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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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的事,您也都知道了。” 你迟迟没有开口——你难以接受他的说法,可如果按他说的去思考,反而能解释很多你之前不能理解的事。 比如,在布莱德将军的死讯传出后,你一度闹着要去找刚失去父亲的斯多姆,而一向对你百依百顺的国王却严厉禁止了你的出行。 你只得每天让侍从给他送去礼物,甚至为了表示自己的真挚的痛惜而天天给他写信。几天后,实在忍不住的你对贴身侍女威逼利诱,换了侍女的衣服偷溜去找他。国王罕见地对你大发雷霆,你自此被更严密地看管起来,那阵子连宫门都难出。 再比如,你曾经是察觉过斯多姆的松动的,就在你穿着侍女衣服偷偷去找他的那次。你们肩并肩坐着,你一封一封念着这些天的信,念到最后一份封时,你悄悄握住他冰冷的手,他的手指缩了一下,却头一回没有抽开。 可下一次在伯恩瓦夫人的葬礼上见到他,你很自然就去牵他的手,他却触电一样甩开了你。你耐着性子安慰他,而他的态度冷漠到了极点,活像之前的牵手只是你一个人的错觉。 你不能忍受他态度的突然转变,简直像好不容易把石头敲开一条缝,一个不留意,石头又自己合了回去,照常油盐不进。 可他凭什么? 就算他是元帅的儿子,可元帅已经死了!他凭什么还敢拒绝你? 你对国王撒娇,让国王再一次给他下命令,要他和之前一样来陪你做功课陪你玩。你知道他不敢拒绝国王的命令,果然,伯恩瓦夫人丧礼后的第二天,他还是来了,顶着充满血丝的眼睛和眼下的一片乌青。 他很安静地站在你身后,和以前一样给你讲解你的功课,向来沉静平稳的声音出奇嘶哑。你还记得那天雨下得很大,噼里啪啦打在七叶树宽大的叶子上,在暴雨里赶路的潮湿气味掩盖了他身上平时清列干净的味道,不算好闻。可因为你想见他,他就要在这样一场猛烈的暴雨里赶来,这样想着,你反倒更满足了。 你说你听不懂,让他写给你看,他就靠近俯下身,在纸上一笔一画给你分析推演,用嘶哑不堪的嗓子一遍又一遍重复早已讲过无数次的要点。 然后,你抬手勾住了他的脖子。 斯多姆僵住了,他的呼吸停了一瞬,随后立马就要挣开。你强硬地搂过他的颈,侧过头贴着他耳畔吐息,半是撒娇半是威胁: “斯多姆,你好好想清楚……” 斯多姆好像没有想到你会这样说,他挣开的动作一下僵硬了,不敢置信似的。你趁势把他推到休息用的软榻上,急切又毫无章法地去亲他高挺的眉棱。 他太憔悴了,才十来天时间,颧骨都好像在消瘦下去的脸上格外突起,原本健康白皙的脸苍白到看不出什么血色,薄薄的唇干裂开,枯败了的模样。 可他还是好看,你爱不释手的好看。就算叫技艺最精湛的工匠为你量身定做,怕是也做不出一张如此合你心意的脸。 他知不知道多少人羡慕他? 那么多人精心制造水平拙劣的偶遇,就为了求你恩赐他们一眼。你戴腻了的首饰,随手送给那些小丑似的玩伴,她们无不对你千恩万谢。许多大臣的子女每天巴巴跟在你身后看你脸色,也不过乞求你施舍他们一根骨头。 而他,只要他点点头,甚至什么都不需要做,他就可以拥有别人求之不得的一切。 你看过很多遍那些书,也在脑子里幻想过很多遍。而当你真正行动起来时,你完全顾不上去回忆书中那些描写,他的身体、他的呼吸、他的体温都像是被施以了某种奇异的魔法,勾引着你遵循本能行动。 “我能给你一切……”你叼住他颊边仅剩的那点软rou,说不上是在诱惑还是威胁。但就像你知道只要你想见他,就算是伯恩瓦夫人刚下葬的暴雨天他也必须赶来,你知道只要你这么说,他就不能拒绝你。