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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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赴今日的相会,楚嫣出发前,特意妆饰了一番。 她坐在梳妆台前,打开螺钿盒,调好水粉,画了纤细的柳眉,染开了淡淡的胭脂,又涂了娇艳的唇色。丫鬟在身后按照她的吩咐帮她盘发,绾出一个颇为繁复的凌云髻。楚嫣亲自拣出几件金玉相辉的首饰,丫鬟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替她缀在发髻上。金钗镶在青丝里,珠钏垂在额前,摇曳生辉,映出一张清丽绝伦的脸庞。 自从杨碧去世之后,她身为孀妇,不再会像少女或少妇时一样,用复杂夺目的妆饰打扮自己,而仅仅靠着一副天生绝色的清水容颜打动旁人。但是她描眉傅粉、绾发穿衣的技巧,自小由母亲传授,从未忘记。有了这些锦上添花,更是绝美无伦,天下无双。就像她的母亲曾经教导的那样,做任何一件事都该要出人头地,读书如此,仕途如此,妆扮也如此。 楚嫣从妆台前站起身来,袅袅婷婷的身姿,掩藏在一身杏红、牡丹盛放的绫罗裙装里,外面又多加了一件暗纹刺绣的坎肩。凛然高雅的衣饰,将她的肤色衬托得格外雪白,脸庞格外娇弱。无情的岁月唯独没有在她的容颜里烙下痕迹。额前一点碎发下,仍然能让人浮想联翩,在脑海中描画着她少女般惹人怜惜的天真与纯净,就像一个初初降落凡间,未曾被任何人触碰过、拥有过、亵渎过的仙子。 仆人起了轿子,穿过一片街市,按照吩咐,送她来到廷尉府的大门前。楚嫣下了轿,抿着淡淡的微笑,玩味似的打量着高高在上的匾额与森然肃穆的门庭。 楚嫣报上名姓之后,等了一小会儿,便有一位廷尉正快步走来,亲自迎接她,请她在廷尉府的厅堂里落座。衙差见两位老爷相对坐定,便忙不迭地端茶递水。楚嫣却不急着喝茶,笑眯眯地问:“你们廷尉老爷可在?” 廷尉正有点尴尬,但他也是见过些风浪的人,又习惯了官面应酬,扯起谎来自然也脸不红心不跳:“这真是不巧了,廷尉大人有要事,出府去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敢问长史大人,是有什么公干吗?如果不那么要紧的,交办于在下,也是一样。倘若必须与廷尉大人面谈的事,不然……等大人回来了,我禀报上去,让大人再跟您定个时候面谈,您看如何?” 楚嫣纤眉微挑,笑容里面仿佛藏着隐约的刀光:“这件事确是要见你们廷尉老爷,今日,最好便办了——我不回去了,便在此处等吧。” “那劳烦您在这里稍待。”廷尉正只得答应。谁人不知,楚长史官面上虽是个从四品,却是当今大将军的心腹,有了这一层的关系,便比一二品的大员还要紧要。她突然来此,还有要事找楚廷尉,多半是奉了大将军的意思——这哪里敢怠慢——廷尉正走出厅堂以后,挥挥手招来一个精干的吏人,低声吩咐说:“快去,到楚大人府上把大人找来。就说楚长史有要事找大人商议,现在官衙里等着,让大人快来。” 吏人会意,答应了一声,便飞马去找廷尉大人了。 其实,廷尉楚平并没有在办什么要事。只是左右无事,吃过中饭,便提前回家歇息了。楚平深知,廷尉一职,关窍便在于顺着上面的心意,恰如其分地雕饰表面文章。入狱时便定好的罪名用不着多问,机密的案情也轮不到他多问。所以,与其挖空心思调查那些案子,审问那些曾是高官显要的犯人,倒不如多花点功夫,让刀笔吏把供状文章做好。除此之外,实在无甚事做。 楚平今年五十五岁,位列九卿,早就心满意足,再无他想。平日里,公事大差不差地敷衍过去,多些时间回家养花看鱼。廷尉府中大多官吏都知道楚平的做派,但楚平为人一向宽厚,也从不苛求,公事不忙,平日告假也容易的很,所以楚平反而在下属当中深得人心。廷尉府的官吏们,都心领神会,如今日这般的情景下,便习惯性地在上峰与同僚之间,替楚平遮掩。 吏人登门的时候,楚平正和夫人在后院闲坐,听家班里的戏子唱曲。春光晴好,微风拂面,楚平靠在椅上,闭目聆听,已有了些浅浅的困意。当年楚平是楚家的大少爷,他的夫人则是程家的大小姐。