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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问心有愧

      情毒一夜后,孙策初醒时还未觉奇怪,走了一天后才心生不对:这情毒再怎说也是毒,他初中时浑身毒发,说不伤至筋骨是假的。可他一觉醒来,竟是万般清凉,一点瘀毒也不剩。他行步时又见公瑾步子虚浮,不仅是没睡好,神思也像被人抽了几分似的,马上便猜出其中关要。可惜二人昨夜经历尴尬,一日话少,只停车落脚时依稀谈了几分春光。

    夜里周瑜一贯与他同房,只是经过了那事,同床总是不行的了,周瑜依着孙策的性子让孙策打了地铺睡,孙策人装落地,却忽翻身上了床,俯着身问他:“公瑾,你昨日夜里,可是动了双修之法与我调息了?”

    周家家学渊厚,孙策年少时经舒城与周瑜同学,知道周家有传双修之法。周家是名门正派,他们的双修法门并非奇技yin巧,而是谓大道,曰天地,号阴阳,不仅是与人在性事中双修同运,更可沟通人与天地的气息性灵。因此周家弟子皆自幼习双修之道,明阴阳之法。当然,通晓了大道双修,一夜的双修自是不难。

    周瑜累得早睁不开眼,他昨夜本已睡得极少,今又奔波一日,累得昏沉。好容易阖上眼,又被孙策关切的连连追着质问,只迷糊道:“是。我耽心你筋骨受损,车队又遇袭怎办,便用真气帮你通了筋脉。”孙策扒在床边呆呆看他,就像大符趴在窗外呆呆看习飞习得乱七八糟的小瑾。他还边痴边拱着脑袋,生怕别人不认他是只老虎,低低道:“公瑾,是我对你不住。”周瑜吐息已均,半睡中说:“你我之间,何必谈此。”孙策看着周瑜吐纳间沉沉睡去,心下数不清是慰贴还是酸楚,讷讷间看公瑾梦中忽闪的眼睫,心想:“公瑾如此待我,难道真只将我当作义兄?”脑海中昨夜的纷艳场景逐一浮现,孙策双颊一红,又想:“可他说不喜欢男子,是真是假?我们往日可是惯没有谎话的。况且男子之间行这种事,我们一夜已够荒唐,再和他私通,我又怎敢妄想?”

    于是二人虽行过那般荒唐事,却只以临危救命为由,再此不提,往后一切如常,皆以兄弟礼之。

    自那日劫灵车后,薛礼闭关不出三日。笮融心胸本不大,气急易躁,若非跟着刘繇学了几卷内功经法,武学上无此成就。因此暴弥陀平生不服人,最服的就是一个刘正礼。后来刘繇又认识了薛礼,也教他正门心法,薛礼更十分感激。刘繇是前任武林盟主刘家的旁支,一生没收过徒,笮融和薛礼算是他两个大徒儿,虽未行师徒之礼,二人心中也一直敬他三分。

    然笮融与薛礼却算不上好同门。刘繇在时,两人尚还相让,刘繇不在,卒自相轻。薛礼闭门,刘繇也向洛阳去禀复本家相关孙坚灵车队的事宜,暴弥陀无人管束,自愈骄狂,强抢民女,为祸一方,待薛礼三日出关之后,听到的参骂笮融的怨气已经攒了一箩筐。本着“师父不在,整肃师门”的原则,薛礼一打挺就追到了笮融所在的秣陵亭去。仆一去望,笮融还真在强抢民女,女自羞娇颜,泣涕呈双乳。薛礼哪知青天白日之下他竟敢行此荒yin之事,连现身把人给救下。无辜的姑娘慌慌跑了,笮融即掏出了他那三尺三的佛印杖,怒叫道:“好哇,他奶奶雄的,我还没找你,你倒自己跑过来讨嫌了!”

    薛礼听罢,冷笑道:“你又有什么事来找我?你每日烧杀yin掠得还不够甚吗?”笮融道:“你他娘的向刘繇说老子坏话,有这事没有?”薛礼道:“你每天行的什么事,还需要我在后头添坏话不成?”他话未落,笮融的杖就已到了,他拿龙鞭一缠,二人即较上力,杖势破风,鞭挥如龙,在这风火龙腾之际,二人又各运起了道门心法,是以双方都屏气凝神,静待所观。笮融本比薛礼年长,脾气虽爆,练功却勤,是以往日切磋较量,往往压薛礼一头。谁知薛礼此次闭关,竟是得了刘繇的真传,正了静息内功。劲道的内家功夫夹在鞭风里,化曲为直,正是克制笮融那佛印杖的好法子!笮融当即不敢轻战,缩身盘旋,浑身紧绷,退开几步摆一个“横棒起手”式,拉开距离,思解破敌之道。然而薛礼功力大进,二人几番周旋,笮融竟讨不着一点好处,战至中程,笮融又一记“佛印金光”硬接了薛礼的“广仁直上”,竟被那鞭缠住武器,整身甩开,直直退开大后仗,心想:“这姓薛的武功不是大大不如我的么?怎地今日这生利害?”

