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鹤(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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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礼之后,阮诗的风评忽然间好了许多。旧年的故事,到底是模棱两可的谕旨里捕风捉影的猜度,他们的诗会上究竟发生过什么,也只有夏初这个东道主清楚。而知晓全部底细的长平侯不仅毫不嫌弃,还回绝了无数名门闺秀,独身至今,只为了等待同样独身至今的阮小姐。——或许当日之事,本来就没有那么严重。可能也只是一桩张生与崔莺莺的故事,无故惹得先帝不悦,才平白做成了大案闹动京城。少年人情投意合,一时忘情,却肯坚贞数十年,矢志不渝,到底修成了正缘,补上了明媒正娶的大礼。有这一句圆满无阙的补笔,便从人人嗤之以鼻的情案丑闻,变成了人人钦羡的风流佳话。 当年年底,阮诗便被调出了会计司,连升数阶,一跃而为丞相征事。 临别那日,苏云陪阮诗走出会计司的官衙,在雪地里走了很远很远的一段路。一直从他们谙熟无比的街巷,走到如长街般连绵冗长的水磨红墙之下。墙里高高的楼台一幢一幢照出亮光,映在雪地上,像一片奢华的金粉。 “总要有不少人说,我这个官位来路不正,全靠嫁了个好夫君,想升便升,没半点道理。”阮诗忽然轻轻一笑,说道。 苏云与阮诗相识将近九年,无论有多少不得意,都从未见她稍稍吐露过对自己境况的想法,有过这种似笑非笑的自嘲神气。她永远是一张淡然的脸孔,来面对充满了无数坎坷的无望的岁月,不曾有一言半句的埋怨与不满,甚至都不曾在眉梢眼角,流露过一丝苦楚惆怅。 “市井闲话,何必理他。都是些愚夫愚妇捕风捉影,胡嚼舌根。就算是古来的大贤,也免不了有许多人以小人之心猜度,何况你我。”苏云心中一酸,望着两堵红墙之间寂静的长街,几名从人遥遥地跟在他们身后,沉默得仿佛没有声息。有一刹那,苏云忽然对平素谨言慎行的拘束心生厌恶。便忍不住说了许多原本不会说的话,“阮征事诸事练达,夙夜为公,我多年所见,只觉得朝中没一个人及得上你,这个官位,是他们欠你的。到了今日方归正位,连越两品,不是逾矩,而是来得迟了。不过,阮征事年纪尚轻,事在人为,也未必真的迟了。” 阮诗停住了脚步,仰起头,唇边的弧度尚未收回,便勉力弯了弯僵硬的唇角,微微地笑了一笑:“这种事,原没有欠了谁什么的道理,就算欠了,也没有一定归还的道理。或许我内心偏狭,已经想不通这些简单的道理了。——但是,苏大夫,每每与你交谈,我都觉得心中开阔许多。苏大夫是光明磊落的君子,调令来时……我还有些惴惴,生怕你看轻我。现在,总算放下心来了……”她轻轻吐出一口气,仿佛如释重负。 “阮征事这是猜度起在下来了。看来猜度这一关,人人都过不去。”苏云莞尔,但很快收起了玩笑的神色,叹息道,“我一直以来,目睹着阮征事的才干和遭遇,只觉得世上不该有这种不讲道理的事,因此心中愤懑,却无能为力。因此看到调令的时候,只觉得高兴。像阮征事刚才说的,大凡出了一件新闻,市井人龌龊的流言,便成千上百,层出不穷。可纵然飘了一两句到耳朵里,难道还要学他们那般龌龊心思,也跟着流言跑吗?见贤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也。在下只愿自省,而不愿同流合污。” 苏云极少会有这种雪中闲步的闲情逸致,如今却隐约盼望这段路永远走不到尽头。二人公事繁忙,从今一别,虽然朝会之上,还有照面的时候,却不会再有在同一个屋檐下,朝夕相处的日子了。可是路总要走到尽头。走到尽头告别之后,也不过是无比寻常的一个晚上,照旧回家,第二日照旧去府衙办公,第三日照旧去上朝。日复一日,寒来暑往,轻易便度过了漫长的岁月。 这些年来,无论是当初在同一个衙门里共事的时候,还是后来同殿为臣,又或是阮诗大权独揽、上下有别的时候,阮诗都不曾与苏云说过有关于长平侯的事,苏云向来只谈公事,更加不会相问。此时阮诗却一反常态,提起了长平侯。苏云大感意外,旋即心中一沉——这多半还是在怀疑自己,串谋柳梦,给夏初传递消息——也不知道卫子澹背地里下了多少迷魂汤。他纵然应变机敏,此刻也不知该如何挑破,如何辩白。正拣词酌句的时候,忽然听阮诗浅浅一笑,阴霾尽去:“敬之,你我共事二十多年,我清楚你的为人,所以也信任你。就如同你相信柳蝶与一样。旁人说什么,是不会放在心上的。” 没料到阮诗竟然这样转折,苏云大感宽慰,暗自松了一口气,手心里已经满是冷汗,表面上却不动声色,摇头一笑,坦然道:“旁人说什么,在下其实也不在乎了。只要有心,谁都可以设法搜集到他想要的东西,来做这个局。说到底,有心人要来暗算生事,防也防不住。