于是在将手探进衬衣下摆前,你又一次笃定地重复: “只有我能给你。” 手指触及流畅的线条,他的腰线紧窄有力,和你想象的一样,你忍不住顺着他腰的两侧来回抚摸揉弄。斯多姆整个身体都硬直了,他像个女人一样被你压在身下,你每每摩挲过他的皮肤,他就无法抑制地哆嗦一下。 他眼睛睁得很大,绒绒的短睫颤抖个不停,可你知道他是断不敢拒绝你的。他之前敢一次又一次拒绝你的示好和邀请,甚至把你遣人送给他的精美礼物原封不动送回来,还不是仰仗他那德高望重的元帅父亲? 可布莱德已经死了,现在连伯恩瓦夫人也自缢了,你想不出他还有什么拒绝你的底气。为表大方,你甚至可以开恩不同他计较昨天他极差的态度和甩开你手那一下。 想到这,你连他苍白的面孔都越看越满意,怎么会有人连枯萎都枯萎的这么好看?那干裂的唇抿成一条倔而直的线,似乎正等着被润泽,你当然愿意极了,便捧着他的脸深深吻下去—— 一只冰凉的手抵住了你的肩膀。 你不可思议地睁开眼,看到近在咫尺的、你无比喜爱的墨绿色眼睛。其中掀起的波澜终归消弭,他看着你,眼中说不上是平静还是麻木,又好像是更深的空洞。 然后,他就这样一点一点坚定地推开了你,从你的软榻上衣衫不整地爬起身来,一句话也没说地往门口走去。 你简直要被气疯了!他怎么敢!他怎么敢的!!!他以为他是谁!他以为他算什么东西!!! 你疯了一样嘶吼谩骂,最后,在他半只脚踏出你房间的时候,盛怒下的你抄起最近的花瓶狠狠丢了过去。 砰的一声,花瓶砸在他脑袋上,连着里边娇美的花和半瓶子水一起四分五裂落在地上。他踉跄一下,衣领上好像沾了些红,可他只是顿了一下,扶着墙依旧走出了那扇门。 “你会后悔的。”你咬着牙,气到后槽牙都咬得嘎吱嘎吱响,声嘶力竭朝他喊:“你迟早是我的东西。” 他没有回头。 再后来,你当着大臣们的面向国王讨要他,宠爱你的国王自是应允了。现在想来,也许这才是当年他得以活下来的真正原因—— 国王留下他,作为一件女儿喜爱的礼物。 奇尔克的声音把你从回忆里拉出来:“上将他其实……一直是个很固执的人。” “他从小就更习惯用左手,仅仅是因为将军批评他写字时总是把字蹭花,他就把左手绑起来,拿右手一直练……直到右手也能写出同样漂亮的字。” 你知道他习惯用左手,虽然他拿笔和水杯的时候都会用右手,但每次本能推开你的时候总是下意识用的左手,连能力觉醒后作为媒介的动作也用的左手。 “第一次我见到他时,他大概……到我腰那么高吧,因为别的贵族孩子辱骂布莱德将军出身和人家打架,被布莱德将军揍了一顿罚在角落罚站。布莱德将军经过,就问他知道错了吗?”奇尔克像是想到了什么场景,有些无奈的苦涩: “他昂着头说,他没错。给布莱德将军气得不轻,又是一通揍。” “后来他长大了,做事利落又知道分寸,我以为他性子软和了不少,直到……” 那回奇尔克去找斯多姆,他坐在能照到太阳的窗前,罕见地在发呆。窗子正对着后边的花园,花园里是斯多姆执意要带过来的、不知何时收养的一条老狗。 自从成为摄政王后,斯多姆的时间被挤占的满满当当,少有时间允许他放松自己。这天早些时间来找过他的将领和奇尔克说,他的心情很不好,但奇尔克还是来找他了。 没办法,明明知道是个不知何时就会炸开的暗雷,他还是一直拖着,手下的将领已经有了明显的忧虑与不满。 “啊,您来了,请坐。”斯多姆听到他的脚步,侧过脑袋示意他坐在边上的椅子上,依旧很尊敬,又像对亲人一样随意。 奇尔克没有坐下,他一言不发地站着,斯多姆等了一会儿,见他不坐,也明白了什么,于是无可奈何地摇头:“您也是为了那件事来的?” “你既然也知道,为什么一拖再拖?”奇尔克冷着脸。