    他二人又缠斗几合,薛礼处处上风。这是自出关后薛礼第一次会战,且战且勇,惊喜自己功力大进。而笮融心底却愈发不对头。他边战边退,半身超出亭外,薛礼鞭至,又一记“嘉泽卷海”,笮融翻身闪躲,整个人卷至亭上,好容易才站定。薛礼暂未追上来,笮融心下却想:“短短三日,这厮武功竟精进至此!”前日里他费尽心思想去搜的棺材被薛礼捷足先登,心中本已不爽,不料今日又打薛礼不过,脸上难堪,心里不住又想:“这厮定是去练了什么奇门功法!管不住那日他搜棺材,《太阴真经》早被他给偷了去,我和刘正礼均蒙在鼓里呢!”思及此,他便不管顾最后的同门之谊,竟掏出九镜塔使来。薛礼仆一上亭,便见笮融一个佯攻,棒出左侧,他一闪,右臂便中了一根银针。

    “咚——”水桶敲到井里,汲水的御奴一圈圈转着轴柄。车队歇在了路旁,马群卸了车索在河边饮水,旁边一个灰头土脸的马夫正盯着梢。

    “公瑾,到曲阿了。”孙策安置了棺柩,走到马夫身边轻声说。周瑜抚着马后的鬓毛,道:“你本家那边可都安排好了?”孙策点头,道:“墓地已经划好了,先把……先把家父运回本宅吧。”

    孙家在曲阿有个本家,孙策少时应周家邀携母去了舒城,后来孙坚在虎牢关约战吕布,大胜,武林震悚,江东虎的名号一打响,孙坚又带着黄盖、程普几个徒弟去洛阳建了江虎门的大宅。算下来现在还留在曲阿老家的,无非孙氏一二族人,没了孙坚的名头相护,宅上也一派凄清。

    他们一路归了孙家本宅,定魂安葬。孙家是新秀门派,发迹孤微,孙坚一死,整个派头都落了不少,是孙策几个后生当了家财才从了厚葬的时风。当夜里,孙策跪伏哭尸。他已为父丧流过一天一夜的泪,今日的恸哭却依不减。周瑜知他心哀,垂涕在侧,扶礼在旁,哭尸后搀扶孙策离去。

    他本有自己的客房,大概车行几日同住在孙策房里住习惯了,回房后才意识到这是孙策从小长到大的地方。小茶几、半身柜、双耳杯、老虎娃娃……里面的铺陈与他亲昵又疏远,大概怕自己窥探了私密,把孙策扶上床后周瑜起身急走,又被孙策给拉住了。

    “公瑾。”往日神采奕奕的孙伯符,竟在双眼的泪痕下被灯火映出形销骨立的样子。他眉骨颇深,本一双剑眉星目,如今瞧来却摧煞了周瑜的心肝。他走不动了,坐在床旁,静静瞧着没了爪牙的江东幼虎。孙策又唤了一声:“公瑾。”

    他早早地止了哭,只是泪痕在,被他眼窝映成了深深的钩子,狠狠盯着周瑜那张肃静的脸。他道:“我们孙家是小人物。我爹拼了命地跟武林世家打擂台,终于拼得了一亩三分地,就连这也要被那帮伪君子脏掉。”他上身躺倒在塌上,不知气恼还是释然,继续道:“我这样说你不会笑我吧?我现在蹭蹬穷途,但终有一日……”他捏紧了手中拳,少年蓬勃的野心却如流沙,再如何攥紧也一滴滴落下来,以致他道不出最后的独白:“终有一日……”

    周瑜沉默不语,却陪他一并躺下,如二人总角时夜游遥望星津。他瞥了一眼孙策,这江东猘儿,竟何时偷偷磨起了初生的凶爪。他直看向天,道:“你记得十六岁时,杨家小公子和我比武赢了,那些人背后说我什么吗?”孙策一怔,道:“记得。”

    他们十六岁时,参加少年武擂,在周家主场,双双崭露头角。那时弘农门杨氏也来了个后生,天赋卓绝,拔得头筹,叫作杨修。杨修屡战屡胜,只对上周瑜时吃了跟头,险险赢了他。下擂台后二人惺惺相惜,杨修底下却有不长眼的狗腿子编排他:“那周家算是个甚么东西?‘江淮孤生’,靠着勾结袁家双修上位的世家,也算出了个小高手?”杨修德弘刚正,训斥了那狗腿子一番,彼时正在巨石后捞鱼的小策小瑜二人也听了个真切。后来孙策追着那个狗腿子打了一周,周瑜把自己关在房内,闭关了整整一周。

