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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中的时候,学校里流行过一阵穿越小说,女主角穿越到古代和各种王子王爷皇帝之类的人中龙凤相识相恋,二人跨跃千百年的时光鸿沟的感人故事让不少人开始幻想自己穿越过去未来。

    当时有朋友问李玉珠,如果她能够穿越,你会做什么。

    她当时想都没想,就说:“自杀。”

    她是个乐观有限主义者,她对生活的积极性仅限于当下,只愿意临场发挥,不接受复习和预习。

    十五六岁的李玉珠从没想到过,自己未来有一天,真的会碰上穿越。

    “你看过穿越小说吗?我感觉自己就像是穿越的,”她对那个教自己捣鼓手机的小姑娘说,“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这也不会,那也不会。”

    “可以学的嘛,”小姑娘给她开机,手指在屏幕上滑动,指着图案给她一个个解释,“不过,为啥你不让你家里人教你。”

    “家里——”严格来说,那不能算是家,姓赵的是一家,她不是,“没人教。”

    “我家也没人教,”小姑娘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膀,“我自己学。”

    看着小姑娘的动作,李玉珠想起了以前自己读大学的时候,宿舍楼下的阿姨对着一台小灵通眯着眼睛看半天,不知道这东西响起来有什么用,问过她好几次该怎么用这个东西发短信接电话。她有空的时候就坐在阿姨旁边教她认九个按键。阿姨年纪大了记性不好,总是说了就忘,所以她总是一句话得重复好几次,最后不得不手写下来提醒她。

    她记得很清楚,自己就趴在那张盖着玻璃板的木桌子写着,字写的很大,圆珠笔在那张泛黄的纸张上摩擦,发出沙沙的声音。台面上摆着一台笨重的青色风扇,有些年头了,金属框架生了锈,吹起风时,能听见风扇吱吱叫。

    盯着草稿纸上的蓝色墨水发呆,看着那些上了年纪的横撇捺在纸面上扭动,被风吹得四处都是,渐渐看不清上面的写了些什么。再一眨眼,笔画模糊的纸面变成了高清显示的屏幕,字迹变成了一个个方正的打印字体。

    屏幕上每一个字都在告诉她,该醒了。

    她若有所思地拿回手机,盯着屏幕,随口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抬头,脆生生地说:“我妈不让我告诉陌生人自己的名字。”

    “行吧。”她也不勉强,拿着手机从超市门口看出去,正对着门口徐金花的眼睛。没一会儿,就听见徐金花在嚷嚷着让她过去。

    “你买什么了?”徐金花见她提着塑料袋走出来。

    “家里酱油没了。”她提了一嘴找好的借口。

    徐金花的眼睛在李玉珠脸上转了两圈,像守护领地的母狮子逡巡自己的领地,这些天她老实听话,安静得像个哑巴,挑不出错,也就没深究。

    徐金花是个人缘不错的老太太,她吃完饭出来散步总要跟超市门口坐着的老人家闲唠两句。李玉珠这些天被她走到哪里带到哪里,跟在身后混了个脸熟,走哪都能听着几个婶子东一嘴西一嘴。

    “我听人家说你儿媳妇前些日子生病住院,这会儿看着精神头不错。”超市门口多了个新面孔,一个瘦瘦巴巴的老太太,前两日没见过的,但和徐金花熟悉。老太太看了一眼心不在焉的李玉珠,凑到徐金花跟前小声问,“没其他问题吧?”李玉珠眼观鼻鼻观心,权当听不见。

    “啥问题不问题的,晦气,她好着呢。”徐金花瞪了这个小老太太一眼。

    “不还失忆了吗?”

    “你从哪听来的?”

    “又不是就你一家有这事儿闹着。”李玉珠一听这话,不动声色地竖起耳朵。

    “你一说我就想起来了,我二侄子他们那小区前些日子就刚跳楼死了一个。说是失忆,然后没多久就疯疯癫癫地对着家里人破口大骂,”又有个胖乎乎的老太太凑了过来,“那会儿都快给送精神病院了,结果哪知道没多久就跳楼死掉了。”

    “上个月那谁家的大儿媳妇不就进了精神病院吗?”又有人插嘴,“不过最近听说接回来了,医院给治好了。”

    这个不大不小的镇子里,消息最灵通的,大概也就是一群坐在路边闲聊的老太太。她们精明又嘴碎,眨眼之间就能铺出来一张关乎附近几条街的家长里短的关系网。就混在早上掰过的豆角玉米咸菜里,被她们嚼吧嚼吧给倒在路边,被李玉珠捡到。

    李玉珠眼睛盯着地上,耳朵竖很高,听得正入神时,她抓到了一点异样的视线,就落在她身上。

    她猛地抬头,目光穿过小区马路对面,停在一家面店门口。

    在那里,她看见了一个穿着运动服的年轻女人。高瘦,带着鸭舌帽,看不清五官,只觉得露出来的一小截面皮白得像张纸,一个字也没写,干净得扎眼。后脑勺扎着个马尾,双手揣在口袋里,直挺挺地站在原地。她看不见对方的眼睛,但直觉告诉她,她们的视线是交汇的。

    这时路中央一辆大巴急吼吼地从中间开过,截断了她们的视线。

    天刚刚擦黑,头顶路灯眨巴眨巴亮了起来,影子昏昏沉沉地扫落一地,李玉珠晃了一下眼睛,等再去看原来的地方,人已经不在原地。

    “走吧,小李,”七嘴八舌听了一耳朵谁家死了人这种消息,徐金花有些坐不住,催着李玉珠回家,“时候不早了,早些回去休息。”

    “这些天,你想起来了什么不?”回去路上,徐金花忍不住念叨了两句。

    “有点印象。”她模棱两可地回答。

    “记不起来也不要急,在家里好好过日子,慢慢总能养好。”徐金花难得有这么耐心的时候,她盯着李玉珠的肚子看了好一会儿,“福来不会亏待你的。”

    “嗯。”

    “家里头自己人的事情,过去了也就过去了,你说是吧?”