自从那日听卫司隶讲了来龙去脉之后,在下这两天也想了许多,可最后还是想通了——只要自己行得正坐得端,诸事堂堂正正,无愧于心,便无甚可畏,何必患得患失。” “是啦,敬之一直告诫我,猜度不是好事。”阮诗点了点头,“可是到了你我这个位置,便不得不猜度了,否则,便被人暗算得太容易了。防人之心,总是不可无的。敬之君子风范,对知交毫不怀疑,但这里面,总有人并不怀着什么好心思,才让你吃了这一次亏。” 苏云听了这一句,便心知肚明,阮诗已经知道了他和楚嫣来往的事情。幸而他两日前已经料到了这种可能性,早已想好对策:“莫非大司马已经查明了真相?” 阮诗淡淡一笑:“也还没有查到底。只不过,我总不可能相信,敬之会拿柳蝶与做棋子,劝说太常刺杀我。于情于理,敬之绝不可能做这种事。那到底是谁在陷害敬之。敬之的旧交中,谁会做这种事,敬之也已经心中有数了罢。” 苏云闭了闭眼睛,长叹一声:“在下不猜这种事。既然都是友人,相交之时,便该以诚相待。况且只要有一个鼓上蚤,即使并非旧交,也一样弄得到在下的书信。笔迹印鉴,同样可以仿冒。” 阮诗注视着他真诚坦然的神色半晌,微微颔首。她离开了窗口,走近了两步,与苏云正对面。二人四目相对,阮诗再开口时,便稍稍放低了声音,语气也是极诚恳的:“果然是敬之。——先前子澹告诉我,是楚令容拿着你的信件,仿冒了你的笔迹时,我原以为,是你旧年在楚令容丧夫无处可去时,接济过她的缘故。她以此为由,和你通信,骗你的笔迹,也顺理成章。方才敬之所言,也有道理,但凡有一个得力的下属,楚令容便可偷来你的信件——不过这也不重要,无论她如何窃得你的书信,最后都做了恩将仇报的事。”说到最后,阮诗似乎已经接受了苏云的说法,用了“窃”字收尾。 苏云暗自错愕,油然心生惭愧,他料到了卫宁一定在阮诗面前罗织了许多故事,却没料到阮诗完全从另外一个角度猜想他与楚嫣的交往——数年之前,楚嫣落魄之时,他虽未收留楚嫣,也未答允楚嫣举荐为官之事,但确曾赠金于她,稍稍令她度过难关。此事虽未说与别人听,但大司马知晓此事,也不为怪。纵使他与楚嫣之间有所通信,阮诗也不曾怀疑他另有其他意图,只从好意上猜想。大将军未必信赖他,甚至有可能把他当作弃子,而大司马对自己,到底与众不同。先前他不敢置信,如今却不得不信。苏云默然半晌,叹道:“……到底人心难测。” 他一转念,却不由得为阮诗紧张起来,低声问道:“既如此,大司马打算如何处置?”苏云心知,如果是楚嫣布下这样大的一个局,便绝不可能是自己的主意,背后一定站着大将军。而大将军手握重兵,如果怀有异心,只可徐徐图之,绝不可打草惊蛇。 阮诗已经洞悉了苏云未出口的言外之意,微微一笑,也低声答道:“静观其变。” 阮诗的答案,也在苏云的料想之中。无论如何,中禁军皆在大司马手中,大将军短时间内,也只能施展一些离间计,不可能骤然发难,否则便是两败俱伤的结局。己方不乱,以不变应万变,当是上上策。自那日与卫宁对峙以来,苏云便心中不安、如临大敌,然而今日与阮诗见面之后,却莫名感到畅快,彻底放下心来。 然而卫宁对阮诗讲的,却是另外一个故事。 “苏尚书与楚长史串谋,早非一日。不过苏尚书向来谨慎,有阅后即焚的习惯,必然也在信中嘱咐楚长史务必照办。因此现在去搜查,恐怕查不到什么。不过,下官上任以来,一直命人日夜监察驿站送信的记录,最早一封,可追溯到一年半年之前,此前从未有过,足见二人必有目的,并非因为旧交才相互联络。而这一年半之内,二人书信来往,足有十数封,今年以来,更加频繁,此事一查便知,无可抵赖。”卫宁冷笑道,“——自然,苏尚书不可能平白无故去交接楚长史,楚长史,也说不定只是个传话人。” 阮诗靠在小几旁,笼了一杯热茶在手中,用碗盖拨了拨杯中的残茶,淡淡地接话:“那必是与大将军有关了。” “有没有关,倒也没有确凿的证据。”卫宁反而谨慎起来,“不过,苏尚书大抵还是用心不纯。数月前,京城里刚刚传出大司马同意聘柳蝶与为西席的消息,苏尚书便送了一封信过去——便是柳蝶与烧掉,下官又将残片转呈大司马的那一封。虽然在司隶府中,苏尚书竭力撇清,却始终不肯详说信中言语。苏尚书为何要让柳蝶与烧掉书信,总不是‘家常闲话’四个字可以推搪。不过,书信已毁,此事再有疑窦,也无处可查了。倒是——下官查到一事,也不得不说——” 阮诗点了点头:“你尽管说。” “——下官知道,大司马对柳蝶与并不满意,偏偏柳家人一再保举。可是,倒有一事极为碰巧。柳家如今的族长,与楚长史一并在军中供职。柳家人来保举之前,恰好,便收到了那位柳桓参军加急的家书。先前下官只是从下属口中听到了此事,并未多想。如今看来,却大有文章。” 阮诗神色淡淡,仍拿着碗盖拨弄茶叶,过了片刻,才缓缓说道:“敬之不想让柳蝶与来京城,柳尚德却巴不得本家人当这个西席。这也不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