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除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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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里屋的炕上,一个年近五十岁的男子趴在褥子上,背上盖着被子,正闭着眼睡觉,浅浅的呼吸声回荡在狭小的屋子。 张一诚轻轻拍了下被子,唤了一声:“爹,我回来了。” 中年人听见有人叫他,这时才缓缓醒来,一睁眼就看见站着的儿子,说到:“诚啊,你卖完竹筐子回来了?” “没有卖完,但是我在街上遇见了一个人,腊月前头我给你说的卫祯明卫哥来咱家了。”张一诚一屁股坐在了炕边,伸手先摸了摸炕心,温度尚暖,又从怀里掏出了今天卖筐子得的钱,筐子一点都不稀罕是个农人都会编,所以挣得不多,只有五文钱。 “爹,卫哥说有个挣钱的门路,可以让咱家去做呢。” “啥?”他爹收起来两文,给张一诚留下三文,张一诚年纪还小可不敢让他把钱全装着,一听他这话立时瞪大了双眼,说到:“真的假的?别是看你年龄小专门诳你的吧,咱家可没法子往里扔本钱了。” “所以他这不是来咱家了么,现在就在外面呢,我把他叫进来,让他好好跟您说道说道?” 既然人都到家了,那听听也无妨,他爹眉毛一挑,说道:“行,你去喊人进来吧。我倒要看看这人到底如何说的。” 张一诚家里屋和外屋的格挡就是一块单层的破布帘子,只有里屋才攒了点热乎气儿,卫祯明撩帘子进来第一句就是先问好。 “大伯好,我是卫祯明。” 张一诚他爹闭着眼睛,都没看卫祯明,轻轻说道:“我知道你,一诚上回跟你一起去县城卖白菜来的。” “嗯,想必一诚也已经跟您说了,我这边确实有个事需要您帮忙。” 卫祯明一副闲人打扮,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深色长袄,张一诚他爹趴在炕上才抬起眼皮打量,心里小小嘀咕了下,我一个农家人没钱没势的,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啊,他也不说话只等着听卫祯明的下文。 卫祯明一撩袍端坐在了炕前的小椅子上,说道:“大伯,不瞒您说,我是今年下半年才回来到尚水村,曾经因为养病在一个小村子住过,我吃过那村子里的桃子。”卫祯明停顿了下,仿佛是在回想那小小甜桃的口感,说道:“大概是我平生吃过最好吃的桃子了。” 卫祯明坐得凑得近了,张一诚他爹才看到卫祯明那件长袄的袖口、领口都用绵白绸缎料子掐了一道细细牙边,心里不由得一叹,这是个讲究人啊。 “那你想让我做什么?”张一诚他爹问道。 “尚水村后山上有我两亩向阳山地,依山傍水,土质肥沃,种桃树正好。” “哦,你想种桃树啊,尚水村后山的山地地质确实不错。”张一诚他爹听到卫祯明有山地的消息,心里计较更深了,有地好啊,有地就饿不死人,他们爷俩落魄至此就是没得一块土地傍身。 “不过这人挪窝能活,树挪窝不一定能活啊。” “没事,我们可以用快马,走官道,或者用桃种和枝条插扦种植。” “这果子它在当地可能好吃,种到咱这里可能就不好吃了。” “我曾看过贾思勰太守的《齐民要术》,里面有写一种叫做嫁接的技术,您或许可以试试。” “你这小子准备倒是做得足啊。”张一诚他爹笑了笑,说道:“既然你说的敞亮,那大伯我也给你交个底,一些果园种植技术我这里确实有,还有我这伤不是我自己摔的,是吕财主家的人推摔了我,见我卧床不起后,怕被讹钱,于是将我赶了出来。” 张一诚他爹拍了拍自己背的折伤处,继续说道:“只要是你不嫌弃我休息的时间长,不嫌弃可能会惹上吕财主家的人事,等我伤好后,我便帮你走这一遭。” “张一诚的为人处事我都看在眼里,您是他父亲,我自然相信您。” “有你这句话就中!” 