成为斯多姆的副将后,他很少再用长辈的架势来训他,可他看到斯多姆现下这副对他来意早有预料又不打算改的样子,心中就忍不住隐怒。 斯多姆果然又沉默了,他半天没吭声,手里的羽毛笔被他捋过来又捋过去,那样子和小时候被布莱德将军又揍一顿后被追问知不知道错了简直一模一样。不说自己没错,但也绝不说自己有错。奇尔克对布莱德将军那时冲天的火气感同身受,可他当然不能像布莱德将军那样把死不认错的小孩揍一顿,他憋着火咬着牙一字一顿问: “斯多姆,你不会真觉得她无辜吧?” 斯多姆还是没说话,就在奇尔克真有种替死去的将军揍他一顿的冲动时,他终于开口了。 “奇尔克叔叔”,他看着窗外在花丛里打盹的灰扑扑老狗出神,良久,轻声说:“你说,我就无辜吗?” 语调末尾微微上扬,就像小时候他问奇尔克一个不懂的问题一样,有些迷惑的语气,可他眼里明明一片平静。 奇尔克反应过来,他早已有自己的答案了。 “……” 你紧紧攥着手中的酒杯,指节用力到发白。你像在听上个世纪的、因久远而无人问津的老故事,或者在看一张发黄褪色的老照片。不真实感笼罩着你,可你知道这一切明明离你如此的近。 “……够了。”你说:“所以呢?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陛下。”奇尔克仍旧跪着,在你们交谈的过程中,他一次也没有抬起头过,他长久地跪在地上,像递来投诚的拜帖,又像在进行无声的告解。 又或者,他在参加一场时间与地点都不对的丧礼。棺材里的是谁呢?早已死去的人,还是他自己? “……陛下,我是个懦夫。” 因为渴求生存而背弃了自己的救命恩人,又因为家庭而舍弃了像信任父亲一样信任他的孩子。 他两次于王权之下见到自己的影子,一样满怀愧疚,一样投靠正确,一样隔岸观火。 而他抬起头,与几年前同样刺目的火光灼痛他的双目,他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可无论如何,他不该被这样羞辱。” 奇尔克知道里奇的那只魅魔。 在士兵手里看到那些不堪入目的照片时,他用力握紧了剑,他想他一定要将那些该死的里奇崽种斩杀,连同那只特意被改成一样的脸,为了羞辱而存在的魅魔。 可他在贝拉琴的王宫里见到了这只魅魔。长着他所熟悉的脸,颈上留着情色的牙印,作为女皇的宠物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他面前。 房间里陷入了长久的寂静,让人陷落的死寂叫你攥住酒杯的手越攥越紧。 你知道奇尔克为什么来找你,你也知道这场对话原本到结束也许都未必需要挑明,可只要这要命的安静能结束,你宁可以此打破一切: “你是不是在猜,是我害死的他?”你说。 “按你说的,我父王设计杀死他父母,他杀了我父王母后报仇。那我的父王和母后死在他手里,就算我杀了他,不也是报仇吗?” “忠心耿耿的奇尔克将军,就算是我杀了他,就算真是我杀了他——你也想替他报仇吗?” 你步步紧逼,直到最后一个字,你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声调是如此高昂尖锐,拖长的质问甚至在房间内久久回响。 奇尔克久久看着你,良久,他重新低下了头,跪伏于你面前。 “陛下,我永远忠于贝拉琴。” 忠于贝拉琴,也只忠于贝拉琴。 这就是他给你的回答了。你往窗外瞥了一眼,金灿的阳光一如旧日,映的天边卷云沸火似通红。你端坐屋内,看着窗外guntang的云被风吹散,蔓延四野。 你用力到发白的指节举起酒杯,敬他,也敬这场燎原大火: “……为了贝拉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