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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欲望

    

六、欲望



    开学前那晚沈唯辗转到一点还是无法入眠,在不知第几次翻身后她从床上坐起,叹口气,踢踏着拖鞋到客厅装药的箱子里翻出许久不用的助眠喷剂,看了看保质期,嗯,还有半个月才到期。张开口对着舌根喷了两下,而后折回卧室继续和失眠斗争。

    沈唯平躺在床上,强迫自己不要翻身。或许是药剂产生作用,又或许是真的累了,她终于沉沉睡了过去,并很快陷入梦境。

    ……

    穿过幽暗不见光的长长走廊,脚步声被绣着繁复花纹的深红色厚重地毯吞噬,沈唯走进尽头那间房门大开的屋子。周怀义背对着她立于宽大的红木书桌前,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几乎没有褶皱的衬衣包裹在黑色马甲中,熨贴的西裤下是做工精良的手工皮鞋。

    仅从这个挺拔的背影很难看出他已过天命之年。

    虽然如今人类平均寿命已突破九十,享受着顶级医疗资源的高官活到120也不足为奇。但过了五十,无论快慢,人的身体还是会无可控制地走向衰败。很多人到后期,体内器官换了一轮,全靠各种仪器和药物吊着性命。

    生命总有尽头,没有什么可以永恒。

    养尊处优的官员们往往疏于身体锻炼,他们舞弄权术,沉溺烟酒美色,做任何事都喜好捷径,包括健康的维持。当然,在这些人眼里,想方设法握紧权力并往上爬比什么都重要,维持身材是需要取悦别人的弱者才用做的功课,和他们这些强者无关。

    比起腹肌,啤酒肚似乎才是标配。随便参加一场政府会议就可以很清晰看出此点。

    周怀义和这些人总归是不同的。他曾是艾尔大陆最大雇佣兵集团的继承人,在其父被枪决后又和沈絮云领导的自由军合作开展针对政府军的战争,对力量的追求几乎刻在他基因里。无上的权力他要,强健的体魄他也要。

    他在沈唯叫了声“爸”后回头、转身,望向她的黑眸好似深渊,看不见底。

    鹰隼般锐利的视线攫住她,这是上位者的目光,强势、霸道,带着不容置喙的权威。压迫感几乎化为实质,如海浪般朝她涌来。当权者的威压即使历经两朝、浸yin官场数十年的老人也难于招架。然而沈唯笔直站在那里、毫无惧意地与之对视。她身上套着件宽大的休闲T恤,踩着双平底凉鞋,气势并不比一身正装的男人更弱。

    两手空空的人,没有什么好失去,自然也没有什么好恐惧。

    无声的僵持后,他缓缓开口,“沈唯,你叫我失望。”

    “我从未主动承载过任何人的期望。”她知道周怀义已经看到了那些照片,但并未因此产生任何羞耻的情绪,“是人就有欲望,就有自己追求欲望的方式,我想要那样,也那样做了,不过是遵循内心的想法。”

    “那你知道,为什么你是人,不是动物吗?”

    这话不知是哪点刺激到了沈唯,她突然走上前搂住周怀义脖子,恶狠狠吻上他的唇。男人握着她后颈将她拉开,目光极冷,“沈唯,你最好知道自己在干嘛。”

    “动物又如何?人比动物更高级吗?”抓着他双臂的手指不自觉用力,指甲隔着衬衣单薄的布料陷进对方皮rou,“那么在你眼里,人又该怎样对待欲望?还是说就连欲望,也有高低贵贱之分?为了巩固地位,毫不迟疑地杀死亲人、朋友,无所顾忌地背叛、伤害,只有对权力的欲望,才是您眼中的高级欲望吗?”

    这问题好似重逾千斤,从七岁第一次翻开沈絮云日记的那天就压在她心上。她知道自己不该问,因为答案早已写在那里。因为如果她是他,大概也会做同样选择。

    可……理解就意味着能够释然吗?那深入灵魂的痛,会因为她刻意无视而消失吗?

    沈唯在心里苦笑,果然还是不够强大,所以连痛苦也不敢面对。

    周怀义看了眼被抓皱的衣服,有些许无奈道,“你早就可以问我,本不需要忍到今天。”

    沈唯没有回答,他也不需要沈唯回答,深深叹了口气,“我从没想过杀她。”但不杀沈絮云的理由和很多人以为的不同。

    稽查部当年用尽手段也没能让沈絮云松口承认莫须有的罪名,最后一次,案件负责人提出用沈唯逼其认罪。他想了一夜,第二天要对方停止了逼供,之后沈絮云被软禁在秀山别墅直至死亡。

    当年那句“到此为止吧”在传出后被解读成诸多版本,受众最多的说法是,周怀义还是对于昔日“爱人”心软了。而后许多野史故事都把他和沈絮云描述成一对相爱却只能相杀的悲情人物。

    周怀义也偶然看到过类似文章,他想,被套进情爱故事的模版,于她而言想必是一种冒犯。他欣赏沈絮云、敬佩沈絮云、畏惧沈絮云,但从未爱过沈絮云。

    有的人生于某个时代,注定要成就一番事业,沈絮云有大爱却无小爱,她毕生都在追求自己的理想,是个极为罕见的理想主义者。

    太刚易折,但若圆滑,她也就不是她。

    心中缺少情爱概念的沈唯没有被周怀义言语中流露的哀恸和似有似无的深情怀念打动,反而提出一个更加尖锐的问题,“你说从没想过杀了她,但你比谁都清楚,困住她,就等于杀了她。你不愿自己动手,就逼她动手。对吗?”

    她直直地看着周怀义一双黑眸,让他无可逃避地直面这个问题、更是直面自己内心的幽暗与卑劣。

    周怀义与她对视半晌,并没有谎言被拆穿后的气急败坏,反而十分温和地笑了笑,点点头就那么承认了,“是。我与她只能有一个人活下来。所谓集权,就是要权力完完整整的握在一个人手中,容不下第二人。我生,所以她死。”

    某种意义上,这是事实。虽不是完整的事实,但却是沈唯一心想得到的事实。

    沈唯希望他是个没有心的人,那他就是个没有心的人。至于那些更为复杂的感情,连自己都不能看透,就更加没必要刨开来一五一十和她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