这一谈就谈了好久,卫祯明给张一诚他爹把东西一条条地列了出来,逐渐谈好了条件,卫祯明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地了。 夕阳西下,红霞满天,卫祯明站在张一诚家的门前面,许久未言,眺望远方,远方隐隐约约雾蒙一片,他心里慢慢想着,我这个举动会给三娃子一家带来好运么,他们能因此富起来么?其实他也不知道,但是总归是改变了不是么。 “卫哥,我看时间也不早了,你就在这吃晚饭吧。” 晚饭时候张一诚留着卫祯明没让他走,于是卫祯明便跟着这爷俩一起吃的饭。主菜吃的是咸菜炒鸡rou,张一诚家里实在没什么吃的了,卫祯明便拿出了自己今天刚买的一整只鸡给添了个菜,见得这残的残老的老少的少,还得是卫祯明掌厨。 咸菜是张一诚自己家腌的咸菜疙瘩,他家也只剩下这个了,挑长得奇形怪状别人不要的的芥菜头,长得齐整的都已经拿去换钱了,削皮洗干净,拿盐水泡透,连汤带菜一齐上锅蒸,蒸到整个芥菜头软乎到能被筷子一插到底,才算蒸透了,再拿出来放凉席上晒干收水分,最后切成细细的菜条,张一诚家里日常就是咸菜干配着馒头当正经菜吃。 张一诚在一边用水泡着咸菜干,他有很多话想和卫祯明聊聊,聊他小时候、聊他在长风渡口干活的经历、聊他爹的果园子......他似乎没有朋友能听他说这些事情,村里人也没有闲工夫去听,更有甚者会说张一诚像个老娘们儿天天就知道说话。而卫祯明却是很健谈,会给张一诚搭话,顺便提出自己的见解。卫祯明一边低头听张一诚说话一边处理鸡rou,取只取鸡胸脯的一块瘦rou,切成薄片,拿盐、大酱、蒜和醋腌一下,下锅用一点点油煎熟,再放咸菜条大火炒热。 今儿晚上汤喝的是米汤,汤里还有红薯块,红薯滚得软乎烂熟,连带着米汤里都泛着一股子清甜,篦子上熘得是杂粮的馒头,别的不说这馒头搁嘴里是格外劲道,有嚼劲儿。饭菜虽然简陋粗鄙,但是吃起来却是香得很。 晚饭已过,天也渐渐黑了,张一诚打着灯笼送卫祯明出去,他家离尚水村还有段长距离,一送送了一里地远,分手的时候,卫祯明悄悄地把张一诚拽到了一边,把身上所有的铜板全搜罗了出来,总共一百六十八文,扯下一张包着其他东西的纸认认真真地给包好了,一整包都放在了张一诚手上。 “卫哥,你这是何意?”张一诚捧着钱纸包,一脸懵懵,这纸包沉甸甸地压手啊。“这钱,这钱我不能要啊!” “给你你就拿着吧!”卫祯明语气扬了扬,“你既然叫我一声卫哥,我便是你长兄,这份过年的压岁钱我就先提前给了,年初一你不必再跑来尚水村,好好过了年好好照顾你爹。” 张一诚大概永远都会记得这个冷风凄凄的年前冬夜,卫祯明说: “一诚啊,这人生在世,没什么坎儿是过不去的。” 在张一诚接下来的漫长人生里他确实是时常想起这句话,没有什么坎儿是迈不过去的。 除夕这天是大年三十,大昭二十三年的腊月三十日,一年之中的最后一天,过了今天便是新的一年了。 今天的卫祯明起得格外早,天都没亮呢,卫祯明就从炕上爬了起来,换上了一身短棉袄短棉裤,过年的最后一天准备,可要忙活了,上午收拾家,下午贴对子,晚上包饺子摆供。 这打扫从哪里开始打扫呢,先从屋里开始,炕上换上拆洗干净的被子褥子,卫祯明现在倒是越来越喜欢农家盘的土炕了,又大又舒服,炕道中柴火烧一会儿整个炕整晚上都是热乎乎的。贴东西前要打浆糊,一勺子精米面两勺半的水,不停加水不停搅拌,搅成稀糊状,略微上炉子一滚,面糊起小泡时就起锅,煮成白芸芸黏稠稠的浆糊。在窗户纸后面拿浆糊都抹均匀了,再往窗户棱条上粘贴,必须严丝合缝地跟窗户框对齐了,要不然冷风会灌进来。贴完窗户纸,卫祯明学着他爹以前的做法,一根长杆子头里绑一个鸡毛掸子,可以掸房屋高处的蜘蛛网和灰尘,省了踩椅子的功夫。 嚯,才短短半年光景,不扫不知道,一扫全是灰,荡得哪里都是灰尘,卫祯明心想啊,幸亏穿的是一身脏衣服,等全部收拾完再一起洗衣服吧。 