    孙策道:“他说的每一个字,我都记得。”周瑜反而问:“记那么清干什么?”孙策道:“你从小到大就生那么一回气,还是跟自己生气,我当然要记得。”周瑜听后,微笑道:“其实我都已记不清了。”他又吐一口气,缓缓说:“所以你知道,我们周家立足靠的是我高祖父,他自号‘江淮孤生’,发迹孤微,与令尊一般境地。先辈曝霜斩棘,以有蒙荫,到底还逃不过后人口舌。令尊枉死,又怎能盼这些江湖人士不落井下石?”

    孙策环起脑袋。他二人这样躺着,永远是他们最舒服的意态。他说:“正是,一人执剑,永远堵不住这悠悠众口。”周瑜道:“就算堵住了口,也管不住肚皮子底下隔着的心。”孙策道:“那当如何?”周瑜道:“还当如何?”他们对视一眼,竟又统统笑出声来。

    周瑜说:“我曾祖从高祖那里承过家门,后来受陈忠指点,磋磨武艺,周家才进了世家的门。陈忠对周家的事,我今天一样对你做。”孙策发着怔,他本想问问,周瑜怎生要对他这样好,后来又觉问出来也没趣了,便不做声,心想:“公瑾瞧得起我姓孙的,我便去做就是。倘有一日周家罹难,难道我不会这样帮他?”

    少年们仰头,他们眼前只有一片厚重的幔帐。

    薛礼低头,护住右臂,换至左手挥鞭。然而暗针淬毒,他再难动作,只得翻身侧滚,不住躲杖。笮融杖起棍落,几下把薛礼赶得沿亭角乱滚。薛礼运功舞鞭,却促了筋脉毒发,一击“灵泽在渊”,好容易卷起了笮融的攻势,却被毒制伏在地,半天抬不起头来。笮融见他毒发,跟补了三杖,刺破了股间尾骨,薛礼大叫一声,鞭柄滚落亭下。

    笮融见自己总算得胜,当即大笑,道:“薛老弟,你武艺不精,就别出来笑话人了。”薛礼口吐鲜血,怒道:“暗算是甚么道理!你我也算半个同门,快把解药拿来!”薛礼虽急,但尚有分寸,他和笮融今日不对付,先前却也有同门习武的情谊在,自以为笮融不会对他下死手。笮融却站在旁边,不急不缓地蹭了两下靴子,道:“你功力忽这么高,是不是偷练了《太阴真经》?”薛礼一怔,旋即道:“我哪里来的真经?笮融,你别血口喷人!”笮融蹲下身子,九镜塔顶却突出一根尖刺,抵在薛礼喉口。笮融道:“没有真经,你功力如何大进?快告诉我真经在哪儿,不然我就让你命丧于此,谁也知不道真经的下落!”他虽这样说,心里却另有一番算盘,想道:“我今日已踩断了他的腿骨,再放他回去跟刘繇说我坏话,定是不成的。今天如何也要把他除之后快,至于真经,全天下只有我知道是在他手上,我一个个搜去岂不得了?”至此,薛礼又是不答。薛礼想起他和笮融磋磨武艺的年月,对树绕行,清泉打坐,愈是笃定笮融不会杀他,怒道:“我可没有真经,你要找管死人找去!”他说的死人,自然指的是孙坚和已被灭掉的董卓,然而笮融却以为薛礼在激怒他,一气之下竟手起刃落,将薛礼的人头滚落在地。

    笮融此时忽想:“我竟真这么想要真经吗?”温热的血已沾上他指缝,他收起九镜塔,慌忙而去。

    周瑜与孙策畅谈,又对饮了几杯薄酒。夜深,周瑜告辞请走,孙策把他送到庭中,终留客道:“公瑾,我们再睡一夜可好?就像以往那样同塌而眠。”他好似终怕周瑜误会,又终怀念总角时那几分真纯的情谊。月熠中天,萤光四起,自那夜迷乱后,他们再没有共赏过这样好的夜景了。周瑜道:“我唤你一声义兄,你唤我一声义弟,既行兄弟之礼,便当做兄弟之事,如今再过两年你我也要及冠了,怎可再如往日那般胡来?”孙策道:“兄弟之间亲近,不是顶顶好的事吗?我只是追望从前,希望我们再无罅隙。我知道你惦念那晚的事,但你我之间皆坦荡,只要咱们问心无愧,同塌枕席,又有甚么大不了的?”

    周瑜看着他,张了口,半天却没落下话来。倒是风吹梧桐,落下了不少青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