏娜的双眼,“没发生点别的?”

    乌苏娜立马想到在荒岛上她在他身下的那天,眼神飘忽,“没有!”

    那就是有了,王永祚双眼微眯,心思简单的丫头,撒谎一眼便看出来。

    这时曹谨行也回东厂了,他在门外一眼便看到了乌苏娜,她很打眼,或者说他本就在意她。他先和王永祚王文政致意,接着问乌苏娜,“在东厂还闷吗?”

    乌苏娜毫不顾及一旁的王永祚及王文政,她快步走近曹谨行,一把抱住他,脑袋埋在他的颈窝里,深吸一口气,还是熟悉的香味。

    她亲昵地蹭着曹谨行的面颊,过了好一会儿,才跟他说:“公公,你好久没看我了。”

    也不是头次被乌苏娜抱住了,只是他还是不能适应女孩柔软的身体,他的双手不知要放在哪里,他只好无奈道:“我这不是来看你了吗?快松开,东厂又不是府里。”

    乌苏娜抬头看她,不服回道:“我松手了你是不是又要跑掉?王公公和小王公公都是自己人,我喜欢公公抱一下怎么了?”

    被提到是“自己人”的王永祚和王文政,王永祚看曹谨行被抱住浑身僵硬的样子本来在憋笑,听到“自己人”终于大笑出声,王文政明白了曹公和他的客人原来已经发展到如此阶段,番邦人的炽烈热忱他如今终于有所了解。

    他顾不得向王永祚解释,只得赶紧给乌苏娜说,“我这次找你,便是带你去京城逛逛,之前被事情耽误了。现在正好空闲,你不去看看吗?”

    乌苏娜终于松开了他,改成拉上他的手,“那我们现在走吧!”

    为了避免再次被抱住自己动弹不得,手也就让她牵了,这次她倒很老实,只是牵着手,并没做什么过火的动作。

    安抚好乌苏娜,他终于转头向王永祚致歉,“王公,刚让您见笑了,乌苏娜初来大明,还没适应,我带她出去走走。”

    王永祚这时笑够了,“乌丫头说得是,谨行,和自己人客气什么。东厂最近没什么事,我看乌丫头挺念你的,带她好好出去玩玩。”

    言毕,他前往大堂准备处理这几日审出的事件,经过曹谨行身边时,王永祚朝他看了一眼,意味深长,曹谨行无奈,只得摇头不语。

    乌苏娜刚一番言行,王文政已默默把他划为曹谨行的人,既然是曹公的人,还是他亲自作陪是好,“曹公,你既回来,我也去处理卷宗了。”他垂首道。

    曹谨行突然想起件事,他叫住已经走远的王文政,“文政,烦你把李承芳的案卷挑出来,过几日刑部就放人了,我们提前做个准备。”

    王文政微微颔首,然后离开。

    在不远处已经着手开始挖墙的领班听到这话放下铲子,对一旁和工匠商量的司房说:“我就说吧,咱这西门得重开,李公公不就要回来了?等西门建好后,郑公公也就回来了。”

    曹谨行在直房换下蟒服,穿了身玄色直身才过来,乌苏娜一直是知道他身姿健壮,臂膀厚实,腰身劲瘦,穿什么衣服都好看。想起之前他在吕宋穿的玫红衬摆,她用闲着的手捂着嘴巴笑。

    曹谨行现在还被她拉着手,自然感到自己手被突然抓紧了些,旁边的人在微微颤抖,他一双利眼瞥过去,“笑什么?走不走了?”

    乌苏娜轻咳了下,强行把笑意压下去,别过头正色道,“我笑公公好看,像玫瑰花一样。”

    谁知他听了只哼一声,“果然官话只学了个皮毛,词不达意,不知所云。”如果忽略语气的不自然那会更可信些。

    乌苏娜也不反驳他,她用肩膀轻轻的蹭着曹谨行,“曹老师嫌弃我官话说的不好,那你以后教教我,学生我肯定用心学。”

    曹谨行才不吃她这一套,在吕宋她可不是如此这般,这般殷勤!

    “怎么?乌姑娘要背叛师门反投咱家名下?咱家论文论武,可不及你那位师长。”这话说出口他就后悔了,一个姑娘,越过重洋来看自己,自己怎么着也该让她过得好些,现在又控制不住的刺她,着实不该。

    因为他摸不透乌苏娜的心,初见她时她高傲的如同一只孔雀,是谁都不放在她眼中。她为什么两年后再见自己,会……如此不矜持?她想从一个年老色衰的宦官身上得到什么?一句“好看”的像玫瑰,让他有些羞愤,所以才像刺猬一样,竖起了全身的刺,只是不知她被刺伤了没。

    乌苏娜自然没被刺伤,因为向来都是她刺伤别人。这辈子的小心翼翼基本都给了曹谨行,她敏锐的发现自己说了那句“公公好看”他就有点,嗯,别扭?

    “公公你说米迦勒?他的确很优秀,所以父亲请他作我的老师。最近他跑去小弗朗机的敌对阵营法兰西那边去了。父亲知道后絮絮叨叨还好他没把我怎样。他来小弗朗机做我的老师,后又去法兰西,他身上像是有未尽之事,我与他各取所需,没有什么师生情谊。”

    说完这些她眼珠一转,望着曹谨行那双深邃的眸子,“还有,我说的是真话,公公真的很美,若是公公不喜欢听,我以后不说了。”

    委屈巴巴的,倒像是谁欺负她似的,“油嘴滑舌,我叫你不说你就会不说了?”

    这是好了,她脚尖轻点,凑到曹谨行耳边,小声细语道:“那我不说了,以后我身体力行证明公公有多好看,比如……”

    一阵少女的馨香与热意扑进他的耳朵里,这让他瞬间有股轻颤的冲动,不过他立刻止住了,他怕是自己这番举动让乌苏娜看了使她更得意。不用想就知道她要说什么yin词艳语,立刻和她拉开距离,打断她,“再不走可就没得看了。”

    “那公公领我吧。”甜腻轻快的声音,只是曹谨行身为事中人,他竟看不明白,若是旁人,一眼明了,她喜欢他。

    他们走后,东厂里默默躲在四周角落的领班司房还有番子纷纷出来,一副我什么也没听到没看到的样子。

    “……西门开了还有这个效果?”

    “……干你的活去吧!”

    “嘤嘤嘤你凶我!”

    “啊你好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