说起洗衣服这件事啊,卫祯明第一次自己洗衣服去的是村里人固定的洗衣服点,洗衣点就是河岸边低矮处没什么杂草的地方安置固定了几块大石头,他抱着一筐衣服走到哪儿村里大家伙的目光就跟随到哪儿,一个大男子汉的竟然还会自己洗衣服啊,村里人可当西洋景看呢。 卫祯明这人也不恼不怒,全随他们看去,嗯,他确实是会洗衣服,而且确实洗得挺干净,得到了奶奶辈mama辈一致赞扬。 “嘿,你别说,咱后山边的小明哥可会洗衣服,是个会做活儿的人。” 半年过去了,卫祯明在村里成功地被叫成了“小明哥”,不过想来也对,毕竟卫祯明这名字是拗口。 他住的屋打扫干净了,厨房小年那天就已经打扫过了,随便过一下就可以,然后开始打扫他养的动物住的棚圈屋。 半年过去了,小鸡小鹅都已长大了不少,公鸡长出了红红的头冠,白鹅的翅膀全部张开估计有三尺长,从小时候就知道咄人小腿,生命不息撵人不止,再长大点妥妥能成为村口一霸,前几天李桂花李大娘来串门说他家的小母鸡估计快繁蛋了,他终于可以吃上自己家养的鸡下的鸡蛋,每次买鸡蛋价钱是真的贵啊,不枉费他这些天里给小母鸡辛苦拌食喂食的功夫了。 在鸡圈里放上新的麦草和棉絮堆成的窝儿,旧窝团吧团吧扔灶台烧掉,准备迎接新蛋的到来,鸡窝上面重新用木板搭了一下遮盖,圈里的鸡粪排泄物扫到一处,填埋进地头的土井里慢慢发酵,紧着一天中温度最高的正午时分拿水冲几遍鸡圈,冲的哪里都是干干净净的,好过年。 现在鸡和鹅还是混养在一起,两者姑且算是友好相处,互啄几回后鸡发现鹅大了不好欺负,鹅发现鸡一来一群不好打,于是果断握手言和,一个圈里画起了三八线,泾渭分明。其实卫祯明想的是等到鹅再长长,专门在院门口垒个窝,就让大白鹅去看门。 小毛驴还是优哉游哉地咀嚼着草料,丝毫不参加鸡与鹅的争斗,见到卫祯明到来噗噗打了两个响鼻,好像在同卫祯明打招呼,卫祯明摸摸它的大脑袋,开始打扫它的棚子,食臼、麦草和玉米杆的窝儿都收拾干净,驴粪就像鸡粪一样堆到地头堆肥,卫祯明那几亩地可就靠这些牲畜粪和人粪做肥料上劲了。 一上午时间紧紧凑凑一刻不得闲终究是全部打扫完毕,卫祯明看着焕然一新的房屋,心里别提多有成就感了,午睡起来他才弄对联,就着上午糊窗户剩下来的一点浆糊把对联贴了一贴,住房正屋一副,厨房一副,驴厩鸡圈两小副,院门外面一副大的,张全家送的几张窗花也都贴了上去,应个新年好景色。 中午吃的是腊肠饭,洗上半根熏干的腊肠,刀斜着切切成薄片,蒸的是一碗杂粮饭,一碗杂粮两碗水的比例,卫祯明在屋里的炉火灶上蒸饭,锅上放了两层篦子,一层蒸饭一层蒸腊肠,厨房的柴火灶炒菜使,这边清炒藕片出锅装盘,那边的米饭也正蒸好,倒是省了许多时间。 下午贴完对联,卫祯明自己搁家里包饺子,饺子大概是卫祯明唯一会做的面食,别看就卫祯明一个人吃饭,他也准备了两样馅,白萝卜猪rou馅,藕丁鸡蛋木耳素馅。 随着在尚水村待得时间越长,卫祯明越发的不怕麻烦了,以前在京城有季平跟着,哪怕是自己能做的,他也很少做,早晨起来上朝到工作的地方点卯,下午去东宫请安教学,晚上回家睡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人都惫懒了,但是尤其在人闲的冬季,他开始花大把的时间功夫去慢慢过好自己的小日子。 凌晨的时间点一到,屋外鞭炮声噼里啪啦的响起来,惊走捣乱的年兽也惊醒了卫祯明家的牲畜,鸡叫鹅叫驴也叫,此起彼伏,声势滔天,动静大的仿佛要掀了房盖,可惜卫祯明早早做好了准备,把圈门都给加固了,保准它们一个也别想跳出来。 卫祯明随着大家放炮仗的节奏也在自己院子里放炮仗,放完炮仗就窝在炕上看着明明暗暗的烛火,安静地守岁夜。 “恭喜啊,又是一年。” 他自己对着自己说道,给自己倒了一杯薄酒,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