    “嗯。”

    “你说那谁家的,楼一跳,孩子不要了,男人也不要了,像什么话。也不知道为别人考虑一下,人没了,家里人该有多难过。”

    “嗯。”

    “再咋说也得看在孩子的份儿上,把这日子给过下去,”徐金花说到这时莫名叹了口气,她太瘦,背驼着的时候衣服底下的骨头根根分明,明明只是叹口气,却看着像是带走了她一丝生气,“谁不是这么过来的。”

    徐金花说完走出电梯,李玉珠慢了一步,耳边空空的回音全是她那句,“女人嘛,不都是这么过来的。”

    她们到家时,家里灯没开,一个人也没有。赵福来加班,赵有根吃过饭和牌友出门打牌,赵继生去学校住校。徐金花催着她早早洗漱休息,临睡给她把街道派发的保健药给送了过来——街道给有孕妇的家庭统一下发的药物。

    李玉珠盯着封面写着“幸福家庭妇幼保健院”的袋子看了一会儿,当着徐金花的面把药吃了下去,人一走,又立刻吐了出来。

    她躺在床上,盯着漆黑的天花板,黑得像是一团团乌云压着。她的手摸着高耸的肚子,这座坟茔正在活埋她。

    第二天她和徐金花出门买菜时,大清早楼底下就停了一辆急救车,徐金花过去凑了个热闹,结果一听是精神病院派来的,直呼晦气,拉着她就往外头走。

    李玉珠回头看了一眼,车门紧闭着,什么都听不见,也什么都看不见。

    再回来时,车已经不见了。

    小区里哪家哪户出了事不出半天就传了个遍,消息像纸片碎屑一样,沿着门缝钻去每家每户。这种事情成了家里茶余饭后的谈资,谁也没当回事,李玉珠默默地听着,一声不吭。她按时吃药,按时睡觉,独立在一家人的时间之外,丝毫不见违和。

    她睡着后,赵福来突然走了进来,手在她的脖子上停了一会儿,听她呼吸依旧平稳,又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

    门一关,她的眼睛静悄悄地睁开,窗外微弱的光线打落在她脸上,照得她双目冰冷。

    赵有根的声音在客厅起来,“睡了?”

    “嗯。”

    “我看这身子养得差不多了,”徐金花也在,“也别老拖着。”

    “当然不能拖着,”电视机的声音不大,赵有根依旧压低了声音,显得有些阴沉,“月头拖不得,再大点要找人不好找,医生那怎么说?”

    赵福来:“等结果出来,再手术,怎么说也要等到下个月。”

    徐金花听着着急,嗓音又尖又细,“那要查出来是个闺女,你上哪找人做掉?”坐在门口的李玉珠面无表情地听着,挪了一下自己僵硬的脖子,酸得要命。

    “还是上次那个,多出点钱就行。”

    “真能行?”

    “嗯。”

    “那下个月就下个月,”赵有根咕哝着,“万一是个小子,又省一笔。”

    徐金花在一旁搭腔:“你也别跟上次似的,动手就算了,还把人打进医院,这不好收场,自己掂量掂量。”

    “我知道了。”

    李玉珠想起很久之前,朋友问她,“如果你能够穿越,你会做什么?”

    那时候的李玉珠说,自杀。

    因为她只想要现在,不想要过去和未来。

    现在的李玉珠后悔了,她不仅想要现在,还想要自己的过去和未来。

    她要亲手把被活埋在白色的坟墓里的自己刨出来。

    一个女人的消息在镇上根本不起眼,然而一个女人流产的消息在镇上却是一件大事。

    前来调查,慰问的人,络绎不绝。

    赵福来惹了一身腥,忙得脚不沾地,徐金花和赵有根夫妻二人轮着往医院里跑,就等李玉珠开口说一句这事儿和他们儿子没关系。

    谭绪清陪着住下,整天安慰她说,以后还会有孩子。

    “孩子,孩子,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今天给李玉珠换药的护士好像换了个人,更年轻,也更爱说话。

    谭绪清人不在,病房里只有她们,李玉珠不装睡了,睁开眼睛。站在她床边那位带着口罩的护士有一双活的眼睛,望着她时,不那样瘆人,“我没见过你。”

    护士手脚麻利地给她换上药,语气轻快,“我是新来的。”

    “这借口你觉得能忽悠谁?”李玉珠歪着脑袋,看了一眼护士胸口的名牌,“李护士比你矮多了,换药得踮着脚。”

    “没办法,现在大家变得都很好骗,我都快忘了怎么撒谎。”这位护士不慌不忙地后退一步。

    “你是谁。”李玉珠总觉得,自己见过她。

    “我姓许,李小姐。”护士大大方方地站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塞进她手里,“许知桐。”

    “我知道你最近遇到了一点小问题,所以特地过来,想问问您,需不需要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