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再来镇
扬州三月多烟雨,密而急的雨丝随风漂摆,弹丸似地投进湖内,从纳雾一脚踏下船便没停过。 柳舟刻落后一步,背上背着新亭侯,幽沉的双刃中嵌着把新伞,他也不觉得这么放滑稽,看雨还密着便反手抽出来撑开。 一抬眼,纳雾踮着脚跳过石板路上的水洼,紫光一闪化蝶跑出去数尺距离,如雾似幻的飞蝶从他周身扑散,惊得船家手一松,银子滚进舱内。 柳舟刻顾不得去帮拾,快步追上去拉回纳雾浸在溪里的手。 “春水未化冻,小心寒气入体。” 他比纳雾年长些,说话做事一板一眼没什么趣味,纳雾怀疑他就是颗成精的柳树,吐出的字眼都沾着股硬涩的木屑味,白白浪费一副能让姑娘们争抢掷桃的好样貌。 “你比木菇伯伯还啰嗦。” 纳雾歪着脑袋看他,被雨雾沾湿的鬓发贴在雪白腮边,清泠泠的桃花眼微弯,伸手过去示意他看。 柳舟刻扫了眼,纳雾又偷偷脱了皮尉,紫绸微覆的手五指如玉,半合掌心里躺着朵鲜嫩的春桃花。 这朵春桃无枝无叶,苞蕾紧闭,该是被风从枝头折下来了。细雨淅淅沥沥浇灌,几片舒张的嫩瓣盛不住,溢出的雨露流入纳雾掌心汇聚成一小洼。 纳雾小心拂掉一滴压弯花瓣的水珠,笑道:“中原人有句话叫春雨贵如油,它被春雨泡过,一定非常珍贵,送给你。” 纳雾声音清亮悦耳,语调却有些软绵,有时说快容易打弯儿。他出身苗寨,长在五仙教,是正统的苗族人,刚来中原游历闹出过不少笑话,半道碰上柳舟刻作陪至今,官话才慢慢有所进步。 是以他的语速也不是那么快,有时还需要停下来思索片刻才能说完一段。 柳舟刻过于沉稳的性格在这些时候体现出好来,他总是耐心听着,微垂着头注视比他矮一些的纳雾,在一堆奇怪的措词中拼凑完整含义,从不敷衍了事。 如今也是,柳舟刻默默听完,接过那朵已经泡透了的花收进怀里,没解释春雨和油的关系,取出帕子将纳雾手擦干。 看他把花收下,纳雾笑眯眯地吐出句苗语。 柳舟刻听不懂这句,黑黝的眸子抬起来,一向冷肃的面容透出点疑惑神色。 纳雾冲他摆摆手,腰身稍弯,钻出头顶遮蔽朝再来镇内跑去。他穿着五仙教服,深浅交叠的衣袍被风雨卷起,宽袖上绘着的繁复苗纹从柳舟刻眼前划过,细雨打在簌簌轻响的银饰上,像只跃动的紫蝶,飘进红尘烟柳中眨眼不见踪迹。 柳舟刻静默而立,撑伞的手紧了紧,片刻后松开指节,踏着纳雾走过的路跟上去。 - 纳雾性子散漫,信奉随遇而安,及时行乐。他父母恩爱,生活顺遂无忧,人生遇到过最大烦恼是修炼蛊术不畅,最大矛盾是想提早出教被周遭长辈阻拦。 后来发现拦不住,连夜丢去一袋碎银,睁只眼闭只眼随他去了。 那些碎银最后被用来换了个柳舟刻,自此纳雾只管吃喝玩乐凑热闹,日子比在仙教过得更滋润。 半月前他们本想向东南入寇岛,见见传言里星罗棋布的岛屿,却不想路上遇到流寇,耽搁了不少时间,等匆忙跑进渡口,能去的船儿早已悠悠荡进天边,只余一线追不及的孤帆远影。 纳雾漂亮脸蛋当场一垮,举着笛子想杀回去再出出气,柳舟刻拉着他无奈现找了条正在挂帆的船,两人就这么随海风一路转航入扬州。 天不晴朗,镇内往来江湖客却不少,纳雾左顾右盼,脚步不停,跟在人潮后走下红漆廊桥,停在街后空地新立的一块布告栏前。 几个身着明黄衣袍的藏剑弟子手脚利落架好木竿支起油篷,从怀中取出一卷墨色淋漓的告纸贴到栏内,纳雾探首去看,身体摇来晃去,隔着重重晃动人影,勉强辨认出几个汉字。 