两人青梅竹马,少年结缡,直到今日。程夫人年轻时也因着家世的缘故,做了个不大不小的官,后来年岁渐大,精力不济,便早早辞官回家,颐养天年了。 但是,这个平静的午后,却被吏人的消息打破了:“大人,楚长史来廷尉府了,说是有要事,一定要见您。现在还在官衙里等着呢。” “楚嫣?”楚平被人惊醒,顿时睡意全无,一阵烦躁,皱起了眉头。可他这个meimei,虽然官位远不及他,但自从成了大将军面前的红人,便不是他能怠慢的了。纵然不情不愿,他也必须得去,“知道了,你先回去,我这就过去。” 夫人见状,也放下手中茶盏,吩咐身边侍奉的丫鬟:“去,快给老爷把官服拿来。” 不一会儿,丫鬟们把官服、官帽、官靴都捧了来,七手八脚地帮楚平换上。 “你那个庶妹……每次找上门,我都觉得有点不舒服。”夫人捏着腕上的佛珠,叹了口气,说,“平日里耳闻着,行事也是太招摇了。虽然跟咱们早就分家另过了,但我总怕这样下去,还会给楚家招灾惹祸。” “那还能怎么办,少来往就是了。真找过来了,也不能不搭理。”楚平心中不快,便顺着夫人的话,抱怨了一通,“当年我劝她什么来着,让她回婆家去,跟婆母好好过日子,一个寡妇,先讨个好名声,这难道是害了她吗?唉,弄到今天这样,还有什么话说。她也不是我一母同胞的亲meimei,我也不好深管,随她去吧。咱们家人都谨慎些,面子上过得去就完了。” 仆人抬着楚平的轿子赶到廷尉府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时辰。楚平走下轿子,正了正衣袖,迈步跨进大门。如他所料,楚嫣果然不肯老老实实地在会客的厅堂里等他。在楚嫣面前借故脱身的廷尉正,好不容易盼到了主官到来,连忙快步走了上来,低声禀报:“大人,楚长史已经去了天牢。” “什么缘故?你也糊涂的很,居然准许她去了。”楚平不满。料想定然是廷尉正估量着楚嫣与大将军的关系,不敢违逆楚嫣的意思,这才不顾规矩放行了,“天牢重地,她又非廷尉府的官员,岂可轻入。若有差错,如何是好啊。” “大人不在,下官哪敢拿这种主意。当时劝阻了半天,也向楚长史陈明了利害。可是,楚长史不仅不听,还拿出了大将军的令牌,说,这都是大将军的意思,命她前来重审要案。下官这也实在是没有办法,不得不让人带她去了……” 楚平起初不悦——就凭着一块大将军的令牌,他这个庶妹俨然将廷尉府当作了自己的官衙,随心所欲,为所欲为,丝毫没有将他这个九卿之一的兄长放在眼中——可是听到廷尉正说“重审要案”,不禁眉心一跳:“审什么案子?” “——是夏太常的案子。” 话音未落,楚平与廷尉正对视一眼,心中了然。前不久,他刚刚和官吏们整理完这一桩案子的卷宗和供状,揣量着大司马与大将军的心意,拟了一封措辞稍显含糊的奏章,援引本朝的律法与先例,罗列了多个可以使用的刑名,上呈御前,等待陛下御笔批复,而现在还未批复。莫非大将军对他呈上来的材料有不满意的地方?这才派出心腹前来重审,下他的面子,多半也是给他一个警告。——大司马的脾性,他已有了几分熟谙。可现在大司马已经离京,大将军初掌京中权柄,他也是头一次共事,难道这次便揣量错了吗? 果然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在这些七窍玲珑人当中周旋,果然难得很哪。楚平有些疲惫,叹了口气。面对下属,他向来不会迁怒于人,因此语气也缓和下来:“走吧,既然大将军要重审,本官也当旁听。” 这个时候,楚嫣已经在天牢深处,找到了她想要见的人。她踏过囚室的稻草,微微仰起头,让天窗上的光亮洒在自己的瞳孔里。 她庆幸夏初并不像普通的阶下囚那样狼狈颓靡,他仍然脊背挺直,平和的容色里裹藏着那份目下无尘的矜傲,像是从不知道自己犯下了什么样的罪,也不曾被威权、国法和酷刑敲断了身躯和脊梁,因此仍可以自认清白,襟怀坦荡,毫无畏怯地走向自己的命运。这自然是她那位喜欢偷懒又道貌岸然的兄长的过错。但正因如此,才要由她来,也惟有她来,拆穿他的面目,折断他的傲骨,让他在拆穿真相的判词下,惭恨无比地俯首认罪。这最后一程,该是她来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