不知写得是什么,人群突然发出阵阵哗然,江湖客嗓门高,几句喊得响亮,大约能分辨出是在说要打架,但很快议论声中便掺杂进当地镇民的方言软语,将纳雾本就摇摇欲坠的汉文系统打得支离破碎。 “难懂喏。” 纳雾甩甩脑袋,低声用苗语抱怨,右手悄悄按到腰间。 他得叫玉蟾开个路,至少顶开面前这几个连成排,又人高体壮的中原汉子。 不过这得背着柳舟刻干。 纳雾左右偷瞄,不见有人注意到他的小动作,指尖一动,虫笛露出个角,可惜不等抽出来,身后冷不丁伸来只手,一把将笛推了回去。 纳雾回过头,柳舟刻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面无表情盯着他。 怕谁来谁,四目相对,纳雾不过片刻败下阵,眼神乱飘,心虚的不敢与柳舟刻对视第二眼。 他与柳舟刻结缘就是因为一条从天而降的灵蛇,庞大的蛇身没压死刀客,反而差点被纵横交错的刀气切成蛇块。 中原不比深处西南密林的苗疆,如果人群中突然冒出群蝴蝶大家可能只会惊呼几声,但如果出现的是其它什么毒物,那纳雾很有可能会收获一帮追杀。 柳舟刻三令五申之下纳雾稍有收敛,但也只是稍有,一眼没看住,他就只能亲自上去收拾烂摊子。 “我看不见,也听不太懂。” 纳雾眉头一皱,率先摆出无辜表情,当着柳舟刻面正大光明抽出虫笛,托在掌中灵巧一转,笛尖指向不远处,“你帮我看看吧?” 已近傍晚,雨势不减反增,雨线细密如针脚,砸在青砖黛瓦上晕出缭缭青雾。 人潮慢慢四散离开,柳舟刻顺他指引抬头扫了眼,眸光一凝,片刻后把伞塞进纳雾手里,带他往客栈走。 “写得什么呀?”纳雾没有回头,主要是他被拽得太紧,连从柳舟刻身边脱开两步都困难。 直到进了客栈门,柳舟刻边掏碎银边道:“藏剑山庄举办的名剑大会,一年一期,就在这几日集会群英。” 纳雾无聊晃笛的手一顿,表情若有所思。 中原的名剑大会声名远播,地处苗疆也知一二,最早十年一会,近几年不知怎么愈办愈多,昨年纳雾从师门离开时正是赛事火热时,以他想起来再赶两天路的性子,才到洛阳别人都已经比完了,什么都没看着。 今年恰好遇上,不参与一下都对不起他花出去的盘缠……嗯,是柳舟刻花出去的盘缠。 “舟刻,我也想报名!” 柳舟刻欲递两枚碎银的动作稍顿,偏头看向纳雾,“三人一组,我们还差一人。” “这里有那么多人,再找一个就是。” “好。”柳舟刻一声应下,递银子的手却还不动,迎客台内巴巴等着的掌柜不知道他在犹豫什么,又碍于江湖客的身份不敢催促。 纳雾视线在二者中徘徊,眼看掌柜渴求的眼神转过来,他二话不说拉开柳舟刻的手,掏出底下碎银推过去。 “你怎么了?” 柳舟刻心不在焉,纳雾拉手的动作似乎惊扰到他,这蛮奇怪的,纳雾还从没见过他莫名走神的情况。 “是不想参加吗?”他想了想道:“如果你不想去,我……” “无妨。”柳舟刻打断他,“我同你一起。” 左右是喜欢凑热闹的性子作祟,打架赢了就能让纳雾高兴,这对柳舟刻来说比开口讲漂亮话简单太多了。 他刚才只是在想……名剑大会势必会引来众多江湖客,到时再来镇鱼龙混杂,他或许该只要一间房。 不过银子已经给出去,罢了,下回再说。 雨夜疾风湿冷非常,贴着门缝往里游,纳雾沾了一身水汽,这会儿只着银饰的腰身隐隐泛凉。 他仔细看了看柳舟刻表情,确实不见半分不愿,这才眉眼稍松,摸了摸自己寒栗阵阵的腰,盯着柳舟刻衣领处厚重的毛饰目光羡艳,“如果我身上的毛和你一样多就好了。” 柳舟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